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一位名叫斯萬特·阿雷尼烏斯的瑞典化學家發現了大氣中二氧化碳的增加后會導致地球溫度升高。這個發現當時并沒有引起人們多大關注,因為那時還沒有明顯的全球升溫現象。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地球環境的惡化已越來越趨向明朗狀態,包括大氣和環境污染、水土流失、垃圾災難、臭氧層空洞、溫室效應等等。據統計,僅1990年到2000年的十年時間里,因環境惡化造成的經濟損失就達六千零八十億美元。其中溫室效應是最近十年才被廣泛關注的。
1995年1月,一塊與羅得島面積相當的巨大冰山與南極拉森冰架斷離,這是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不祥變化中最驚人又最可怕的景象之一。南極冰架的融化不僅僅是海平面將要上升的預兆,也是全球氣溫加速變暖的信號。
到2000年,科學家們發現北極的冰蓋已變薄了百分之四十二。北極的冰蓋具有降低洋流溫度并將太陽光反射回太空的作用,冰蓋的融化使冰層下的黑土露出地面,北極變得只能吸收陽光而不能反射陽光,從而加速海洋的變暖。
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地表溫度變化幾千年來一直是相對穩定的,并且具有一定的規律性,全球變暖打亂了正常的大氣循環,使氣候變化不再具有規律性。近年來世界各地的氣象記錄已經顯示了這種異乎尋常的變化:更強悍的降雨、更猛烈的暴風雪和更劇烈的颶風;不分季節和延長了的干旱導致了從得克薩斯到蒙古的莊稼歉收和毀滅性的森林大火;能致人死地的熱浪席卷了從印度到芝加哥的廣大地區;從也門到尼泊爾則發生了創紀錄的洪水。全球變暖的可怕性不僅僅在于這些極端的氣候狀況,更嚴重的是它的反饋性。最初由變暖引發的氣候變化將不斷自我強化,比如持續的高溫將導致進一步的干旱和大面積的森林大火,由于植物具有吸收二氧化碳的功能,因此干旱和火災對植物的破壞將加速溫室氣體的積累,于是導致進一步的變暖,又進一步使氣候不穩定,從而將全球氣候系統推入一個大起大落的不穩定時期,熱浪滾滾失去控制。
這并不是假設,事實上我們的全球氣溫正在逐年上升。在我寫這篇文章的今天,氣象消息說今天的最高溫度是三十八攝氏度,這是從沒有過的。我看見窗臺上放著的一盆仙人掌,這是地球上最堅強的植物之一,現在已經枯死。一只螞蟻沿著盆沿爬著爬著就不動了,熾熱的陽光將它烤成一團。它肯定是想找一個清涼的去所,但在這個炎炎世界,哪里才是安身之所?
全球變暖是由于溫室效應造成的。溫室效應的原理很簡單,即在正常情況下,當陽光溫暖大地時,一部分的熱量會被反射回太空,其余的被海洋、土地、森林所吸收并溫暖周圍空間,創造出適宜我們生活的氣候條件。但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增多后,阻隔了本應反射回太空的熱量向外擴散,這些熱量在大氣中不斷竄騰,從而造成了氣候系統的紊亂。
科學家經過研究論證,二氧化碳增多的主要原因是石油和煤炭燃燒后的排放物太多。這是工業文明最大也是最嚴重的一個負效應。為了更嚴密地監測溫室效應現象,1988年聯合國組建了一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小組(簡稱IPCC),以評價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這些評價將作為各國政府削減二氧化碳戰略的基礎。小組由二千五百名世界上相關領域最優秀的科學家組成,是目前最具權威性的科學家團體之一。IPCC在1995年11月份的一份報告中指出:“由于石油和煤炭的燃燒排放物吸收的太陽熱能超出了維持正常氣候水平的需要,地球正在變暖,它導致了奇異而極端的氣象變化,包括某些地區極端的高溫天氣、洪水和干旱的發生更為頻繁,還包括隨之而來的火災、蟲害及生態破壞,這很有可能引發廣泛的經濟、社會和環境失調。”早在1990年IPCC就作過預測,到二十一世紀中葉,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將上升一倍,由此導致的全球平均溫度將升高三點五攝氏度。這個預測現在證明是保守的。據最新的資料表明,現在人類每年要向大氣中排放六億噸能聚集熱能的碳,按照這個排放量,不出幾十年時間,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將是工業革命前的兩倍,由此導致的全球平均氣溫將上升六至八攝氏度,這個變化幅度幾乎超出了上一次冰期與當代氣候間的差距的整整一倍。或許很多人還無法理解這樣的升溫意味著什么,但冷峻的科學家們知道,這將動搖我們生存的整個基礎,是大自然對人類毀滅性的懲罰。因此科學家們指出,為了使氣候回復到適宜人類居住的狀態,需要削減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的石油和煤炭排放量。
以上這些資料并不新穎,世界各地的新聞幾乎每周都在報道關于環境方面的情況。但盡管情況已經非常惡劣,而實質性的措施卻一直不見產生,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全世界的人們都對自己的生存狀況無動于衷嗎?
