某夏正午,晴空萬里,烈日高照,一男子提燈游街通衢。路人怪問:“汝白晝何以提燈耶?”答:“暗無天日也!”
此公,人稱荊楚“三怪”之一——張難先先生也。另二怪:嚴立三、石瑛先生。
攜白卷出考場
張難先,譜名輝澧,字難先,號義癡,后以字行。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農歷3月30日生于湖北省沔陽州東鄉接陽村一農戶。3歲尚食乳便從姻長馮大林師讀;少時讀《綱鑒》總論,文思益進,17歲讀《左傳》,上午三小時50頁成誦。尊孔孟之道,尤其服膺孟子“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及“民為貴,君為輕”的思想,以為八股非正學,頗厭惡。
1892年,奉兄命參加州試,步入考場,見諸考生爭座位,猙獰可怖,甚憎惡,遂蹀躞至啟門,攜白卷退出。事后,書一聯:
欲乘長風破萬里浪
懶與俗士論八股文
此聯反映張難先不屑與追名逐利之徒為伍,而要萬里長風、澄清天下的心志。
次年,再讀《左傳》得“思小惠而忘大恥”句,心靈大震。甲午戰爭失敗,使他萌發反滿意識。1898年戊戌變法,乃為所感,“始究心當時之務”。他在家鄉設館授徒,白天訓蒙學生,晚間習技擊之術,在庭院內耍槍弄棒,求體魄健壯,日后報效國家。
“中原何日凈胡塵”
八國聯軍的進犯,《辛丑條約》的簽訂,使張難先更加感到國步維艱。他在室內曾大呼“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以舒憤懣。此后,他閱讀昌言革命的《革命軍》、《警世鐘》、《浙江潮》、《蘇報》等新書報,受民主思潮之影響,由崇拜康有為轉而追隨孫中山——擁護革命,反對改良;擁護共和,反對保皇。他以為推翻清廷方可拯救中國。
1904年初春,張難先辭去教職,告別夫人陳襄勤(1893年正月,張難先與陳襄勤結為伉儷),孑身來到武昌,廣結志士以謀救國。他與朱松坪、雷月軒等人加入在湖北新軍中最有影響力的第八鎮工程營充當士兵,在營內散發《黃帝魂》、《孫逸仙》、《猛回頭》等書,做軍隊的策反工作。他們還秘密組織了反清團體“科學補習所”,呂大森任所長,劉靜庵、毛善如、歐陽瑞驊、田桐、雷天壯、宋教仁等相繼入社。
同年10月,湘鄂兩省策定于清西太后60生辰(11月28日)之際,由黃克強在湘率先起義,補習所響應。不料事泄,湖南巡撫陸元鼎在長沙搜捕革命黨人,并電告鄂督張之洞。張難先聞訊立即奔告各同志,與劉靜庵銷毀本所文獻,安排歐陽瑞驊、宋教仁、胡瑛等人亡命日本。夜半,軍警圍查補習所時,已空無一人,一無所得。
悲憤之余,張難先應聘回沔陽籌辦仙桃鎮集成學校。劉靜庵則利用武昌四衙巷美國圣公會所辦的“日知會”作掩護,重整旗鼓,聚集同志圖謀再舉。
1905年夏,張難先重返武漢參加集會。1906年冬,萍醴礦工暴動,孫中山派朱松坪等回鄂策應。因叛徒郭堯階告密,劉靜庵、胡瑛等被捕。張難先急忙返回仙桃鎮。張之洞的緹騎追蹤而至,逮捕了他,并連夜押回武昌。
幾次審訊,張難先供詞數千言,均自承矢志革命,陳述革命大義,但決不殃及他人。巡警道馮啟鈞在公堂指問供詞中“延頸以待”四字是什么意思?張笑答:“我等待諸公砍下我的頭顱呀!”
