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中央和地方電視臺播出了近代中國歷史題材的影片、紀錄片及連續劇,引起不少人的興趣,人們對劇中人物如李鴻章、袁世凱等議論紛紛。解放前我在大學里學的是文史系,對歷史、特別是近代史也很有興趣,關于李鴻章也收集過一些資料,這次我把有關材料找了出來。
(一)
1979年我在新華社布魯塞爾分社工作時,比利時國王博杜安準備應邀訪華,我們要作些配合報道,也要收集一些歷史資料。使館同志還到比利時的外交部去找檔案,結果意外地發現李鴻章訪問比利時的文檔。
李鴻章是1896年7月8日從荷蘭乘火車到達布魯塞爾南站的。據報紙的文字和圖片報道,車站站臺上鋪了紅地毯,舉行歡迎儀式,李鴻章身穿清朝的官服,由兩名年輕美女攙扶下車,圍觀的人不少,都想來看看這個來自萬里之外的怪老頭。第二天,比利時國王利奧波特二世接見了他。斯時比利時是世界最早開始工業化的國家之一,歐洲大陸的第一座煉鐵高爐和第一條鐵路都是在比利時興建的。當時又正處在“全盛時期”,比本國國土大80倍的非洲剛果是國王的“私人領地”,華比銀行在中國也已經有一定的影響。所以利奧波特二世接見李鴻章時還談了在中國投資修建鐵路問題。李鴻章在比期間參觀了兵工廠,看到了最新的槍炮,還觀看了專門為他組織的軍事表演。他贊口不絕,認為“罕有倫比”。13日他乘火車去了巴黎。
在比利時外交部的檔案中還發現一份中國大使館的“照會”,很有意思,使館同志復印下來,我也復印了一份。全文抄錄如下:
大清欽差出使大臣龔照會事。
本大臣頃奉總理衙門來電,以前者我國欽差頭等出使大臣李中堂游歷貴國,渥承優禮款接,我政府深感隆情,命為轉達。蓋貴國仰重中國輯睦邦交之意,益于此徵之。用特備文,照會貴大臣,請將我政府欣感之忱,代達貴國政府為盼。為此,照會須至照會者。
右照會
大比國總理外部事務大臣阿
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印)
1979年秋,我國由主管農業的副總理王任重為團長、由多位部長和專家組成的農業代表團訪荷蘭。由于荷蘭沒有新華分社,報道由布魯塞爾分社主管,經荷方同意,我作為隨團記者參加報道。那次荷蘭由農牧漁業部出面接待,我提早兩天到達海牙,部里的有關司局向我分頭介紹情況。中午新聞處長陪我在附近飯館進餐時,說到這次副總理住宿的是當年你們總理大臣住過的旅館,我想不起來是誰,他說是上世紀的事,那就是李鴻章。
李鴻章的荷蘭和比利時之行,是他整個出訪歐美各國的一小部分。根據我以后收集的資料和查閱有關書籍,李鴻章最初是為了參加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他簽訂了《馬關條約》后,遭到朝野的指責和非議,實際上已經“賦閑”,不過因他長期主管對外事務,在洋人中有相當大的知名度,所以光緒就派他為“欽差頭等出使大臣”出訪。開始時他還以年老體弱、路途遙遠為由,竭力懇辭:“臣以七十有四之衰齡,涉三萬有余之海路,時隔數月,……實疾病顛連之莫保。”但是太后和皇上都不準,還降旨慰勉,他也只好從命。英、法、德、美、荷、比等國得知后,也紛紛發出邀請,于是李鴻章從單純出使俄國,而擴大為遍訪歐美諸國。
據記載,李鴻章一行共45人,1896年3月3日,先從北京到天津,乘海輪到上海。在上海休息后,3月28日乘法國郵船“愛納斯特·西蒙”號正式啟程,經太平洋、印度洋,過紅海、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到黑海的敖德薩上岸,在海上整整一個月。再乘專列于4月30日到彼得堡。他在俄國停留了一個多月,直到6月13日到達德國的柏林;7月5日到海牙;8日到布魯塞爾;13日到巴黎,次日作為貴賓參觀了法國國慶的閱兵;8月2日乘專輪到英國;8月22日離開英國橫渡大西洋,28日到紐約;9月5日到加拿大,又從多倫多乘火車到西海岸的溫哥華;然后于9月14日乘美國太平洋輪船公司的航輪踏上歸途。10月3日回到天津。李鴻章以74歲的古稀之年,歷時190天,行程9萬余里,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完成環球之旅的朝廷重臣。
李鴻章此行可說是大開眼界。他會晤了當時叱咤風云的“大人物”: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德國的鐵血宰相俾士麥、美國總統克利夫蘭、法國總統富爾、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等等。不過他更多時間是用于參觀訪問,包括各種工廠、銀行、港口、電報局等。在英國,他先到下議院旁聽,又到上議院旁聽。在俄國,他參觀工業博覽會,一連看了三天。在法國,他參觀了報社、學校、博物館。外國記者說他對一切都好奇,特別對機器設備更有興趣。他在俄國時,有位法國人問他此行目的,他說,除參加加冕盛典外,是為了“博考諸國致治之道,他日重回華海,改弦而更張之”。在德國他接受了X光檢查(因李鴻章在馬關時曾被日本浪人打了一槍),把X光譯為“照骨術”。在參觀英國皇家海軍以后感慨地說,原來以為他苦心經營的“北洋”,可以“自成一軍,由今思之,豈直小巫見大巫之比哉”?