美國《波士頓環球報》資深記者羅斯·格爾布斯潘(Ross Gelbspan)的著作《炎熱的地球》(The Heat is On)為我們分析了這一困厄。這本書披露的政治內幕可以讓人們看到因為利益紛爭,各國政府和利益集團是如何無視環境惡化的現狀的。石油和煤炭構成了歷史上最為巨大的單一產業,僅石油一項,每年的貿易額就超過一萬億美元。它整體支撐著中東絕大多數國家的經濟,也是美國、俄羅斯、墨西哥、委內瑞拉、尼日利亞、印度尼西亞、挪威、英國等國家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量削減石油和煤炭消費將會使這些國家陷入混亂并削弱全球經濟。而由于氣候不穩定對人類文明的生存造成的威脅比經濟衰退更可怕,因此科學家們堅決認為要以其他能源取代石油、煤炭乃至天然氣,這將意味著化石燃料產業的消亡。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石油和煤炭產業界竭力反對任何削減石油和煤炭消費的措施。而這些產業的整體財富可以買下美國國會,因此他們的活動力也是凌厲的。
石油和煤炭產業界曾明確聲稱,他們要“從理論上而非事實上對全球變暖進行重新定位”。美國西部燃料協會1994年的年度報告中的聲明很可以代表這個產業的立場:“關于全球變暖的問題,即使是對我們的經濟破壞性最小的政治對策,我們也不同意。”他們在媒體上大肆攻擊科學家們關于環境惡化的報告,說那是危言聳聽,事實并沒有這么嚴重,全球氣溫只是有輕微的上升,而這些上升是屬于正常范圍。繼而他們推行所謂的“全球溫度輕度變暖有利生態繁榮”的觀點,以此來消除人們對環境惡化的危機感。他們還溫和地恐嚇大眾說,如果真的斷絕石油和煤炭消費,那我們的文明將倒退回到和我們的穴居祖先一樣極度貧窮的水平。他們這樣苦口婆心地游說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人們繼續放心地使用他們的產品。
不能低估他們的努力。事實上他們已成功地攪亂了普通大眾的思想。在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石油和煤炭制品使用于每個家庭、每輛汽車、每個工廠和每幢建筑物,拒絕使用這些制品將不同程度影響到大多數人便利的生活。人有懶惰的習性,不到萬不得已總不愿給自己添麻煩,何況改變能源消費是一場革命。沒有人愿意在豐衣足食時去革命。所以在接受關于環保方面的宣傳時,人們往往更愿意對好聽的話表示好感,這就是石油和煤炭產業界僅憑一些安慰性的演講就能輕易否定IPCC二千五百名科學家科研成果的原因所在。不能太責怪人們這種避重就輕的心理,其實很多人是關心環境狀態的,只是個人的意愿太渺小,對于改變整體環境根本起不了作用,因此在盡一些力所能及的環保責任后,只能聽聽“好消息”以獲取安慰。能真正為環境問題采取措施的,是各國的政府部門。
各國政府的領導人對全球變暖及其后果是心知肚明的,他們不會幼稚得無視科學現實而去陶醉于那些空泛的好話。國際社會已多次召開會議,磋商關于削減石油和煤炭消費的問題。由于利益紛爭的復雜性,這些磋商至今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談判桌前的外交家們首先是立足于自己國家的利益,爾后才會考慮更大范圍的問題,這樣的談判一開始就缺乏全局性視角。在他們的議程中,對全球氣候的關注被置于同政治聯盟的需求、國家安全利益、國內經濟壓力及其他半明半暗的競爭之中。這使得外交上的努力成為一種非常復雜的權衡行為。以這樣的態度來討論全球性公益問題,注定要失敗。
出于生存的需要,中東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反對削減石油和煤炭消費,因為它們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石油出產國,如杜絕石油供應它們立即會由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淪為赤貧者。1995年,馬德里會議上沙特阿拉伯代表團團長穆罕默德·阿勒薩班的發言很能代表這些國家的立場:“我們的石油收入占總出口額的百分之九十六,除非有更清晰的證據表明人類生存與氣候有關系,否則我們不同意在石油貿易上的任何讓步。”其實,證據已經很清晰了,只是它們不愿承認罷了。1996年夏天的日內瓦會議上,有十一個石油和煤炭生產國攻擊科學家們的發現,投票否決IPCC關于全球變暖的報告。當時的IPCC主席伯特·博林在答辯中宣稱:“我們拒絕那些反對我們的任何無理的指控和聲明,這是二千多名科學家集體的工作成果,是世界上在氣候方面能作出的最好的研究,我可以用我的名譽作擔保,事實確實是這樣的。”