獄中四個月,常有人藉探監機會拿紙來求張難先的字畫,臥榻上竟積至盈尺。有一天,某監吏也來求他繕聯。他笑而拒絕說:“我是政治囚犯,寫了對你不利。”隔日,那吏帶著紙筆再次求字。張感其誠,便戲撰一聯。上聯是“我佛一生居地獄”,這“地獄”二字雖不祥,以語典而切事實,吏尚可接受。繼而下聯“中原何日凈胡塵”,那吏讀后,因寓有反清之意,怕遭株連,嚇得抱頭鼠竄,字也不敢要了。
張難先在獄中病重,后經王慎庵、劉熙卿等宿儒保外就醫。
“張瘋子”
1911年(宣統三年,辛亥)夏,張難先再次來到省城奔走黨務,此時共進會、文學社俱虎虎有生氣。武昌起義爆發時,張難先在漢川與梁鐘漢等人正計議革命事,聞武漢已反正,擁戴黎元洪為都督,即來武昌。后在安襄荊招討使季雨霖麾下任顧問官。1912年南北議和以后,張即辭職。因目睹某些革命黨人淺陋浮躁,專事爭權奪利,深感失望,于是退還了任黎元洪秘書及招討顧問的聘書,購書數笈,決心回鄉讀書,閉門反思,十年之后再考慮出山涉事。
面壁讀書三年,耐不住寂寞。1915年夏,張難先來到北京覘視政象,得知袁世凱授意劉師培等人組織“籌安會”,為復辟帝制制造輿論,而主事者竟是胡瑛、孫毓筠二人。他氣憤已極,昔日同志多已分道揚鑣,即循海道返回家鄉,再度在接陽村“且耕且讀”,以灌園賣菜為生。
張難先整地、培土、種菜、澆水、施肥,無論冬夏,從不間歇。接陽離街市約三里,為占得一攤位,他常在冬夜立雪街頭,等待黎明售菜,見者惻然,他卻自若。菜攤少了的時候,他仍定價不二,好心人勸他隨市提點價,他卻生氣了,說:“我張某說一不二,豈能菜少就隨意提價呢?你想叫我做言行不一的人嗎?”
某年冬季,張難先家場院堆了一大摞的秸桿。他暗地里指使村內缺柴禾的窮人家孩子去偷拿;家人發現責怪他時,他卻放聲吟誦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詩句——“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公然抱茅入竹去。”自此,“張瘋子”的綽號,轟傳遐邇。
晚間,張難先在村里課徒授業,并不拘泥于經典,常講歷史更迭,朝代興亡,借古諷今,以史為鑒,縱橫捭闔,囊括華夏五千年。他講課深入淺出,夾敘夾議,引來周圍村民聽講,甚至遠在十幾里外的鄉民也趕來旁聽。后來,他應邀到市鎮上演講,仍用歷史這面鏡子去觀照北洋軍閥統治的暴虐無道。張難先的講演,皮里陽秋,幽婉詼諧,不時博得聽眾的掌聲。此事逐漸引起當政者的注意。沔陽縣令對僚屬說:“此人絕非瘋子,而是一個熟讀古書、心懷異志、對現狀不滿的人物,意在人群中樹立他的威信,一旦時機到來,即可登高一呼,實不宜在本縣久留……”僚屬奉令,命張難先離家出走。張難先后來對友人坦言,他蟄居接陽村幾年間,確有“揭竿而起”的念頭。
“張青天”
蟄居家鄉期間,張難先偶讀陳獨秀所辦的《新青年》雜志,仿佛見到新世紀之曙光。他渴望了解新學說、新思想,自覺不能再住鄉間面壁而立了,于是再度遣散生徒,于1920年夏孑身赴京游學。張難先為生計而應聘教授西山林場場長嚴寄誠之女蘋英;因缺錢乘車,年近五旬的張難先由西直門步行至西山,往返百里,其堅韌耐勞之品質,可見一斑。
翌年,張難先歸里變賣部分家產,接家眷北上。五口人擠住在西直門崇壽寺東房三間小屋。張難先雖潛心研究儒學,卻不自我封閉,自覺感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民主與科學之新風,虛心求學求友。他曾撰聯自嘲:“亦狂亦狷學者,極新極舊人家。”他每夜到北京大學去聽哲學家杜威、羅素講學;星期日還出席在西什庫馮竹賢寓所的會講。此間他結識了熊十力、梁漱溟、蔡元培、胡適等人,同他們一起談學論道。
為了養家糊口,張難先不得已進北洋政府參謀部任錄事。月薪僅20余元,常數月不發薪,因而生計頗感窘乏。2月初解下身上棉馬褂典當三錢,次日又解下棉被質銀一錢五分。時在酷冷的燕市,其窘迫狀可知。有一回,梁漱溟見張家人口多,四壁蕭條,擬每月資助他三四十元,他謝絕了,說:“但求在學問上幫助我,足矣!”
