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的“城南舊事”

城南舊事

林海音，原名英子，又名含英。臺灣苗栗人。其父林煥文是臺灣日據時代的知識分子。原先，家境頗為殷實，后來林煥文英年早逝，家道開始衰落。“爸爸的花兒落了”，“我的童年也結束了”。英子在文章中寫道。她是長女，下面四個弟妹，式微的家境，使１３歲的英子勇敢地負起了照顧母親和弟妹的責任。英子在師大附小畢業后入春明中學，她是個聰明漂亮又率真的女孩，愛讀書，喜歡文體活動。她與電影員白楊（楊君莉）和名伶言慧珠是校友，曾與白楊同被學校選為代表，參加話劇隊演出。

英子中學畢業時，適逢著名報人成舍我創辦的北平新聞專科學校招生，半工半讀性質，學費較低廉，英子又喜歡文學，便毅然報了名。

在北平新專歲月，英子認真攻讀，二年級時便在報社兼差。她仍然保持對文體活動的愛好，在校園里是個有名的排球女將，聲名顯赫的“二傳手”。天生麗質的英子，加上生活重負反抹上的淡淡的哀愁，使她出落得說不出的雅致可人，成為校園中翩翩少男們追求的目標。

“我不是隨便可以追的”，她一一婉拒。其實她心靈深處的白馬王子已隱隱地出現了。他就是夏承楹。

英子新專畢業，供職于《世界日報》，與夏承楹成了同事。她專事采訪婦女新聞，與編“學生生活”欄的夏承楹成了同桌！“近水樓臺先得月”。那時，報館設在西長安街上，辦公條件比較簡陋。記者與編輯兩人只能合用一張寫字臺。夏承楹上日班，下午校完稿即回家。英子白天采訪新聞，晚上到辦公室伏案撰稿。兩人合用一個大抽屈，同用一把鎖。前世因緣，就這樣被鎖定，直至終身。

夏承楹，出身于翰墨世家。南京人。乃父夏仁虎舉人出身，曾任國會議員、財政部次長兼國務院秘書長。夏府，是一個紅樓夢似的大家庭。夏承楹兄弟姊妹九人，他排行老六，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和傭人。開飯時，五張八仙桌都坐不下。畢業于北師大外文系的夏承楹，中英文俱佳，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又新潮，會打球，善溜冰，吹得一手好口琴，常被邀到北平電臺獨奏。夏承楹對英子的第一印象是：“人好看，又隨和”，知書識禮，處世果決、有度，不失閨秀風范。剛相處時，兩人聊天，發現都畢業于北師大附小，是校友，兩家都寓居城南，僅一箭之遙，出入同道；更重要的是兩人有著共同的理想、旨趣，即使在業余愛好上兩人也相同：愛體育，嗜吃小館子，喜愛電影，愛逛琉璃廠書肆。他們的戀愛，不用魚雁往來，可以幸福地面對面。夏承楹雖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少年，但很體貼小他八歲的“林妹妹”，常常為上晚班的英子備好水果、點心，當然少不了留張約會的紙條什么的。東城真光電影院是他們約會的“老地方”，去看不花錢的時髦電影——夏承楹的英文特別好，自讀大學時，就為這家電影院翻譯說明書，報酬就是兩張電影票。每次看完電影，夏承楹便攜英子到電影院旁邊的華宮西餐廳去小雅一下，為英子點她喜歡的煎牛排和羅宋湯。與眾不同的是，他們每次約會，英子后面總跟著一條“尾巴”——三妹燕姝，英子不忍心自己戀愛，便冷落了弟妹。

夏承楹把英子帶回永光寺的夏府“亮相”。夏家院落大，花木扶疏，四季常青，英子漂亮端莊，嘴甜，人又隨和，夏仁虎老太爺及傭人都很喜歡她。每當“咚、咚”高跟鞋聲傳來，夏家人就知道英子來了。最有趣的夏老太太，她人胖，個子矮，夠不著掛在墻上的電話機。聽皮鞋“咚咚”響，老太太就搬只小板凳，撅著身子爬上去打電話，讓“天福號”飯店老板“趕快送清醬牛肉來！”夏承楹住在正院東側的小樓上，獨享里外三間。