不幸的是,那些石油和煤炭生產國對他的名譽絲毫不感興趣。
不過并不是所有國家都對石油和煤炭產業一往情深,包括美國這些發達國家在內的大多數國家都還是承認全球變暖的事實的,只是在決定削減二氧化碳排量的問題上,各國本著自身的利益,總是指責別人多,對自己則無限寬容。其中的分歧關系到平等問題。比如,美國紐約人均每年要消費一千八百九十一升汽油,印度的加爾各答人均消費汽油每年只有一百八十二升,兩者相差整整十倍,但由于印度人口多,他們的實際消費量比美國要大。美國指責印度對能源的使用不加節制,應該要削減;印度則指責美國不公平只顧自己享樂,從人均消費的角度來說美國首先要削減。這樣的爭論自然是無法使對方心悅誠服的。1997年12月,各國代表聚集日本京都,決定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目標和時間表。與往常一樣,會議開得嘰嘰喳喳而毫無成效。發展中國家為了滿足國內經濟發展的需要,必須依賴石油和煤炭能源,但在和發達國家之間形成的經濟不平等現象得到切實改變之前,它們不會接受任何限制其經濟發展的協議;而在工業革命后二百年里對環境造成百分之八十污染的發達國家又不愿主動承擔起責任,它們不愿從戰略上來解決全球經濟的不平等問題,也不愿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發揮領導作用。印度科學與環境中心主任阿尼爾·阿拉瓦爾博士在會上說:“美國是世界上能起領導作用的國家之一,但如果美國繼續堅持其石油和煤炭的高排放水平而又強制發展中國家削減排放,那只能促使發展中國家的苦難人民聯合起來反對美國。”他又補充說:“在我們星球的極限內,如果要尋找某種全球性和平與和諧,那就必須是平等的。如果達成的協議本質上是不平等的,它肯定也是不會長久的。”這可以說是世界上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人民的意愿。可惜這樣的意愿得不到發達國家的認可。
京都會議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只是在最后呼吁發達國家削減百分之五點五的排放量——到2012年,美國削減低于1990年排放水平的百分之七的排放量,歐盟削減百分之八。這個削減量只有科學家提出的必須削減二氧化碳排放量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的十分之一,根本不足以解決迫在眉睫的環境危機。
2000年年底,圍繞《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的實施細則,各國代表在荷蘭海牙舉行談判。因美歐之間以及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立場相距甚遠,沒能達成協議。
2001年3月,美國布什政府正式宣布否定《京都議定書》。美國連百分之七都不愿削減。
許多工業化國家暗含的政策是,將支持能讓它們國家在環境危機中獲利的協議,如果這樣的協議無法實現,它們退一步的政策是接受能在全球經濟競爭中保持其競爭地位的協議。這種一絲不茍的利己性使任何有利于改善環境的協議在觸及自己國家的自身利益時都遭到無情拒絕。
沒有一屆政府愿意把他們的精力放在他們任期以外的事上,能顯示他們政績的是國民生產總值和國民收入,發展經濟是頭等大事,不到緊急情況他們不會放棄這個努力。他們似乎忘了如果全球都開始動蕩的話,他們的國家也根本無法幸免于難,環境崩潰不會因國境線而隔離。
