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光，假如有來世，我還做你的妻子

今天，當我們走在溫煦的陽光下，吹著風，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請不要忘記那些曾奮戰在抗非前線，甚至為此獻出寶貴生命的勇士們。

在我２２歲的這一年，命運把我安排到了他的身邊

１９歲那年的夏天，我護校畢業分配到了廣州市胸科醫院，和許多與我同齡的女孩子一樣，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憧憬。

開始的時候，我和洪光不在一個科室，所以，我們互相一點也不熟悉。偶爾在樓梯或是小路上相遇，也只是匆匆打量對方一眼就低下頭走開了。他是個內向的人，有時甚至有些害羞。

大約是１９９４年的春天，我調到了他那個科。那時，他是科的主治醫師。也許這就是天意，在我２２歲的這一年，命運把我安排到了他的身邊。

一起工作的日子，我漸漸發現他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他總是笑臉對人，對病人很有愛心。遇到脾氣暴躁的病人，任病人怎樣無理謾罵挑剔，他始終不惱火，也不生氣，總是耐心解釋，輕聲安撫。

有一次，他給一名危重病人動手術。進手術室前病人家屬塞給他一個紅包，他當時就掏出來退給家屬，但家屬閃到了一邊。他想了想，將紅包裝了起來。手術進行得很辛苦，但做得非常成功。走出手術室后，他連衣服都沒換，就徑直走到住院部，將紅包中封著的２０００元人民幣一分不少地放進了那個病人的押金里。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開始注意他。我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個真誠、善良、可以信賴的人。所以，對他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好感。

夏天的一個周末，正好是我和他值日班，快要下班時，他到護士站，想說什么，但又沒說，猶豫了一下轉身進了醫生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又來到護士站，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就走了。第三次，他好像下定了決心，走到我的工作臺前，憋了半天對我說：“小謝，今晚影劇院演出芭蕾舞劇《天鵝湖》，我買多了一張票，你愿不愿去看？”

看著他緊張的樣子，我覺得有點心疼，就點頭答應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單獨約會，一路上，他顯得非常興奮，一反平日少言寡語的常態，說了許多話，但說得最多的話題是天鵝。

那一刻，我知道，他就是命中注定和我緣定三生終身相守的人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戀愛。

１９９５年，我倆利用休假去了一趟黃山。上山和下山時，他都走在懸崖邊，用一只手拉著我，讓我走在里邊。到了黃山頂上的旅館，我累得快要癱了。洪光安排好住處，親自打來一盆熱水為我泡腳。腳泡軟了，我的眼淚也出來了。那一刻，我就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命中注定和我緣定三生終身相守的人。

半年后，我披上婚紗，被他的手牽著，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和許多美滿的家庭一樣，婚后的生活是寧靜和幸福的。他是個有品位的男人，每逢節日，他都會為我送一束精心挑選的鮮花，有時約我去燭光搖曳的咖啡屋。

遇到我上夜班的日子，他就細心地為我燉一盅湯放進鍋里熱著，然后留個紙條，囑咐我喝了湯再睡。

１９９７年冬，我們的女兒出生了。孩子出生當天，不停地吐水、吐奶。他抱了她一天一夜，不時地為她拍背和擦拭奶水。我看他太累硬逼著他回去睡覺，可他回去不到兩個小時就又跑回醫院來看我和孩子。還說我和女兒不在身邊，他睡不著。

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她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聽爸爸給她講的童話故事。遇到這樣的時候，他即使手中正寫著論文，也要停下來把女兒抱在腿上，給她講《白雪公主》，講《海的女兒》，直到她在懷中睡去，他才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他太愛女兒，常從正寫著論文的桌前跑到床邊看女兒的睡相，眼睛笑得像兩個月牙兒。

女兒想要個呼拉圈，晚上９點鐘了他跑下樓挨著商店去問，等他渾身是汗買回來，女兒早已進入了夢鄉。他仍然樂得什么似的，將呼拉圈放在女兒床頭，然后哼著小曲去沖涼。

我們一家過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我們本可以將這種寧靜的日子很幸福地過下去，可是，沒想到“非典”突然來了。

他向我和送他的同事做了一個“Ｖ”型手勢

今年２月９日，我們安排好女兒，下班后一起陪著他父母去逛街。

剛轉到天河，洪光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從他的神態看，事情好像很急。后來他說了句：“我馬上趕到！”恰好過來了一輛的士，他連聲招呼都沒來得及跟我們打，就飛一樣地走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醫院收治的第一例疑似病人。病人９２歲高齡，渾身發熱、呼吸衰弱，而且剛剛做過股骨手術，送到急診室時脈搏已經非常微弱，神志不清，沒有了自主呼吸，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上呼吸機。洪光及時趕到，和其他值班醫生護士一起將患者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家的生活秩序就徹底被打亂了。那段時間，醫院每天收治２０多個“非典”病人，最多一天住院病例達８８人。凡是上呼吸機的病人，洪光基本上都在場，或親自操作或在旁邊指導。一個月加班竟達６０多個小時。那些日子，我倆甚至幾天都打不上照面，我回家時他在ＩＣＵ室搶救病人；他回家時，我去了醫院上班，盡管同在一所醫院，我們也只能常常通過手機問候對方。

有幾次，他加完班回到家，剛剛沖完涼，連發梢的水還沒擦干，電話就來了，說ＩＣＵ室送來了危重病人，他二話不說穿上衣服就跑。

我心疼他，特意買了人參燕窩燉湯給他滋補。結果，湯勺還沒拿，電話就又把他叫走了。我是護士，我知道，送到ＩＣＵ室的病人往往都是生命垂危，那可是一點都耽誤不得的。所以，我非常理解他。