這些都表明,李鴻章確實是見過世面的人,而且求知精神也是可貴的。他對世界潮流也有一定的認識,所以他曾認為中國正處在“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與那些自大、保守又昏庸的滿清官僚來說,也算是比較開明的。
(二)
對李鴻章的評價不是孤立的,是涉及整個中國近代史的評價問題。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史學界思想也很活躍,有不少爭論。海外學者對中國歷史的研究也有好幾部有相當水平的著作問世。我作為一個業余的史學愛好者,也讀了一些。根據我的理解,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一點上:那就是中國一百多年來的近代史是一部革命史(或者說是一部反抗外國侵略史),還是一部中國人民趕上世界潮流、探索和實現現代化的歷史。
傳統的觀點認為中國的近代史是以太平天國、義和團和辛亥革命三大高潮為主線來展開的。胡繩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基本上也是這種觀點,不過他不像有的學者對革命運動只是一味歌頌,而是有一定的批判。在這種觀點指導下,帝國主義、滿清王朝、北洋軍閥都是革命對象,是反動派。李鴻章對內鎮壓人民,對外出賣民族利益。慈禧、袁世凱不必說了,光緒也不是愛國主義的,是賣國主義的;康梁是保皇派,有迷惑性,更壞;孫中山是“資產階級革命家”,軟弱、妥協、不徹底,只是和共產黨聯合后才有了新局面。——這些都是解放以后傳統的關于中國近代史的基本論點。
但是這些年來,許多文章都提出了挑戰。以太平天國來說,在初期反對滿清的反動統治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一打下南京很快就腐化了,特別是內部的互相殘殺更令人發指。韋昌輝在兩個多月內殺了楊秀清及其部下兩萬多人(胡繩說,韋可能是受洪秀全指使),洪秀全反過來再殺韋昌輝,這叫什么革命?還叫什么兄弟?太平軍對生產力的破壞也是令人震驚的。蘇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區之一,據同治年間修訂的《蘇州府志》記載,1831年所屬9縣實在人丁是340余萬,到1865年竟只有128萬,居然減少了2/3!從全國來說,從18世紀初到19世紀中的150年中,中國人口幾乎增加了一倍,可是從1850年以后的一二十年內是逐年下降的,到1890年左右才恢復到1850年的水平。卡爾·馬克思對太平天國開始時也曾寄予希望,但到他了解更多的事實后,他寫道:“除了改朝換代以外,他們沒有給自己提出任何任務”。“他們給予民眾的驚惶比給予統治者還厲害。他們的全部使命,好像僅僅是使用丑惡萬狀的破壞……這種破壞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馬克思甚至說:“太平軍就是中國人的幻想所描繪的那種魔鬼的化身……這類魔鬼是停滯的社會生活的產物。”這些話說得多么深刻呵!
當然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都是中國近代史中的重大事件,應該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評價。但是我不同意說成是“革命高潮”。人們常說“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這兩個“革命高潮”要把中國帶到什么地方去?
90年代初,我在新華社香港分社工作時,看到當地一份刊物登了一篇大陸的學術動態,講到李一氓同志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發言認為,中國近代史中起重大作用的是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而不是三大革命高潮。這引起我很大的興趣,許多近代史中的問題和分歧可以迎刃而解。回北京辦離休手續后,我受聘于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所屬的世界發展研究所。有一次李慎之同志(他是我們的顧問)來我們所,我和他談起李一氓的發言,他說,叫人幫我找一找。不久他托人帶給我從李一氓的文集《存在集》中復印的一篇文章:《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共24頁)。李慎之在電話中說,李一氓的發言沒找到,這是他在1982年的文章,發言可能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的。文章雖然比較早,讀了還是很有啟發的。
李一氓的文章說:“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真正從近代意義上來講,是洋務運動才開始的。”洋務運動作為“富國強兵”的目標是失敗了,但是,在造船、開礦、鐵路、郵電、紡織和機器制造等工業,“依然成為中國工業發展的微弱基礎而存在下來,發揮作用”。由于投資的原因,還涉及借外債問題;由于沒有人才就涉及改革學制和派留學生問題。
被認為是洋務運動“三巨頭”的是李鴻章(創辦招商局、開平礦務局等)、左宗棠(創辦福州船務局、蘭州制造局等)和張之洞(辦漢陽鐵廠、湖北槍炮廠等),以及后來的盛宣懷、郭嵩燾、嚴復(思想家)、王韜(新聞界先驅)等一大批人。“三巨頭”中除左宗棠平定新疆叛亂被肯定外,李、張歷來被認為是鎮壓農民運動的劊子手(這是確實的),所辦的洋務是封建的、買辦的、賣國的。當然,這些人有歷史的局限性,有錯誤,工作中也有失誤。但是也應該看到他們是在極為困難的條件下來開展工作的,外有列強在卡脖子,內有頑固官僚的反對和掣肘,就連民間也有愚昧勢力的阻擾,開礦山壞了風水,修鐵路挖了祖墳。但是中國的資本主義畢竟還是起步了,這難道不是進步?