漸漸地英子與夏承楹的戀愛，由“地下活動”，發展到社會公開。報社一位編輯同仁要結婚，誠邀英子做伴娘。英子問伴郎是誰，那位同仁說是某某，英子撅嘴不語。那位同仁改口說：“請夏承楹怎么樣？”英子笑了，“這倒挺合適。”

１９３９年５月１３日，英子與夏承楹在北平協和醫院禮堂舉行婚禮。婚禮是中西結合，新舊各半。舊的是英子的母親黃愛珍，請了四位“全福太太”給女兒備嫁妝：四鋪四蓋，四季衣服，四只箱子，一盒首飾。她自認為中年守寡，不是“全福”，只在一旁教唱喜歌。新的是，夏家雖是有錢有臉的望族，但不講排場，夏承楹請了他的三位音樂家朋友，一個彈鋼琴，一個拉大提琴，一個奏小提琴，為婚典儀式伴奏。證婚人是夏仁虎的好友、著名的舊文學家趙椿年，女方介紹人是林海音的表舅張我軍，男方介紹人是夏仁虎的部屬、財政部司長王槐青（王光英、王光美之父）。婚禮服是英子參考外國服裝雜志自行設計的，白軟緞料，頭紗是從王府井力古洋行買的，頭花是在東安市場訂做的白緞玫瑰。英子一襲素色禮服，手持白色馬蹄蓮、新潮、典雅到了極致。

初為人婦，英子遵舊俗“三日下廚房，洗手做羹湯”。當然，那只是個樣子，抓半把米，往鍋里一放，點一下卯，萬事大吉了。不過，英子倒是照規矩一針一線地為夏承楹縫制了一條褲子。英子心靈手巧，是講究個性的人物。她把小家布置得十分溫馨，窗簾、桌布、沙發靠墊，都是自己設計的。她還會自己設計衣服做衣服，朋友看了贊美，她就照做一件奉送。會做事更會做人的英子，深得夏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歡心，如魚得水，在生活的清泉中自在地游弋。

七七事變，一聲炮響。國已不國，何為家園？

《世界日報》在戰火中倒閉，英子與夏承楹雙雙失業。后經公公夏仁虎介紹，英子到北師大圖書館編目部門謀了個飯碗。一日，英子在書堆中發現一本名叫《海潮音》的書，不知是出于她對大海的懷念或懷念大海那邊的故土，抑或是想聆聽大海的澎湃潮聲，她藉此為自己起了個筆名：海音。她覺得自己歷練了世事，成熟了，不再鐘情當年事過境遷的新聞采訪，她想進行文學創作抒發自己的人生感悟。

１９４１年１１月２５日，含英在協和醫院生下她和承楹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健康的男嬰。男嬰依夏家“祖”字輩排，取名祖焯，小名小一子，因為他在祖字輩排行十一。

含英住了幾天醫院，抱著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婆婆磕頭說：“娘，給您道喜了！”含英雖然新派，對大家庭的習俗卻一點也不馬虎，更不排斥，她樂意遵從那些老規矩，只要老規矩合情合理，讓大家快樂，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保持著這些中國傳統的禮俗，一直到老。

八年浴血奮戰，國人勝利了。夏承楹回到報社工作，主編《華北日報》、《北平日報》副刊，并在《北平日報》副刊上辟《玻璃墊上》專欄，始用何凡這一筆名。

１９４８年，在《世界日報》任編輯的英子已為三個孩子的母親，體驗著為母育子的艱辛。時局一直在動蕩，風云莫測，令人彷徨，英子的本家親戚和已遷回臺灣的二妹都期冀她能回歸故梓。面對故鄉熱土的召喚，英子心動了。

告別北平時適秋天。英子和夏承楹特地帶著孩子們去游西山、看大佛，去摸大佛的大鞋。這使他們想起，婚前雙雙騎著小毛驢來此郊游的往事，不勝感激。他們面對西山遍野如火的紅楓，惆悵無語，擷一方紅葉，揣入懷中，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青磚灰瓦窄道小胡同的城南說了一聲“再見”。