有個剛從護校畢業的小護士感染了“非典”，被送到ＩＣＵ室，洪光給她上了呼吸機。但小女孩很恐懼，抓著洪光的手不放他走。洪光一走她又喊又叫心跳加速，血氧飽和度急劇降低。洪光便坐在床邊哄她，說自己不走。看她睡著了，洪光剛一起身，她又抓住他，情緒十分激動。洪光只好坐在她身邊繼續哄她，守護了她整整一夜。

４月初的一天上午，我買了菜回家。推開門，看見他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旁邊衣架上掛著輸液瓶，藥水順著針管正一滴一滴往血管里流。

我的腿一下軟了，手中提著的菜“啪”地就掉在了地上。我是“非典”病區的護士，我怎會不清楚連續７０多個日夜與危重“非典”病人接觸的他，此刻給自己打點滴意味著什么。

我一邊流淚，一邊替他調整滴液速度。拔針管時他醒了，看見我流淚他十分不安，安慰我說：“沒事，只是一點感冒，過兩天就好了。”

４月７號晚，他開始發燒、咳嗽，并出現畏寒。我說：“你再不能這樣硬扛了，明天必須作個檢查。”

第二天，他到發熱門診一檢查，果然有“非典”癥狀。院領導馬上安排他住院觀察。

４月１５日，Ｘ線影像顯示，他肺部出現陰影并有濕羅音。院黨委立即組織專家為他會診，確定他感染了非典型肺炎，當天，就派專人將他送進了廣州市專為感染“非典”病毒的醫務人員設置的醫院——市第一人民醫院進行治療。

我帶著他換洗的衣服和水果、營養品趕到醫院門口，送他的車已經被許多趕來的同事們圍住了。他坐在車窗后不讓我靠前，我執意拉著他的手叮囑他：多睡覺，多吃營養品，別擔心家里，我和女兒等你回來。

他也叮囑我：“多去看看爸媽，照顧好女兒，家中的活兒少干些，留著等我回來做。”

最后他向我和送他的同事做了一個“Ｖ”型手勢，說：“我很快就回來，到時咱們繼續戰斗！”

那段日子，醫院照顧我，安排我去做一些文字和檔案工作，所以，有時我就將女兒接回家住。他每天都要按時給女兒和我打個電話，每次電話中他都說：“沒事，我很好，你和女兒多注意。”

女兒一聽到爸爸的聲音，就抱著電話不放。常常對著電話喊：“爸爸，你怎么還不回來呀，我可想你啦！”

那幾天女兒正好換牙，掉了兩顆門牙，她像炫耀什么似的對著話筒說：“爸爸，我掉了兩顆牙齒，你想不想看我現在的樣子？”

為了增強他的體質，我煲了一些滋補湯給他送去。他緊張得什么似的，一再叮囑我以后不許再去看他，也不要再煲湯。我不聽，繼續給他送湯。從不發火的他居然真的生氣了，拒絕喝我煲的湯，并要打碎盛湯的罐子。

４月２７日，市一醫院傳來消息，說洪光肺部的陰影消除了，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聽到這個喜訊，我高興得直想哭，馬上跑了幾家大商場專門為他買了一個舒適的軟枕。自搶救“非典”病人以來，他一直失眠，我想，這次回來他就可以好好睡個安穩覺了。

４月２９日以后，他突然不給我和女兒打電話了，我打電話給他，話務員說機主已關機。

我就跑到市一醫去看他，到了那里才知道，洪光２９日那天病情突然出現反復。胸科醫院的領導已將他轉到了“呼研所”鐘南山院士那兒。他們怕我擔心一直沒告訴我。我聽了這個消息，人當時就軟了。

我堅持要進隔離室看洪光，但研究所的專家不同意。在我一再堅持下，５月５日早晨，陳榮昌所長終于特批我進隔離室看洪光一眼。

他躺在急救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和一根根的“天線”“地線”。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喊他：“洪光、洪光！你醒醒！”他沒反應，后來我才知道從４月２９日病情突然反復以來，他已經連續昏迷幾天了。

接下來兩天，我一直守候在隔離室處。我心中一遍遍地為他禱告，我想好人有好報，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一定會有奇跡出現。

我的愛人，那個微笑時永遠都帶著一絲靦腆的男人，永遠離開了我和他的寶貝女兒

５月７日清晨５點多，我看到許多專家聚集到了洪光床前，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６點鐘的時候，專家們低著頭陸續走出了急救室，他們的腳步很沉重。我的頭“嗡”的一聲，我知道，他可能不行了。

幾個護士過來幫我穿好隔離衣，帶我走到了洪光的床前。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像進入了長途跋涉后安靜的睡眠。嘴微笑張著，像要說什么，蒼白瘦削的臉頰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我在心里問自己：這個人真的就是你丈夫嗎？就是那個在黃山為你泡腳，加夜班時為你燉湯的男人嗎？你將永遠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不能再看見他了嗎？

隔著薄薄一層眼罩，我們就像隔著一個世界。眼淚早就濕透了厚厚的口罩。望著孤零零躺在那里的丈夫，那一刻，我突然想抱他回家。他那么瘦弱、無助，從沒有遠離過我和女兒，而現在他竟要一個人出門，獨自去走那條陰森的冥路，我不舍，我真的不舍啊！

我的愛人，那個微笑時永遠都帶著一絲靦腆的男人，永遠離開了我和他的寶貝女兒。他最疼愛的女兒，直到他最后閉上眼睛，都始終沒能見上他一面，喊他一聲“爸爸”！

如果他在那個世界能聽到的話，我想對他說：洪光，我一直都深愛著你，假若真的有來世，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妻子，好嗎？

（楊光秀薦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