此時,李濟深也在參謀部任職,張難先和他意趣相投,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為政府之腐敗無能而痛心疾首,深感落魄京師,請纓無路。一種無奈的心緒,常使他們無言相對。
1922年秋,黎元洪復大總統職,張難先因有過諫止黎復職的言論(即致電黎元洪:“時我公想為政客圍繞,失其主張。我十年未開口,今請一鳴。公須以大總統讓中山,自居副總統職。知此,則南北可統一,公名位日隆矣。”),預感到禍機又伏,便借奔三弟竺軒喪為由,回沔陽避居,臨行前勸李濟深也早作回南之計。
1923年,李濟深任梧州西江善后督辦;張難先于秋天應邀,赴粵任該督辦公署參議,兼西江講武堂教官。此間結識了鄧演達。冬天,張難先得知國民黨將改組,即草數千言書寄汪精衛,痛陳歷來癥痂,望能以大無畏精神洗滌之。汪精衛復函嘉納。翌年,國民黨改組,張難先在高要縣黨部登記。他表示擁護孫中山先生“聯共”以厚革命力量的方針。
1925年10月,國民政府任張難先為廣西榷運局局長,他以“見利思義,見危授命”的精神走馬上任。就職之日,他裁汰拿干薪者數十人,開員役大會,決議革除陋規30余項,增加員役薪水以養廉。
1926年元月,國民政府任命張難先為瓊崖(今海南省)各屬行政委員。瓊崖共13個縣,軍閥鄧本殷盤踞八年,橫征暴斂,搜刮民膏。張難先不負眾望,下車伊始,即青衣小帽,微服私訪,雜處于市井販夫走卒之間,傾聽各方呼聲,張貼安民告示,查明情況后,便果敢懲處虐民之官吏,拿辦壟斷鄉曲之豪霸,并建立民團,請駐軍協助維持治安,于是“張青天”的名聲遍于瓊島。
張難先在瓊崖近一年,政績卓著,在國民黨內贏得較高聲譽。1927年元月離瓊回省,被委任為監察院委員。任職期間,張難先力儆貪污,不稍寬假。在職四個月辦了幾件大事:一是徹查黃岡厘廠廠長貪污案。盡管有諸權勢者說情,他均置之不理,后該廠長畏罪逃往香港藏匿。二是某代外交部長干股貪污案,連傳數次才到庭,經一次審訊就服罪,于是押解法庭審判。三是平反臺山縣縣長劉裁甫冤獄案。張難先辦案,鐵面無私,曲直分明,深得人心,給黑暗的社會現實閃現了光明的一角。
1927年冬,張難先得知武漢清黨一塌糊涂,因不想見熟人,便頭戴北方長統風帽,蒙面回到闊別五年的接陽村,想悉心讀書,思考一些自己還不甚了然的問題。不久,忽受命為湖北省政府委員兼財政廳廳長,頗感驚駭。因為他自知少理財之道,具文懇辭。此時,省主席張知本親臨接陽村催促上任,他仍推卻,待張知本走后,他即附輪赴滬杭躲避。
在西湖避居數月,石瑛、劉樹杞二友追到杭州,懇切勸駕,張難先無奈,便隨石、劉二友于1928年3月聯袂回鄂就職。此前已聘嚴重(立三)為民政廳廳長,石瑛為建設廳廳長。湖北“三怪”(三老)攜手共事,一時在湖北傳為佳話。
1928年3月,張難先就職。因舊日厘金局弊病極大,遂從整理征收著手,慎選廉吏,嚴懲貪暴。他首先廢除了設立于清季已施行88年的厘金局卡稅收制度,重訂稅則。他不信邪,不怕鬼。有一回,得知漢口征收局局長白崇勛(白崇禧之胞兄),長期恃勢裝病休養,他便下令撤銷其局長職。還有李宗仁的嫡表親武穴征收局某局長,常不上班,也被他免職。張難先鐵骨錚錚,一身正氣。他說:“我兩袖清風而來,兩袖清風而去。”湖北人民因之也稱他為“張青天”。
為金融流動以促進經濟發展,這年秋天,張難先特意撥150萬元基金首創湖北省銀行,任命唐有壬為行長。
