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她看到方亞的喜帖時,一時心里五味雜陳。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下班后,凱洛一如往常地擠進如沙丁魚罐頭般的公車里,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她并不是不喜歡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而是那混合著各種香水味、汗臭味、狐臭味的不流通的空氣,讓她視上下班的這段乘車時間為酷刑。更慘的是,一進門,便發現這張紅帖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的茶幾上,打開一看,才知道是方亞要結婚了。
從小,兩人就上同一所幼稚園、同一間小學。小時候的方亞總愛調皮地揪著凱洛的麻花辮,聯合其他的小男生一起欺負她,而她也不甘示弱地聚集附近的小女生一起來個絕地大反擊,等到她真正打不過的時候,凱洛便哭哭啼啼地跑去跟方媽媽告狀,當然,方亞少不了吃一頓鞭子。
等到上了高中,正式步入思春的青春期間,方亞原來平滑的臉上開始長滿了一顆顆的青春痘,這對于從小就和方亞斗嘴的凱洛來說,無疑是反唇相譏、大大地嘲笑他的好機會。于是,方亞從此在她心中的代號自動變成“豆花”。他簡直恨死了這個讓他抬不起頭的綽號,但事實擺在“臉上”,想要替自己辯解,卻又不太好意思睜著眼睛說瞎話;偏偏凱洛天生麗質,白皙的皮膚配上濃眉大眼,好像有那么一點“清新脫俗”的味道,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自然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于是,每當有人向方亞打聽她時,他總是這樣介紹她的:
“哦,她叫紀凱洛,凱子的凱,洛神茶的洛,也可以把它寫成落湯雞的落。媽啊——可兇的呢,常常聽到她在家里對著弟弟妹妹大呼小叫,像潑婦罵街一樣。偷偷告訴你,她不太愛干凈,常常兩三天才洗一次澡。我的媽呀,這種女孩子認識她可直是倒楣喔,尤其我家又住在她家隔壁……”
方亞每每說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絕對是正經八百的嚴肅,也就唬得那些小男生一愣一愣的。凱洛自然是氣得七孔冒煙,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但是一方面紀家父母管她管得嚴,不準她年紀輕輕就交男朋友;另一方面,凱洛是個用功孝順的好孩子,她一心只想好好念書,能夠考上公立大學,減輕父母肩上的擔子。對身為長女,底下還有三個弟妹的凱洛來說,那些對課業一點幫助都沒有的情書,自然是一點都不重要了。
后來,凱洛考上成大,而方亞則進了清華,從此,兩人才正式告別了每天抬杠的生活,各自展開了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而令人奇怪的是,在沒有了聯考的壓力之后,方亞的豆花臉,竟然奇跡般地不藥而愈,讓凱洛心中好一陣失望,因為這代表著從今以后再也不能拿“豆花”來取笑他了,而更令她吃驚的是——她發現恢復正常臉皮的方亞似乎滿好看的,頗有“金城武”的味道,這更教她泄氣。
兩個人從小到大的情誼并沒有因一南一北而變得淡薄,反而更因此常常參加校際聯誼活動,大方清麗的凱洛自然是男生目光追隨的焦點,而她也因此談了幾次不大不小的戀愛,但不知道是雙方的距離太過遙遠而造成分手,或是方亞那小子又從中作梗破壞,所以很遺憾的,她的戀情總是無疾而終。
凱洛曾經不止一次地逼問方亞,也曾聲色俱厲地嚴重警告過他“不準再破壞我的新戀情”!但是方亞卻露出無辜可憐的表情,一副“不關我的事,你誣賴我”的樣子,對她振振有辭地說:“我哪有那么多時間去搞破壞?我每天除了吃喝玩樂外加念書,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還嫌不夠了,我才沒那么無聊去管你跟誰談戀愛,你不要一談就談昏了頭,隨便冤枉好人,我可是向大家強力推薦你喔……”接著又以憐憫的口氣繼續說道:“紀凱洛小姐,如果你真的那么缺少愛情的滋潤,渴望生命的陽光,我覺得我也是個不錯的人選啊——”說罷還做出一個口水流滿地的表情,簡直讓凱洛哭笑不得,恨不得能拿強力三秒膠粘向他那如金魚般的大嘴巴。
