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禮不容易

（一）

吃過晚飯，李遠揣上５００元錢走出家門，心里像敲鼓似的咚咚地直跳。他想，如果到了廠長家碰到本單位或本科室也去送禮的人，那多不好。想歸想，但眼看就要過年了，這禮也不能不送，他也是下著很大決心往廠長家走的。

他知道廠長這一天晚上不在家，廠長這天晚上值班是他留意了好幾天的事了，他特意要在廠長不在家的時候來送這個禮，因為有人提議說枕頭風比什么都厲害，他也是有意把自己的事情說給廠長夫人，讓廠長夫人給他美言幾句而達到目的。

（二）

去年也是這一天，也是晚上，他也曾揣５００元來到過廠長家，去年他也留意了廠長值班的日子，他是特意選定廠長不值班而在家的日子，他那是第一次送禮，必須把自己的要求給廠長講清楚。

那天李遠說：“王廠長，今天我找你是想給你說一件事情，就是關于我的工作的問題，我在機關已經干了十幾年了，仍然是個編外人員，能不能給我一個提干的機會。”說著他從兜里摸出那５００元舉到廠長面前。

又說：“你看這５００元你先拿著用，如果需要向上級要名額勢必還要打點打點，不夠了呢我再添。”

李遠話雖這么說，心里卻知道這錢就是送給廠長的，這分明是給廠長大人一個收下這禮物的理由，這樣誰都不尷尬。廠長半推半就還是把那裝錢的紅紙袋兒接過去放在了身邊書柜的角上。

廠長說：“李遠，說真的你工作還是干得不錯的，水平也有，只不過你沒有文憑，這是個事，別急我給你想想辦法。”

這時候廠長夫人也在旁邊插話：“對，管怎么的也是老人兒了，干了這么多年，能幫就幫幫他。”

李遠很感激廠長夫人的插話。但對廠長的話卻敢恨而不敢問，心想，哼，機關有好幾個沒有文憑的躋進了這個干部隊伍，而且有的水平之低，寫材料錯字連篇，前言不搭后語，講話沒有邏輯，他們的材料不都是經我手給整理了才上報的嗎。

想歸想，李遠表面卻不敢不恭維，李遠說：“是，是，是，廠長，這個事情就全靠你幫忙了，我會一輩子忘不了你。”

廠長說：“也不用那么客氣，只是你別急，哎，對啦，你早干嘛啦，你早說不早就解決了嗎？”

這一句話使李遠恍然大悟。李遠當時就恨自己，李遠呀李遠，你怎么就不知道早些時候來送禮呢，看起來這送禮真管用，突然他想起來去年進辦公室的那個管理員，有目共睹也沒有文憑，硬是在精簡機構調整人員的時候，把他從食堂弄到辦公室去當管理員，看起來這里邊一定有文章。這一刻李遠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看透了許多，也懂得了許多。李遠想，難怪前幾天我那個在市政府當了大官的同學硬逼著我來送這個禮，真是他有他的道理。李遠還真的從心眼里感謝起那個同學來。

（三）

那是個下午，李遠正在同學家和那個同學一起看電視，突然有人敲門，緊接著有兩個小伙子抬進來兩箱蘋果，兩箱啤酒，還有兩箱尚好的飲料。

李遠有點詫異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那個同學說：“哎，民生集團的董事要競選市長，讓我們這些哥們給他投票。”

李遠又奇怪地問：“好使嗎？”

那個同學又說：“也許好使，也許不好使，反正人大代表里我們這一把連兒有不少的人呢，管好使不好使他必須把禮送到爭取票額。”

李遠說：“那得多少錢。”

那個同學說：“可他們公司造唄，這年頭凡事得送禮，你看我兒子不也是花了好幾百才當上的團委書記嗎，你呀李遠，就吃這個虧，腦子總也不開竅，趕緊今年過年務必去你們廠長家一趟，帶上５００元保管好使。”

就這樣，李遠一下子茅塞頓開，使他清楚地看到，原來送禮是仕途中一把不可缺少的“金鑰匙”，于是他決定也要使用一下這把“金鑰匙”去打開王廠長十幾年來一直為自己生著銹的那把“鎖”。

（四）

這一年過得很快，精簡機構，壓縮非生產人員，使人們增強了危機感和責任感，人們的精神面貌和工作效率都有了一個很大的改觀，李遠的心里也有了底，他仍像往日那樣孜孜不倦地工作著，只是心里增添了一個秘密和希望，他期待著這個秘密和希望能變為現實，他一想起王廠長給他下的那點毛毛雨，就像心中得到了甘露，有點甜滋滋的。

