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找到了市場的商品,未必具有“道德合法性”(legitimacy)。后者是人類社會保持“社會”之人類意義的前提條件,它為市場行為的“法律合法性”(legality)提供了道德共識。毒品有很大的市場,在許多國家里,它不具有法律合法性,雖然一個更復雜的問題是,它是否也不具有道德合法性?至少,如多年前我在“邊緣”欄目里寫過的,對低純度毒品而言,我不知道怎樣解答這個問題。
只要我們站在經濟學與道德哲學之間,而不是站在任何一個端點上,就不難看到“賣嬰”問題所包含的復雜因素。試舉一例:河南某貧困農民,兒子剛剛出生,考慮到未來無錢娶妻,遂“買”一女嬰,欲撫養長大,配與兒子,免遭諸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之類觀念的困擾。此處發生了關于“女嬰”之交易,相比而言,歐美人來華,向我國政府繳納數萬美元的費用,以期領養一名女嬰,表面看來,似無交易發生,其實只是交易的“價格”不明顯罷了。又若某父母重男輕女,故而對親生女兒極盡虐待。從社會公義判斷,此女若剛剛出生便被有愛心的人收養,反而是一種帕累托改善。更進一步追問,既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選擇我們所要投生的家庭的機會,又既然我們無法確保自己的出生是對自己而言有意義的事件,那么,我們也就幾乎失去了確切的道德理由來反對領養女嬰。剩下來的問題,便僅僅是領養女嬰的“法律合法性”問題了。
可是,若售賣和購買女嬰的人懷著種種不道德的動機,那么,從社會公義出發,我們就必須為著保護女嬰的權利而剝奪這一市場行為的道德合法性,或進而剝奪其法律合法性。
這里報道的重大案件,涉及118名嬰兒的買賣,從目前披露的情況判斷,也涉及種種不道德的和非法的市場行為。法律的裁決,足以影響未來類似的市場行為發生的概率,以及取締這一市場的努力可能獲得的效果。在極端情形下,如果:第一,貧困人口對女嬰的需求極其龐大;第二,計劃生育制度用以懲罰生育的手段和重男輕女意識形態導致對女嬰的廉價供給源源不絕;第三,廉價女嬰和相對高價的需求足以為供給女嬰的中間渠道提供超額利潤,那么,我們為取締嬰兒市場所設的法律,其執行成本將十分高昂,以致終因無法獲得滿意的效果而形同虛設。
一般而言,法律經濟學告訴我們,“嚴法”未必有效,往往適得其反。因為,此時執法人員握有的權力,往往為他們提供了廉價“尋租”的機會。司法明智,要求兼顧“情理”與“成本-效益”分析。此處,“情”指的是“道德合法性”,“理”指的是“法律合法性”。
這三者之間的關系,顯然十分復雜。例如,對于我們的處于病痛折磨下的親人,幫助其實現“安樂死”,實在是一種合乎道德的要求。可是這樣的要求,在今天,在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沒有獲得法律合法性。究其理由,不是立法者不愿意響應這一道德要求,而是與“安樂死”相關的法律通常具有極其高昂的執行成本。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缺乏技術手段來判斷一位億萬富翁的安樂死是否真“安樂”死去,而不是遭到了遺產受益者群體的謀害。
明智的立法者能夠注意到,對于領養嬰兒這樣的行為,因其具有某種程度的道德合法性,即便發生在市場里,也難以靠法律而將其杜絕。一個或許更明智的辦法,是由各地政府特許并由被領養嬰兒的親屬監督具有足夠資格的商業機構充當領養嬰兒的中介,通過監管之下的市場競爭和特許經營的規模經濟效益,把嬰兒的領養成本降低到足以取代黑市交易的程度。同時,立法取締特許權之外的任何市場行為。
隨著社會成員的道德意識的演化,我們預期,將來的父母有了更現代的男女意識和養老觀念,領養嬰兒的行為將越來越昂貴。在社會發展的那一階段,人們將更愿意用其他更道德或更廉價的行為來替代“領養嬰兒”的行為。
最后,我打算指出,在社會制度的演化過程中,人與人之間契約關系的三類監督方式——第一方監督(道德自律的)、第二方監督(利益相關各方相互間的監督)、第三方監督(利益無關方的監督),往往混在同一套制度里,彼此難以區分。但對任何一套制度的“成本-效益”分析,仍然適用。
事實上,這三類監督方式在同一套制度內所具有的程度不同的重要性,隨著使它們各自成為有效監督的種種因素在這一特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消長情況而有極大的變化。今天,社會理論家已經很熟悉“囚徒困境”的博弈了。在演化的囚徒困境博弈中,道德意識的輕微變動——例如,在全體都是“利他主義”的博弈者當中哪怕只出現了一個利己主義者,都可能導致“囚徒困境”的博弈者們紛紛采取“不合作”策略。
以上討論,只是為了強調:市場的道德合法性絕不是無關緊要的。
[背景]
118個嬰兒的黑色之旅
2003年3月17日晚,廣西賓陽收費站,當地民警截獲一輛由廣西玉林開往安徽亳州的臥鋪客車,因此揭開了一個數十人共同作案的販嬰網絡。近年來,該網絡共販賣女嬰117名,男嬰1名。
日前,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涉案的52人進行了開庭審理。知情人士透露,另有十幾名涉案人員將擇日審理或另案審理,此外,還有數名涉案人員在逃。
