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別看他已經60大幾,對老妻依舊百般呵護。他家周圍的鄰居,沒有不佩服他的。我和妻也是。“看看,你哥對老婆多好!”妻常這樣鞭策我。
哥和嫂子是老式婚姻。我哥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大學生,高級工程師。記憶中,他長得很帥,高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戴副近視眼鏡,標準的知識分子模樣。嫂子則是個普通的鄉下女人,比我哥還大兩歲,且目不識丁。那年代,鄉下時興“奶婚”,也有叫娃娃親的,即孩子剛出生不久,由雙方父母做主,結成親家。哥嫂的婚姻也是如此。他倆的結合,純粹是被我爸用扁擔促成的。我至今還印象深刻:父親拿著一根桑樹扁擔,青筋暴突地站在北房門口對我哥吼著:“你去不去(指到我嫂子家送彩禮)?不去,我就打扁你!”正在上大學的哥本來就很孝順,哪敢犯犟,只好囁嚅著說:“我去,我去。”
從此哥和嫂子便開始了漫長的愛情苦旅。
真應了那句老話:一日夫妻百日恩。結婚后,哥對嫂子非常好。盡管他倆文化、思想落差很大,性格也有諸多差異,如:哥沉穩含蓄,嫂外溢張揚;哥細致入微,嫂粗枝大葉;哥多愁善感,嫂樂觀豁達……但因為有一顆善良的心支撐著,哥從來沒有嫌棄、鄙夷過嫂子,相反,哥和嫂子在“對立統一”中常演繹出一些感人至深的故事來。
哥大學畢業后,分配在北京某軍事科研單位工作,嫂子則繼續在鄉下種田。那時交通極不方便,家里又上有老下有小,經濟狀況很差。他倆最多一年見一次面,平時交流的惟一方式就是寫信。因為嫂子不識字,哥哥每次有信來,不是要我讀給她聽,就是拿到街上請“代寫書信”的老先生給她念,然后,再由老先生代筆寫回信。
嫂子去過一趟北京,是我哥三番五次寫信邀請她去的。說來好笑,我哥單位的同事第一次見到嫂子時,還以為她是我哥的母親或岳母,后來聽說是他妻子時,都大吃一驚,說:“不可思議!”因為嫂子又黑又瘦,看起來特別的蒼老,他倆在一起實在“不般配”。但哥對嫂子卻情有獨鐘。他有自己的一套觀點:不是妻子丑,是鄉下太苦;不是妻子老,是我沒有把她愛護好。嫂子在京期間,他陪她游長城,逛夜市,跑商場,絲毫不覺得嫂子給他丟臉。遇見熟人,還主動介紹:“這是我老婆。”他也不考慮對象,不惜“血本”,盡給嫂子買一些時髦衣裳。土不拉嘰的嫂子哪穿得出去?但哥執意要她穿,不僅在北京穿,要她回家也要穿。嫂子穿衣服很不仔細,不是弄得皺巴巴的,就是穿得臟兮兮的。母親見了就心疼,常在我面前嘀咕:“你哥不知犯的什么病,還把他老婆當18歲似的!”
那時,國家對城市戶口管理很嚴,京、津、滬更是嚴格控制。嫂子的戶口根本沒法進城。他們牛郎織女般地苦熬了30年,無論經歷多少困難,無論遇有多大的誘惑,癡情的哥始終對嫂子忠貞不渝,從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嫂子的事。據嫂子告訴我,哥后來隨單位到上海后,曾有好幾個女人(包括同事)追求過他,有的甚至旁敲側擊地唆使他離婚后再婚,但哥就是不動心。嫂子有時故意試探他:“既然有那么多女人巴結你,不如和我離婚吧!”哥說:“哪來的話!你以為我是那號人?”是呵,哥既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但同時又是一個極富愛心和責任心的丈夫!他也多情,但他感情專一,不縱情,不濫情。我有次和他開玩笑:“你也太鐘情嫂子啦,哥哥!”他先是沖我一笑,接著就飽含深情地對我說: “人總得講點良心,我欠你嫂子的情太多啦!”我聽后,起初不理解,心想:是嫂子欠你的情才對,怎么會是你欠嫂子的情呢?但后來想想,哥說的也不無道理,他是責備自己長期和嫂子分居兩地,讓嫂子在鄉下侍奉老,照顧小,吃了不少的苦。
1984年,由于國家政策有所松動,加上哥所在單位領導的關懷,他最后選擇了一條折中的辦法,哥轉業到了家鄉的縣城,嫂子和三個孩子的戶口也隨之“農轉非”。 “牛郎”和“織女”雖,然相會了,但這時的哥嫂都已年逾50,真有點“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憾!
哥是5年前退休的。退休后的哥衰老得很快,當年滿頭的烏發、白皙的皮膚、挺拔的身軀早已蕩然無存,而對嫂子濃濃的情和愛卻依然如故。每天早上,他讓嫂子出去晨練,自己在家里洗衣服、做早飯。白天做完家務活后,他就陪嫂子下彈子棋,還寫了一大撂“紙角子”(硬板紙做的卡片),教嫂子識字。晚上,面對一臺17吋的黑白電視機,哥坐在嫂子旁邊,一邊給她當“翻譯”,一邊不停地給她揉肩捶背。
這就是我的哥哥!一個對文盲妻子如此多情多義的“高知”哥哥!
哥和嫂子的婚姻,雖然充滿著苦澀,但它同時又洋溢著一種人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