這一年過得也很慢，上級機關一天下達一個文件，一天一個指示精神，今天讓你內退，說不上明天就讓你買斷；今天叫什么什么股，什么什么室，說不上明天就合并成一個什么什么科。車間里的人們天天議論著，算計著內退合適，還是買斷合適。機關里的人們都各自盤算著未來的去向，都不多言不多語，相互心照不宣地緊張著，都知道這已經不是吃大鍋飯的時候了，都知道人員冗雜，一不小心會失掉自己的飯碗。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李遠向廠長提出了提干，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難為廠長，但廠長又分明答應了。李遠看得出來，廠長對他的評價還是挺高的，按理早該列入提干之中，只是自己沒有找上門去，說白了，就是沒送上禮去，基于這一點，李遠也有點恨廠長為什么不任人惟賢。 （五）

“好事多磨，”李遠的那個同學給他打氣，“今年你再帶５００元去他家一趟，多說點好聽的，增進一點感情，事情就好辦了，你可知道提干后的身份及地位和以前可不一樣，提干后的待遇和以前也大不相同，這叫用錢買錢哩，你知道嗎？”

當然李遠也不愿意前功盡棄，于是李遠又開始了他的第二年也是第二次送禮。

他來到廠長的家里，廠長夫人把他讓進了自己的居室，這居室燈光有點暗，布置得也很樸實，和去年一樣沒有多大變化，除了一張雙人床之外，再就是一個衣柜，一臺塵封了已久的老式縫紉機，沒有什么很現代的擺設和家具，完全一副普通百姓家庭的模樣，這倒使李遠覺得和廠長以及廠長夫人之間增加了一些親近感。

李遠明知故問：“王廠長不在家嗎？”

“嗯，他今晚值班。”廠長夫人答。

李遠一向不會取悅于人，辦什么事情都喜歡開門見山，直來直去，按理今天他該從奉承入手，先博得廠長夫人的好感，事情就好辦了，但是他不，他依然由著自己的性子。

他說：“大嫂，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在王廠長面前給我說說情，其實我不是非得要當個什么干部，主要我覺得我在機關混了十幾年，卻仍然是個‘黑人，這好沒面子。”

“就是，”廠長夫人說，“我也說老王了，人家李遠多好的孩子，早該給人家提干，雖然沒有文憑，但有能力，有水平，有貢獻不也是一個條件嗎。”

看起來廠長夫人很懂政策。沒文憑有貢獻，這與其說是重文憑不惟文憑的一個具體體現，倒不如說是給掌握政策的人們留有的回旋余地。當時從食堂進辦公室的那個管理員就有那么議論的。這個時候，李遠對那個管理員到底是因了送禮才進的辦公室，還是因為貢獻大而進的辦公室就吃不準了。他控制著自己，最好不要往壞里瞎猜想每一個人，包括王廠長。此時此刻他倒對廠長夫人有著極好的印象，就廠長夫人那熱情爽快，善解人意的勁頭著實使他增加了不少的信心。頓時他心里的那個記分器喀嚓給廠長夫人打了一個滿分。

正說著，突然有人敲門。廠長夫人對李遠說：“你在屋等一會兒。”說完把李遠一個人關在居室里，出去迎接敲門的那個人。

這一刻李遠的心直跳，他生怕本單位的人在這兒和他碰面。

廠長夫人說：“誰？”隨手打開門。

那人說：“我。”

李遠一聽聲音便知，是辦公室里的那個管理員，心里不由得一驚。

緊接著，那個管理員說：“過年了，沒什么買的，給孩子們買了兩箱飲料。”

哐當，是管理員往地上放飲料箱的聲音，隨后又說：“樓下還有一箱，我去扛。”

“看看看看，凈讓你破費了，買這干嘛。”“喝著玩唄。”說完那個管理員咚咚咚地下樓又去扛。扛上來以后和廠長夫人告個別就走了。

廠長夫人很精明，沒把那個管理員讓進李遠呆的這個屋里來，這倒使李遠松了一口氣。

不知道廠長夫人是怕李遠聽見，有意不說出那個管理員的名字，還是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反正他們挺熟，聽口氣已經不是第一次送禮了，這時候李遠便完全知道了那個管理員的來頭，不是屬于“沒文憑有貢獻”的那一類，從心里李遠把那個管理員和自己劃成了一類，不由得想起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講的一個故事：