值得一書的是,同年冬,張難先撥款25萬元籌建武漢大學。他意識到教育乃立國之本,高等學校乃培養人才之搖籃,于是選定武漢市最優美、最幽靜的環境——東湖珞珈山為建校地址,并成立建筑委員會,推李四光為主任委員,還聘請一位美國建筑工程師主持設計。隆冬時節,年過五旬的張難先,陪美國工程師爬遍珞珈山各山頭,主事規劃,使武漢大學具有嵯峨宏偉之規模。如今該校師生都以崇敬之心情,緬懷這位目光遠大的先賢。
平民風度
1930年元月,考試院院長戴傳賢拔擢張難先為銓敘部首任部長,主管政府及五院文職人員之審核。在任近一年,張難先除了主持編制銓敘制度、法規與條例外,對于不合格者徑于免職,觸犯刑律者徑送法院,毫不寬貸。衛生部一職員因犯法被押送法院,部長劉瑞恒氣沖沖找張難先爭論,張坦然地回答道:“這是政府交給我的職責,違法者不照章辦理,就是我違法了。你說呢?”劉無言以對。
同年12月初,蔣介石召張難先至國府,告知政府將任命他為浙江省政府主席兼民政廳廳長。張難光知道這是派他去收拾前主席張人杰留下的爛攤子,立辭,卻五次未獲準,于年末赴浙江走馬上任。
由南京至杭州,張難先仍是青衣小褂,攜一仆從雜坐在三等車廂內。火車抵杭時,歡迎的人群涌到了頭等車廂,他卻已悄然下車,隨旅客出站。
抵杭州當天,張難先被迎入瀕臨西湖的省主席官邸“澄廬”。他見邸宅金碧生輝,宛若內苑,便說:“這不是我住的地方!”次日,遂賃居于省府附近之城頭巷某一中式樓房。他一家住樓下,樓上分別租給省府的兩位職員。這就是張難先的平民化的風格。
張難先奉命主浙,負有執行緊縮經濟政策清理四千余萬元省債的重任。因此,他到任以后,即停辦一切不急之務,合并駢枝機構,裁減冗員,但對杭江鐵路、自來水廠、電氣廠等項重要工程,仍督率建設廳廳長繼續進行,不敢延誤。
張難先大刀闊斧改革機構、裁減冗員的舉措,引起了一些失業者的不滿,他們向上控告張難先,“以省府作私邸”,“納妾貪贓”……蔣介石聞訊后,攜夫人悄然抵杭,直趨省府,見張難先便說:“我要見嫂夫人。”張答:“她在城頭巷。”“不在這里嗎?”“不在。”蔣掉頭就走。待張備車追趕時,他們已先到,徑直進樓房,見室內陳設簡陋,陳襄勤夫人也荊釵布裙,樸素無華。夫人把蔣氏夫婦延入客廳奉茶。蔣此時才明白,所謂“私邸豪華,小老婆若干”,純系誣陷。當晚柬請張氏夫婦及女兒赴宴,流言隨之廓清。
在人事制度上,張難先選賢任能,不徇私情。1931年元月,蔣介石來電,要他任命蔣伯誠為省保安處長,周象賢為杭州市長。張難先回電拒絕。蔣幾次來電堅持,張即赴南京面陳,說他經各處查訪,得知此二人劣跡甚多,列舉了若干事實,并說:“主席一定要用這二人,我就掛冠而去。”蔣只好作罷。
又有一次,同年夏,蔣介石電囑委某二人為縣長,經張難先調查,其中一人尚厚重練達,被擇地委派;另一人仗著蔣的推薦,竟倨傲自大,則不給予安排。張難先不卑不亢,敢開頂風船的氣節,深受同僚稱贊,不過卻也因此惹惱了蔣介石。
“九·一八”事變,日本侵略軍占領中國遼東,進逼吉林、黑龍江省,形勢嚴峻。張難先致電蔣介石并請通令全國總動員,抗日救國;他同時令省城各機關職員,除老弱病殘者外,均受軍事訓練,以求達到全省全國皆兵之目的。
不料,這年冬天,浙江省政府改組,魯滌平繼任主席。張難先卸任時,府廳職員擬設宴祖餞,他卻佯稱:“吾來浙一年,莫干、天目俱未到,俟我交卸縱游歸,再與諸君敘別耳。”12月19日晨,張難先只身附輪離杭抵蘇州,頗感輕松。“政海茫茫之身,一旦擺脫,不啻出籠小鳥,隨處翻飛,人間無此樂也。”他獨游留園、西園、虎丘山,“私喜自由之極,毫無掛礙。”次年1月18日,攜眷由滬返鄂,寓武昌靈山寺巷靈山窩。
