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出版的三個集子,從《追思自然》、《現代化之憂思》到《自由的科學》,其間一直貫穿著一個思想主題,那就是“讓科學回歸人文”。這個主題動機邏輯上包含著三個部分。第一,是對危機的直覺,對人類面臨的問題的敏感,對問題的深層實質進行探索的興趣,總之是一種“憂患”意識;第二,把科學與人文的分裂看成是現代性危機最重要的根源和后果;第三,把“科學回歸人文”看成是走出危機的一條道路。
應該強調的是,我所謂的科學與人文的分裂與回歸,都是就西方傳統而言的,中國文化中本質上不存在科學與人文的分裂問題,因為科學本質上是一個西方文化中的現象。我深深地意識到,在西方與中國兩大文化體系中有著非常不同的人文尺度,但深入地考量這兩種人文尺度的異同并做創造性的融合,非我目前能力所及。我只是初步地認識到,中國的“仁—禮”和西方的“自由—科學”構成了各自文化體系最深層的基礎,而用中國的人文來拯救現代性的危機,尚未進入我的視野。
即便如此,對中國人而言,討論西方語境中的科學與人文的問題依然有重大的現實意義。現實情況是,在某種深層結構上,現代本質上是西方的現代,現代的問題本質上是西方的問題。現代中國也脫離不了這一現實情況。而自中國人被迫加入現代化的進程以來,現代性的問題沒有一樣不在中國重演,因此,現代性的反思決不是什么發達國家的特權,而是一切被裹人現代化的民族不可回避的任務。而且,對中國而言,這個問題還有其特殊的重要性。
由于中國特定的國情條件、由于中國現代化的“被迫”和“后發”性質,中國的現代性問題與西方那些“原發”的現代化國家不盡相同。科學與人文的分裂盡管是近代以來的一個普遍現象,但在中國,這種分裂極為畸型,表現出來的是科學與人文的極度不對稱:科學壓倒一切,人文勢單力薄。由于救亡圖存的需要,科學一開始就是被“功利主義”的傳人,傳人以后又被“功利主義”的培養,而它本來固有的人文土壤和根基卻移植不足。中國本土的人文土壤與外來的科學產生嚴重的“排異性”,結果遭到猛烈的侵蝕和破壞。于是,在科學迅猛發展的同時,與科學相應的人文發育嚴重不足,中國固有的人文日益衰微,造成科學與人文之間嚴重的失衡。相比之下,西方幾百年來強大的人文傳統倒是與迅猛發展的科學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文化生態。西方的哲學、宗教、文學、藝術、民主政治、法治思想,都對西方科學可能的僭越設定了壁壘。而在中國,這些能夠與科學達成生態平衡的東西都極度欠缺,造成了一個世紀以來科學主義意識形態的流行。
近二十年來,人文學界的有識之士開始意識到補足西方人文的必要性,形形色色的西方思想文獻被引介進來,五四時期與賽先生齊名的德先生被反復討論和實踐,甚至引進基督教精神也在被考慮之列。我自己的工作則是,試圖重新闡釋科學的本質,重新確立科學的形象,恢復科學的人文本性,從科學的內部打破“科學主義”的神話。我探討“自然哲學的復興”和“第二種科學哲學”,重審“科學與人文”、“技術與人文”,“走向科學思想史研究”,是從理論方面做工作,我“聽科學家做報告”、“給孩子們講阿基米德的故事”,搞“科學傳播”,談“地外文明”和“氣功的真理”,是從實踐方面做工作。
科學的人文本性是什么?我認為是自由。近代西方科學與人文的分裂,就在于科學丟棄了自由的理想,而淪為“求力意志”(will to power)的工具。要克服這種分裂,就要在恢復自由的理念上下功夫。這個工作對于中國人來講更加困難。首先,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缺乏“自由”這個維度,我們的傳統思想庫中缺乏對“自由”理念的深探細究,而二十世紀的社會變革的實踐更沒有著眼“自由”做文章,很長一段時間,“自由”竟然還是一個貶義詞。今天我們談自由的科學遠不只是在談政治自由、思想自由,而是作為政治自由、思想自由的基礎的科學理性。
自由的科學是真與善的統一。希臘時代的理性不是今日片面的技術理性,而是包含著目的論和“善”的理念的健全理性。學者、知識分子、科學家固然有其“長技”,但關鍵在于“載道”、“弘道”。希臘意義上的理性科學包含著“德性”和“操守”,絕不是什么“價值中立”的工具性學問。在希臘教育體系中,數學既非理科課程,也非文科課程,或許可稱“德育”課程。今天恢復科學的人文性,首先要恢復科學內在的道德功能,喚起科學家內在的社會責任感。
自由的科學是真與美的統一。曾幾何時,隨著“真”被規定為對外在世界的“復印”,“美”也變成了只是一種主觀感覺,于是,求“真”之科學也就與“美”沒有什么內在的關聯了。實際上,科學與“美”的疏離,也就是與“意義世界”的疏離,從而使得科學的求真過程變成了一種“無意義”的過程。當把科學研究看成是一種機械的知識產出活動,當把科學家越來越細致的探究工作看成是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活動時,確實印證了這種“無意義”感、“荒謬感”。然而,有更多的科學家卻相信科學研究工作更像是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其中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意義的突現。在他們的科學工作中,他們領悟到存在的意義,而不是荒謬和虛無。今天恢復科學的人文性,就要恢復科學內在的審美特征,喚起科學家內在的創造激情。
自由的科學自己為自己開辟道路。這說的并不是狹義的自然科學不能經受外來的批評,而是說純粹理性的科學是內在性的科學,它自己能夠為自己立法,自己能夠為自己開辟可能性空間。自由的科學因其對“自由”的持守而具有自我批判自我更新的能力。但今日功利性科學因喪失了對“自由”的持守,而不再是“公有的”、“普遍的”、“無私利性”的,因而就不能保持對自身的徹底的批判性。
“讓科學回歸人文”事關重大,歡迎讀者批評指正。是為序。
(《讓科學回歸人文》,吳國盛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版,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