老師說：從前有甲乙二人到縣衙門去打官司，那個縣官不容分說地斷乙為勝方，甲不服。甲跪在地上，兩只眼睛會意地瞅著縣官，把兩個巴掌豎在胸前說：“大老爺，我這個呀。”意思是說大老爺我是送了１０兩銀子的呀。那縣官馬上也在胸前豎起兩個巴掌，并且兩個巴掌同時舉起連翻了一番說：“你這個，人家這個呀。”意思是說你１０兩銀子人家２０兩呀。甲方無語，只好認輸。

李遠覺得今天的事情和老師講的那個故事有點相像，他暗暗地就把自己那５００元和那個管理員的兩箱飲料做了比較，還是自己這頭重，心中有點得意。同時心里還有點痛，經過這么多年的社會主義教育和改革開放，人們竟然還麻木地重復著從前的故事，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令人費解。

臨走李遠拿出５００元說：“大嫂，快過年了，你看這點小意思給孩子們買點什么。”這是李遠私下里默默地背了半天才說出口的，因為他確實沒送過這樣的禮。

廠長夫人說：“李遠這不行，辦事說辦事，不興這個，這樣就有點見外了不是。”

盡管兩個人推推讓讓，最后廠長夫人還是把錢留下了。

（六）

第二天李遠上班后，再看到那個管理員時，全然不是原來那種印象，他覺得那個管理員像是缺少了點什么，是自尊，是骨氣，是純正，是剛直，李遠真的說不清楚。反正在李遠眼里那個管理員不再是以前的管理員。“那么如果有人知道我也背后送禮買官，會不會也這么看我呢？”他想。不由地他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李遠上班后，再看到廠長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那只是一瞬，之后是兩個人的會心點頭和微笑，李遠斷定他夫人會把昨晚的事和那５００元講給他聽的。

（七）

又快過春節了，春節之前先是元旦，從元旦起，李遠的心里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整天尋思著怎樣給廠長送這個禮，可以說這在心中是一個沉重的課題，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像是一塊石頭砸在了心上，砸得他隱隱作痛。他不知道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這個枷鎖，還是給他出主意送禮的那個同學給他套上的這個枷鎖。

“過去人們窮，老百姓不愿意過年，沒錢買鞭、買炮、買新衣服，如今人們富了，老百姓還是不愿意過年，就給當官的送禮這一關，你不打怵嗎？”李遠想。于是他便懷戀起小時候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過年的那種感覺，不由得自言自語：“人要是總長不大該有多好。”

（八）

突然有一天，省城的上級局機關來了兩個人，召集科室人員開臨時緊急會議，會議很嚴肅，讓人們都關掉手機和傳呼，人們像作戰的士兵到了戰場上一樣，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架式。

會議宣布：機構改革迫在眉睫，該廠的步子邁的不開，力度不夠，有很多流于形式的地方，某種程度上換湯不換藥，這樣勢必會影響到這個廠今后的發展和命運，以及全廠幾千人的切身利益。局黨委決定：王廠長距退休年齡還差３年，可提前退居二線，由局黨委選派他人接替工作，其他所有機關干部一律重新招聘，人盡其才，各盡所能，打破干部終身制，希望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在座的一下子嘩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就連王廠長都不知道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人們知道他還有很多退休前沒辦完的事，公事、私事都有，此時此刻包括王廠長，在心底有哭的，有樂的，有喪失信心的，有暗中罵娘的，當然更多是：在新形勢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去應和招聘這一新生事物。而李遠呢，像喝多了酒要吐又吐不出來的那種感覺，昏沉沉心里好難過。他做夢也沒想到，在他的人生道路中會有這么一大敗筆。

那天中午，在路上李遠又碰到了他的那個同學，那個同學好一頓把他勸。同學說：“李遠哪，你愁什么，你一職多能，現在就需要這樣的人，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叫多面手，用文字形容，叫復合型人才。雖然你沒文憑可誰敢不承認你才華橫溢，你發表的那些ＱＣ成果和大量的文學作品足以說明問題，而且你通過自學又懂電腦會編程，機關這么多年不放你不也是因為你能獨擋一面嗎。去應聘吧，李遠，到那時才顯出你的高低，至于送了那１０００元的禮，哎，就當丟了，丟財免災。回家吧，準備準備。”

李遠抬起頭來，仰望天空，他第一次發現，正午的太陽真的很耀眼，這一瞬間突然跳進他心中一個輕松和喜悅，那就是：痛痛快快過個年，然后一定會在開春的應聘會上穩操勝券。

熥髡嘸蚪槨 張英仙，女，營口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營口火車站。本刊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