如果說,洋務運動主要是發展實業,也就是經濟問題的話,那么,戊戌維新就不單單是“經濟改革”問題,而是涉及政治(君主立憲、實行新政)、學制(廢科舉、辦學校)、軍制(取消綠營、練新軍)等等的改革。這要比洋務運動前進了一大步。從歷史的發展來看,光緒、康有為、梁啟超在當時是代表愛國的而不是賣國的。戊戌維新失敗了有各種偶然因素,不過李一氓認為“主要的還是力量對比對變法派不利,反動力量大大超過變法的力量”。
戊戌維新失敗了,譚嗣同等六君子血濺菜市口,但是其影響卻是深遠的。八國聯軍侵華后,慈禧也感到為了維護清王朝的存在也不得不改革了。而主持這場改革的是袁世凱。戊戌維新中多數項目開始實施了,特別是把有1300多年歷史的科舉廢除了(這得罪了全國的讀書人,把他們從秀才——舉人——進士——做官的“仕途”全毀了,真是如喪考妣,引起強烈反抗。當然,這一點,慈禧也同意的,否則袁世凱也作不了主)。同時,各級學校大量興辦起來,1904年有各級學堂400多所,學生9萬人,到1909年,有學堂52348所,學生156萬人。還有大批留學生出國,在日本就有1萬人。軍隊也作了改革,廢了考“武舉”,倡辦武備學校,練新軍。經濟也有了很大發展,除了上海和天津的官商企業有所增加以外,無錫的榮氏兄弟、南通的張謇等一批民族資本家也在這一時期內興起。廣東的華僑資本也很活躍,據《劍橋晚清史》的資料,到1911年,已有600個中國人自己興辦的使用機器的工礦企業。鐵路建設發展更快,1895年還只有288公里,1911年已近9000公里。各項實業中國人投資總額1.6億銀元,還引進了一批外資,1913年時,有外資廠礦96家,中外合資的40家,在外資廠礦中日本最多計35家,英國為28家。經濟雖然取得了“輝煌成就”,但是,政治改革沒有進行,最重要的所謂“立憲”是假的(只搞了一些機構調整,如成立學部、法部)。工業發展反而加快了農村破產,貧富更為懸殊,官場的腐敗也沒有觸動,各種矛盾都在激化,就引起了辛亥革命,清王朝的滅亡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
中國的古話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西方的歷史學家說,只有真正站起來的時候,才能反思跪著的歷史。
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要把他們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去分析觀察。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李鴻章有錯誤,而且還不少,但是從洋務運動推動中國經濟發展方面,他是起過一些積極作用的,應該對他作出全面的實事求是的評價。袁世凱盡管也主持過一些改革,但最后他恢復帝制,是倒退,是個反動分子。不過他有一個孫子袁家騮(二兒子袁克文的兒子)、孫媳婦吳健雄都是杰出的愛國者和世界著名的科學家(可見不能搞唯成分論)。還有一個人物是楊度,他是真正的“鐵桿保皇派”,主張立憲,還擁護袁世凱稱帝。可是人是會變的,后來他思想上有了很大進步,周恩來介紹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對革命作出過重要貢獻(電視劇《潘漢年》中就有他)。周恩來在晚年有一次談話中還專門講到了他。對于近代的歷史人物也要實事求是,近幾年,對陳獨秀、瞿秋白、項英等同志都有了比較公正的評價,我相信,這個趨勢還會發展下去的。
中華民族走向共和的道路是漫長的、艱難的、曲折的。孫中山逝世前還在講三民主義,真是共和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創了歷史的新時代,但是共和國的體制還有待完善和發展。李慎之同志在托人把李一氓的文章帶給我的時候,還帶來了他自己寫的幾篇文章。在一篇文章中,他說:“可以憂心的是:中國剛剛從二十世紀初害怕‘亡國滅種’的恐懼中擺脫出來,就立即產生了一股虛驕、甚至橫霸之氣,儼然二十一世紀就是‘中國的世紀’”。“這股思潮雖還不能說已成為中國人的共識,但是因為愛聽奉承話是人之常情,因此來勢相當猛。”這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問題。我國經濟確已取得很大進步,但是就經濟總量來說,還只有美國的1/10,按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來說,只有日本的1/40,和香港、臺灣相比,也差一大截。有什么可以自滿自足的?不過不久前,胡錦濤同志提出要我們牢記“兩個務必”,要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和艱苦奮斗的作風,看來中國還是很有希望的。
(責任編輯周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