兩人上了大學后,碰面時間明顯減少,通常只有在放假時間回到家才可能見面。但就如同貓和狗永遠無法和平相處,兩人一見面總是免不了比較彼此的學校,而方亞更是極盡所能地吹噓說自己在女孩子前有多么吃得開,所到之處女生們無不用極崇拜的眼神望著他,而凱洛對他的說詞往往反唇相譏,努力地嘲笑唾棄他。
“方亞,你確定她們是真的對你有意思吧?那些孩子是不是眼睛被牛屎糊到,所以看不清楚你的為人?要不然怎么會有人喜歡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呢?我看一定是你自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對人家死纏爛打,厚臉皮地窮追不舍吧?哎呀,你瞧瞧我這記性,我差點都忘了你的臉皮跟水泥墻一樣厚,堅硬得連飛彈大炮都打不穿?!?/p>
“你少在那邊酸葡萄見不得別人好,要不是我從小就認識你,對你了若指掌,聽了你這些酸不溜秋的話,我還以為你愛上我了呢!”
方亞嘴角帶著一抹了解于胸的微笑看著凱洛,臉上浮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昂冒桑∈碌饺缃?,我看我只有委屈一點,暫時充當你的護花使者,免得你大小姐心理不平衡。不過咱們話先說在前頭,你可不許跟我的女朋友們爭風吃醋,哭哭啼啼的;小心眼的女孩,可是沒有人會喜歡的喔……”
凱洛的心情隨著桌子上的喜帖而澎湃起來,不自覺地跌入回憶的漩渦中,回想著她和方亞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小時候,每次欺負她的是方亞,但當她被別的小男生欺負時,也是方亞挺身而出保護她;方亞托她轉交情書給女孩子時,她總是要方亞千拜托萬拜托,又是請看電影請吃飯后,才勉強答應當他的郵差替他送信。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了。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看到了他的喜帖后會有這么復雜的情緒。大學畢業后,凱洛直接進入社會工作,接受現實環境的挑戰和磨煉,而方亞則報考研究所,等拿到碩士學位后當了兩年的大頭兵,退伍后便留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一年難得回來幾趟。兩人反而不似從前那般打打鬧鬧、嗑瓜子窮抬杠地打發時間了,他總是來去匆匆,見了凱洛也只客氣地寒暄兩句“你好嗎?”“還不錯,你呢?”“我很好,謝謝。”她想,也許是他怕女朋友吃醋誤會,才會這般客氣疏遠吧。
方亞在凱洛看到喜帖的兩天后便回家了。當天晚上,他約凱洛在附近一家小酒館碰面。這是從前他們常來斗嘴殺時間的地方,但是今晚凱洛卻是不一樣的心情,這也許是方亞最后一次以單身身分和她一起聊天談心了,將來他結婚后成了別人的老公,恐怕再不容許兩人無憂無慮地談天說地。
凱洛一開口便語氣尖銳地損他:“好小子,真有你的,怎么不聲不響地要結婚了?也沒看你帶女朋友回家過,怕我講你的壞話破壞你的形象嗎?真不夠意思,什么時候訂婚的,也沒聽方伯伯方媽媽講起……”
凱洛說完,見方亞一臉茫然,無動于衷的表情,心里不禁暗暗納悶,這不像平常的方亞,正常時的方亞絕對是開朗快樂的,兩人一見面便是互相損來損去,可是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垂頭喪氣,就像只斗敗的公雞一樣,只不住地玩著酒杯里的冰塊。