手書三則
1932年1月28日,日本兵進犯上海,京師震動。張難先從武昌匆匆趕到鄭州,力勸蔣介石抗日,后又赴西安會見楊虎城共商抗日。3月上旬返回武昌。5月間,張難先得知沔陽縣縣長范一俠在賑災工作中遇到了困難,原來沔陽去秋遭受水災,鄉民流離四散,田園荒蕪,房舍坍塌。范一俠是辛亥革命的老同志,張難先決定助他一臂之力,自愿任縣政府秘書,遂與范溯襄河西上。此時縣署已遷到仙桃鎮。縣長出治沔政策布告,災民紛紛歸來,重建家園。一個月后,縣境粗安,市廛漸興。張難先任縣府秘書,雖僅一個半月,卻成了當地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以為一省主席,竟能紆尊降貴,屈就縣府秘書,可謂“怪人怪事”。殊不知,能伸能屈、能上能下,乃張難先做人的本色。
同年7月杪,蔣介石任命張難先為總司令部黨政委員會委員,兼監察處主任。在任期間,張難光先后處決了借特稅處稽查之名在長江敲詐舶商之首犯葛順祥,鯨吞湖北堤款約80萬元的劉文藎,私辦嗎啡廠的孫忠。此數案辦后,貪暴為之戰栗。不過他以為蔣介石抗日無誠意,加之總部秘書長專擅跋扈與忌妒構陷,半年后憤而辭職,回到了他幾年前撙節所積營建的“靈山窩”。
1934年3月,張難先在自家廳壁,懸掛了手書三則。
第一則是“自己的話”。回首往事:“二十歲至五十,三十年間,常致斷炊,故學問一無所成。近十年因各種關系與聞政治,于國無益,尤悔實多,然精力則已罄矣。性剛才拙,不合時宜,應即自行檢舉,再不入政治漩渦。”關于自己的后事,有“余易簀時,家中切不可下訃文及收人挽幛”的話。他主張火葬,喪事從簡,“居喪鋪張浪費,俗人以為榮,通人以為辱,況且實在無錢使用”。他不以名人、顯貴自居,自律之嚴,足以昭示后人。
第二則是“告諭子女”。全文如下:“現在家庭之間,因經濟與思想之變動,父母既無術以支配子女,子女亦無術定省父母。故現在家庭之界說,以一夫一妻及未成年之子女為限。以后吾子女,除有特別變故在此小住外,均宜各求自立,各立門戶,我之不能供給兒女,猶兒女之無法奉養我也。其各努力向上,以免累己累人。”這是張難先留給子女的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這種開明的家庭觀、倫理觀,在30年代的中國還是罕見的。
第三則是“奉告親友”。曰:“街市住家,不比鄉間,房屋行李鍋灶都窄,留客膳宿,除有特別情形外,實在不便。加之現在家庭,子女成年,即要離居,雖有兒媳,儼同旅人。今年已老,無力雇人伺候,所以招待賓客,實屬抱愧,望族黨親友原諒。再親友多以余服官十年,交情必廣,介紹小事,以為很易,不知余性冷淡,交游極寡,凡欲托余介紹職務者,請鑒茲苦衷,不必啟口。”有的親友因此批評他“不通人情”。然而不搞裙帶關系,不拉幫結派,既是他的“癡”,也是他的可貴的反世俗的價值觀和精神品質之所在。
張難先因“靈山窩”不敷用,便在珞珈山筑土屋數間,作為他與夫人棲身之所。1935年7月土屋蓋好,他灌園讀書,自得其樂。因站門前遙望卓刀泉伏虎山麓他的老友、辛亥革命先烈劉靜庵之墓,遂命名珞居為“思舊庵”——“看山感舊欣先死,筑土為屋當活埋”。誰說張難先“不通人情”呢?