寶島生活

到臺灣后，夏承楹于１９４８年１２月２５日進入《國語日報》工作，先任編輯，后任總編輯，在《國語日報》做了一輩子，一直做到社長、發行人。同時以何凡為筆名給《聯合副刊》寫專欄《玻璃墊上》，從１９５３年１２月起至１９８４年７月止，每天一篇，共寫了五千五百多篇。三十年中，除非出國，只有一次因骨痛脫稿。林海音于１９５３年生下四女祖葳后，到《聯合報》主篇《聯合副刊》，一直做了十年，后創辦純文學出版社，發掘扶植了很多文學新人，有林家的客廳是臺灣文壇的一半之說。這期間林海音從沒放棄自己的創作，一生有作品４５本之多，曾獲“世界華文作家大會”“終身成就獎”等大獎。１９６５年４月，林海音應邀訪美，她是美國國務院“認識美國”計劃邀請的第一位臺灣女作家。

林海音雖然事業成功，但她認為是“一個極普通平凡的女性，做了一生的職業婦女，仍是不放棄照顧家庭”。溫暖和諧的家庭是她寫作的最大支柱，再忙再累，也不忘找家人朋友團聚，因為那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在廚房的時間并不少于在書房的時間，辦出版社時，每天上午在她踏進出版社前，就已早起五更，把午餐準備好了，中午回家只要放微波爐一熱就行了。她說：“我也很能玩，更愛朋友，所以朋友給了我一個封號‘生活者林海音’，就是北京人說的‘過日子人兒’，我坦然受之。”對她來說，長期的編寫使用腦力，下廚做菜反而是一種調劑。

有一年，林海音應邀演講，會中有人問到她家里夫妻家務分工的問題，她說：“我的兒子、我的女婿在家都做家務，我先生他這一輩子卻沒下過廚房，沒進過銀行、郵局，他每天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書報堆中，辛勤工作。有段時期他腰痛，不能坐著寫稿，他就躺在床上口述，我在床邊來記錄，我還真伺候呢！我們出國旅行，我像隨身丫鬟，照顧著他，我比何凡先生小八歲。我想一個人多疼疼自己的丈夫也沒有什么不對啊！”大家聽了都笑了，給她熱烈的掌聲。

多少年來，她都是每天中午回家做午飯。她的三女兒祖麗回憶說：有段時間，每天中午下班，我和母親及祖葳（當時她還沒有結婚，我們兩人都在純文學出版社幫母親）先經過《國語日報》社接父親，再一塊兒回家，吃過午飯，再一起去上班。那時母親家里用了一個半工阿珍，每天早上母親出門上班前，交代阿珍把需要燉或紅燒的菜先做好，炒菜等她回來做。中午下班回家一進門，母親就先奔向廚房，洗個手，系上圍裙，一會兒工夫香噴噴的菜就端上桌了。不管是素炒青菜、豆芽、榨菜肉絲、豆干里脊還是醋熘魚片，一些簡單的材料到了她手里，三兩下就色香味俱全了。在臺北還沒有流行小炒之前，母親做的小炒就已很有名。遇上吃餃子時，拌餡、和面、搟面皮，母親都是一個人包辦。她一個人搟的皮，可以供應四個人在邊上包。她做的牛肉餡餅，比北方館子的還地道，牛肉餡餅配上早上熬好的綠豆稀飯、現拍的黃瓜拌粉皮，大家吃得精光。她會說：以前我們在北平大家庭時，你奶奶最會招呼孩子們多吃。有時吃得盤底朝天，她會開玩笑地說：“真是吃得家人落淚狗搖頭啊！”所以有一陣子，我們流行說：“媽，你今天炒的菜，又要吃得家人落淚狗搖頭了。”

夏承楹（何凡）一生的作品，不論是寫是譯林海音都為他整理好，一本本出版，不需要他操心。林海音總以出版丈夫的作品為優先，因為她佩服丈夫正直不阿的為人，欣賞他的作品。她常常跟孩子說：“你們看，你爸爸今天在報上這篇文章寫得真絕，真有道理！”

１９９０年，林海音因主編《何凡文集》得到出版類圖書主編金鼎獎，林海音做編輯多年，這次為主編丈夫的畢生著作而得獎，特別有意義。她把獎金全部分給參與工作的人，因為“大家高興嘛”！次年，何凡也得到了終身成就獎，大家也分享了他的獎金。

都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位偉大的女性，成功的女人背后也有一位偉大的男性，那么林海音和夏承楹兩人誰在誰的后面呢？詩人余光中說：“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他們這一對伉儷是站在一起的，彼此并肩攜手。”

（朱虹薦自《婚育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