方亞的沉默讓凱洛直覺地認為他一定是默認剛才自己所講的話,為了打破彼此間沉悶詭異的氣氛及紓解方亞難過的情緒,她決定和方亞來個不醉不歸,率性拿著酒杯和方亞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她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好像在云端似的輕飄飄時,酒精已經麻痹了她的神經系統,這時的凱洛已經語無倫次,講話也不由自主地大舌頭起來。
“方亞,陪……陪我跳支……舞吧,我好久沒跟你這么……這么痛快地喝酒了?!?/p>
“方亞,你要結婚了,你為……什么要結婚呢?為……什么最近你都不回家了呢?我……我不要你跟別的女人結婚……”
“你不要我跟別人結婚,那你要我怎么做?”方亞心疼地看著她。
“我不管啦,反正你不要跟別人結婚就是了,我不管啦,嗚嗚……”
“好好好,我不跟別人結婚就是了,你不要哭了嘛。你要我不要娶別人,那你到底要怎樣?”方亞看著雙眼迷茫的凱洛又問道。
“那……那你娶我好了,你可以娶我?。∥铱梢晕稽c嫁……嫁給你沒關系……”話還沒說完,她便在方亞的懷中沉沉地睡去,只剩下眼底眉梢盡是笑意的方亞。
“嘿!嘿!我——終——于——等——到——你——了——”
從小到大,他和凱洛便是有如哥兒們一般,他不知道凱洛是否會接受他,于是便串通了自己的父母,自導自演地編了“結婚”這出戲??粗恢槎鴤牟灰训膭P洛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不禁甜蜜地一笑,若不是這樣地“設計”她,那死鴨子嘴硬的凱洛是打死也不肯承認對他的感覺的。
方亞送喝得酩酊大醉的凱洛回家。等到把醉醺醺的凱洛安置好,方亞才靦腆地對紀家父母說道:“紀伯伯,紀媽媽,我要娶凱洛,請你們答應我的請求,把凱洛嫁給我?!?/p>
方亞隨后對凱洛的父母親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得到他們的諒解后,剩下就只有凱洛這個迷糊蛋了。
凱洛昏昏沉沉地從夢中醒來,她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她夢到自己叫方亞不要結婚,還叫他娶自己。想到就覺得好笑,不禁噗哧一聲地笑出聲來。沒想到竟然有個聲音對她說話。
“做了什么好夢,這么甜蜜地醒過來?”
凱洛大吃一驚,她的房間里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抬頭看看四周,是自己房間沒錯啊!
“方亞——”她花容失色地叫出聲來。
“我該不會失身于你了吧!”她仔細地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褲,除了有點皺外,其余皆完好無缺,“還好你還算有點良心,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凱洛,別鬧了,我們談正事吧。”
“什么正事?”她不解地問。
“結婚的事?!狈絹啘厝岬卣f。
“結婚,你結婚干我屁事?!?/p>
“我跟你結婚當然干你屁事了。”
“什么,你少在那邊馬不知臉長,我又沒說要嫁給你,更何況,你不是要結婚了嗎?”凱洛緊張地問道,方亞的話讓她的宿醉一掃而空。
“對,我的確是要跟你結婚了。”說罷便把昨晚秘密錄下的對話放給她聽,當她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說:“你可以娶我??!”一雙大眼睛充滿怒火地死命瞪著方亞。
“你設計我,你這壞蛋,你……”
話還沒說完,便被方亞一把抱住,用溫熱的唇封住她的口。方亞喃喃地說道:“你這個小傻瓜,我等你等好久了,從小到大只有我能保護你,也只有我能欺負你?!?/p>
“可是,你從來沒說過喜歡我,而且你還不時要我幫你傳情書?!彼粷M地抗議。
“那是我故意要試探你,看你會不會生氣吃醋,哪曉得你像塊大木頭似的一點也不開竅,真是塊朽木?!?/p>
凱洛用拳手重重地敲了方亞一記,隨后又驚慌失措地說:“糟了啦,都是你不好,這下我要怎么跟你爸媽解釋你要娶的人是我?”
她不安地叫嚷著,哪知方亞氣定神閑地說:“別擔心,他們都知道了,就只等著你點頭答應說Yes I do?!彼撬裆男履?,他一直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