清白廉潔猶古梅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敵機狂炸南京、武漢。11月,湖北省政府改組,石瑛、嚴立三和張難先等人被委任為省政府委員。張難先上任不久,即主動出巡16個縣和兩個專員公署的政情。他主張國共合作抗日,國民黨軍隊卻節節敗退。此時因敵機狂炸武漢,省府西遷宜昌,再遷恩施。在去宜昌的船上,竟聞絲竹聲,有人大唱京戲。張難先把省府秘書陳某叫來詰問:“你知道這是什么時候,還有心思拉二胡,唱戲?”陳某辯解說:“這有什么關系?船上寂寞,有點娛樂,聊以解悶。”張大聲呵責道:“你懂得古人所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意思嗎?”陳某頰赤而去,彈唱聲旋止。
遷恩施后,張難先租賃一所破屋,門首懸一匾額,取名“恥廬”;此間寫的詩文集,也取名《恥廬存稿》,流露了他念念不忘國恥的心跡。
此后,張難先雖以湖北耆宿的身份,被選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但他已把主要精力用在搜集、編撰辛亥武昌首義史料上,先后完成了《丙午湖北黨獄匯紀》、《湖北革命知之錄》等書。他編印這些書籍時,立下了四項原則:一、不請闊人作序;二、不向親友募印刷費;三、不鼓吹自己;四、不因同志小過而掩其大功。李春萱先生考慮到張難先經濟拮據,擬從昆明匯贈國幣五千元以助印刷費,被張婉 言謝絕了。
日本投降后,張難先夫婦及孫子銘玉、孫女銘淑遷回珞珈山思舊庵。1946年冬,張難先當選為制憲國民大會代表,赴京出席國民大會。他說:“所謂通過憲法,妄想藉此一面騙取美國五億借款,一面駭倒中共。真是發夢。太丑羞極!”
次年5月中旬,張難先在參政會上提議:“要以解決中共為中心,宜盡力討論此問題而商得一個為政府、中共所能接受的方案,和平解決。倘不如此,則此次參政會便無甚意義。”與會者多贊成,但也有人在會上竟斥主和者為“秦檜”,幫助共產黨說話。張難先自此絕口,一言不發。
直到1949年5月,張難先才又參加社會活動,與李書城等人組織武漢臨時救濟委員會,針對白崇禧軍隊的頑強抵抗,開展了反西進、反破壞的斗爭,維護武漢市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解放軍進市的第二天,該救濟會旋即宣告解散。
年近八旬的張難先已無心政務,當得知中共政府擬請他出任中央監察部部長職務時,他急忙找老友李濟深談了自己的想法,說:“過去在國民黨政府我任監察院委員,是以國民黨元老的身份監察國民黨,因此有些政績,現在是共產黨打天下,搞共產主義,我對共產主義知道太少,怎么能監察?”他請李濟深代為轉達,監察部長事遂作罷。
張難先自50年代以來寓居武昌珞珈山(后遷居漢口赫德里2號),熱衷于策劃東湖風景區,籌建“行吟閣”和“屈原紀念館”等文化事業。為搜集有關紀念屈原的文物,他不顧年邁體衰,親自赴北京琉璃廠各古籍書店,并請郭沫若、游國恩、文懷沙、林庚、陳叔通、陸和九等學者協助收集,請齊白石、王文農等貢獻字畫。他為弘揚中國文化傳統之精神,可謂嘔心瀝血。
張難先尤擅畫梅。29歲時,他師從劉彤軒先生習畫梅。自此,他“振筆而一揮,狂虜故態發。龍蛇走筆端,風雨隨墨突”。他不停地畫梅,終成一古梅畫家。他喜歡梅花“遇炎不趨,寒香沉沉”的高潔品格,并以梅花的傲然獨秀、不畏風雪持身律己,于1968年9月11日,以清白廉潔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
1977年4月下旬,我應邀赴華盛頓出席一學術會議,同機赴會的有著名國畫家張銘淑女士。閑談中得知他是辛亥革命老人張難先先生之孫女。她講述的老人的生平業績,引發了我著述的興趣。承張銘淑女士提供珍貴史料與照片,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