科學家們雖然能測出氣溫上升的幅度,但不知道是否存在變暖的臨界點——越過這一臨界點我們將被推入更大規模的氣候變化中,或者說,我們不知道氣候失控后會以怎樣的方式作用于我們的社會。因此我們也不知道阻止人類文明被氣候變化所摧毀的任何行動是否都已太遲。我們只知道,即使立刻全面停止排放二氧化碳,原有的二氧化碳還會在大氣中滯留一百至兩百年,我們依然要在這段時間里享受極端的高溫與嚴寒、毫無規律的強風暴、泛濫的蟲災和快速蔓延的傳染病。而立刻停止排放二氧化碳,我們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用坐以待斃來形容現在人類的狀況或許并不為過,如果我們依然無動于衷的話。在氣候變化逐漸增強的背景下,帶情緒的拒絕是我們負擔不起的沉溺。全球氣候已發出最后通牒,這是對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生存能力的宣判——我們已經耗盡了我們的智慧和創造力,轉而成為地球上一種集體性的累贅。有一天我們會切實感受到由氣候驅動的大災難的沉重沖擊,那時政府可能被迫采取軍事管制以應對氣象原因造成的流離失所、疾病爆發、食物短缺和經濟崩潰。人類文明最足以自豪的民主政治程序和個人自由在饑餓和疾病面前將蒼白無力,極權主義為了集體的生存而將重新實行專制統治,文明讓位給黑面包。
氣候變化不是線性和漸進的過程,根據對冰核記錄及其他自然現象的動態判斷,災難性的變化往往是突發的。在我們的氣候還沒變得太具破壞性之前,我們必須馬上行動。我們面對的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敵人——環境惡化,這場戰爭的殘酷性也將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正如全球氣候聯盟的執行董事約翰·施萊斯指出的,希望強制性減少石油和煤炭消費是要求我們“改變世界關系,并在國家之上添加某種更重要的程序,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我們仍未成功做到的事。這其中包括大量令人頭暈目眩的問題,它將引發有關國際規章的問題、國家影響的范圍問題,甚至是國家主權問題”。但無論有多困難,總體生存應大于個體利益,全世界的政治意愿都必須聯合起來。然而,目前外交家們討論的遠為局限的且數量日增的措施是以狹窄的、維持經營現狀的視角為基礎的,這些內容遠不能滿足停止冰川消融和穩定南極冰架的需要。但如果證明非要以某些產業的消亡來換取我們整體的生存,我們無需猶豫,我們要做的是徹底轉換能源消費。雖然除了食物和蔽身之外,能源是我們最根本的需要,但改變為我們提供日常能源供應的資源結構和機制,這種前景本身就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必須以巨大的力量來對付它,以不產生溫室氣體的無碳能源取代石油與煤炭能源。可喜的是,這種氣候友好型的技術已經出現,氫氣、太陽能、風能、燃料電池等無污染能源完全能夠取代石油和煤炭能源。問題是如何使這些技術在全世界范圍內推廣,全球的每個有責任感的政治組織都應該為此作出不懈的努力。
這是一場徹底改變我們經濟結構和消費方式的革命,它的意義將遠遠超過二百年前那場工業革命,因為這關系到人類的整體生存問題。生存,這是一個偉大的命題。我們每個人也應該知道真相,而且要勇敢地面對這個真相,不能一頭扎進開著冷氣的房間然后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世界依然涼快。”依然做愚蠢的鴕鳥。
寫這樣的文章是一件很累人的事。面對一堆幾近冷酷的資料時的種種沮喪和無奈使我突然產生一個幻想,幻想這世上真有一個上帝,每個公民都服從他的意志,他的號令可以使我們無條件放棄對二氧化碳的排放,然后精誠團結,共同修繕這個脆弱的地球。可惜這樣的上帝是不存在的,能夠挽救人類的只有人類自己。
最后,我想用羅斯·格爾布斯潘的話結束這篇文章:“我們再不能假作無知或故作天真。未來取決于我們今天如何行事——或是我們聽任它在不久的將來對付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