謝德明的販嬰網絡
今年58歲的謝德明,玉林市福綿管理區福綿鎮福綿村人,小學文化,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村婦女。從玉林市檢察院的起訴書看,謝是從三年前開始編織她的販嬰網絡的。
2000年,謝先后找到福綿鎮上地村的卜桂英和福綿管理區成均鎮嶺肚村的黎永蘭,聯系收買嬰兒。
在謝的網絡中,其家人鄧聚賢、鄧小球、鄧安球、鄧媛球、李秋、許業光等人則負責具體的交易。
最初,謝所編織的“供貨”網絡僅在玉林市,2002年底,發展到欽州。是年,謝德明和鄧聚賢竄到欽州市與居民杜秀珍、黃國娟取得聯系,向她們收買嬰兒。而黃、杜二人,很快成為謝的最主要的“供貨源”。
而謝德明除了開辟下一級的人販子外,還說服了大量農村接生員、個體醫生和醫院婦產科醫護人員,作為謝最直接的“供貨源”,這也是嬰兒得以運轉的最初級的環節。
在謝的網絡中,王惠新、卜桂英、何禮文等人都是農村的接生員,王惠英、吳進娣、陳敏蓮、黎活、李瓊、謝偉紅等人同是醫院婦產科醫生,黎永蘭為個體醫生,唐英是醫院清潔工。因為工作的便利,她們和產婦直接接觸。這為福綿醫院婦產科醫護人員集體販嬰活動提供了條件。
2001年初,李瓊、黎活分別擔任該院婦產科主任、護士長。其間,謝德明多次來到該科,說服醫護人員為她提供嬰兒。李瓊、黎活與婦產科其他醫護人員商定:無論是誰值班,發現產婦產下女嬰而不愿撫養的,在產婦夫婦寫下“同意給人收養,不得要回”的字據后,就通知謝德明取走嬰兒,并向謝收取“紅包錢”。
幾支人馬共織販嬰網
從玉林市檢察院的起訴書看,販嬰的網絡并不僅僅只有謝德明這一支。醫護人員王惠英、吳進娣,接生員王惠新、胡祖娟等人除為謝提供女嬰外,還同時是陳善才、辛麗芳夫婦的主要“貨源”,其中吳進娣僅在2003年2月間,就將五名女嬰賣給陳、辛二人。
陳善才、辛麗芳都是福綿管理區成均鎮人。他們除了擁有上述“供貨源”外,還有另外的渠道。這個渠道仍以醫護人員和接生員為主。
從2002年下半年到2003年3月,陳、辛二人共收買、騙取女嬰31名賣出,其中一名賣給了謝德明。另外30名嬰兒,都賣給了蔡立平、李秋梅、趙洪亮、胡冬梅等人。辛、陳正是蔡、趙等人的上游“供貨渠道”。
蔡立平、李秋梅等人并不滿足通過間接渠道買嬰,他們還發展接生員和醫護人員作為直接的“供貨源”。中間環節的減少,減少了販嬰成本。以謝德明為例,如果謝從杜秀珍和黃國娟處購買,每個嬰兒要600元~700元,而直接從接生員或醫護人員處購買嬰兒,每個嬰兒只需100元~200元,最低者僅50元。
重男輕女是賣嬰根源
在廣西,農村重男輕女的觀念仍然嚴重,因此,將女嬰送人現象比較普遍。
“他們并不是養不起孩子,而是根本就不喜歡女孩,況且為此還要承受沉重的計生罰款。”玉林市檢察院一位工作人員說,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的生活水平比現在差得多,但每個家庭生養五六個孩子十分普遍。
黃彩英,玉林市福綿管理區成均鎮人。2003年2月3日,黃在家中產下一女嬰,而黃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剛滿四歲。渴望有個兒子的黃彩英和丈夫李勇并不想再養一個女兒。于是,接生員王惠新通知了謝德明,謝抱走嬰兒后,給了王惠新300元錢。
李勇說,在農村,按規定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就不能再生,否則罰款5000元;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第二胎,但必須是在四年之后,如果提前了,就要罰款3000元;如果生了第三個孩子,就要罰款8000元~10000元。
“這是經過規范之后的罰款數,在此之前,計生部門往往借國家計生政策為名,亂收費,而且不給收據,罰款后,他們就私分了。”玉林市檢察院的一位干部說。
近年來,我國計生系統規范了超生罰款的規定。“于是,計生人員無利可圖,他們也就不再下鄉執法了。這也是農村偷生現象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廣西某大學法律系的老師說。
被販女嬰的歸宿
沒有人知道這些孩子的下落。那些拋棄女嬰的家庭,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如同商品一樣被人買賣。因為在孩子被人抱走時,對方都說是找到了人家收養。
這些可憐的嬰兒自打進入販賣網絡,就給她們的經手人開始創造利潤。據新華社報道,人販子以高價將女嬰賣給安徽、河南等地的群眾。嬰兒價格根據長相和健康狀況而定,最后的價格多是3000元左右。“在河南一些地方,買來一個嬰兒后,只需8000元左右就可入戶口”。
但是,據玉林市檢察院一位曾參與審查“3·17”販嬰案的工作人員稱,這些人販子自己也不知道女嬰最后的歸宿,他們都是轉賣給他人。
這位工作人員推測說,可能賣到富裕的家庭了,有的可能作為現代童養媳被人收養。
摘自2003年10月22日《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