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鈞
戴月先生來到鎮江工作。懷古之心驅使他在兩個禮拜天便游玩了金山、焦山、北固山和南郊諸山,并和焦山的僧澤老法師交上朋友。一個紅塵俊少,一個方外高僧,經常談詩論道于禪房之內、井梧之旁。如此,戴月雖一人在鎮江工作卻感到很充實。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隆冬。這天,戴月聽說焦山的梅花開得特別好,便在禮拜六坐頭班船到山上。僧澤陪著戴月賞玩了寺內不對外開放的幾株古梅,使戴月的那顆心就像被梅花的花瓣覆蓋起來一樣,滿是古雅的清香。坐在僧澤的禪房內休息時,他仿佛回到了唐宋之世,與只有書中才見得到的高人相對,渾然忘卻他是今生今世的一個幽獨的萍蹤過客。
下午四點鐘時,江面上的寒霧開始緩緩升騰,夕陽無力的金箭已經難以射到山門的古銀杏樹上,紛紛墜入江霧的迷蒙。戴月看著這冬天黃昏的山景,心頭忽然掠過一絲憂愁。他走到僧澤跟前說:“法師,天不早了,最后一班船也快要開了,我要回城了。”
僧澤那雙深邃的有著宗教色彩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臉上,很久。
僧澤道:“戴先生,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莫非你的心智已經洞悉了我的命運?”戴月神情恍惚起來,莫名其妙。
僧澤又道:“先生今晚不要回城了,就住在禪房吧,我想和先生多談談。如何?”
戴月看著僧澤,他知道,僧澤必有要緊的事要說,于是,便答應住下。
夜晚,寒月掛在青溟的高空,透過薄薄的云翳將清光灑在山寺參差的琉璃瓦上,給虬曲的梅枝蒙上一層淡青的煙霏,地上疏影橫斜,院落暗香浮動。戴月和僧澤就站在這精致的小院落里。
僧澤忽然笑了,把臉上古老的皺紋呈現給幽微的月光和戴月憂傷的眼睛。
戴月道:“師傅,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吧?”
僧澤復又長嘆一聲,緩緩道:“戴先生,我今晚要走了。”僧澤有點茫然,繼續道,“可我修為不夠,塵緣未盡,不能去西方極樂世界。”
“什么?你,要走?這怎么可能?你不是好好的嗎?”戴月不解地問。
僧澤道:“這是天意,我必須走。時辰快到了。如果你還想見我,請十二年后中秋節在杭州城天竺寺外相見,我將投胎為王氏之子。”說完,匆匆返回僧房。
戴月獨自站在院落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憂傷,眼前梅枝的離離黑影像縷縷幽魂凝視著自己,模糊的點點梅花似幽魂的泣淚讓人傷痛……
十二年過去了,戴月已娶妻生子,但十二年前的約定卻從未忘記過,僧澤臨走前匆匆的話語經常在他的夢中響起。每當此時,戴月就會輕輕披衣下床,凝望著焦山的一堆黑影,寒梅的幽香從夜幕下無聲地飄來。
離中秋還有七天。戴月向上司請了假,不顧妻子的反對,徒步往杭州方向走去。他不想坐車,他認為長距離的走路饒有古風,可以強化此行的心靈感受,也能表達他對故人期待再見之誠意。
中秋夜,杭州城被團聚的氛圍緊緊包裹著。天竺寺孤立在杭城之外的清冷月光下。
戴月早早的就到了天竺寺,和幾位僧人隨意地攀談,以打發等待的焦慮時光。
“今夜的月光好亮啊,月亮像被清水沖洗過一樣。”一個年輕僧人道。
戴月走到大雄寶殿前空曠的場子里,感覺月光就像被人站在高空一下子傾瀉在地上,那嘩嘩的清脆聲音在耳畔縈繞。
戴月就這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有風吹來,像蠶繭里抽出的絲那樣輕柔細致。戴月感覺到這絲里有波動的琴弦,那么地輕巧、完美。
戴月循聲而去,聲音越來越清晰。戴月不知不覺走到了錢塘江畔。他發現那聲音是一個牧童的歌聲。戴月仔細聽著牧童所唱的內容,好像是: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如此深夜還有誰家的放牛娃在這荒郊野外唱歌呢?
戴月領會著這歌詞的寓意,心中同時升起狂喜與悲懼。他想走得更近些,看清這遲歸的牧童。
這時,牧童停止了歌唱,向戴月做了個讓他站著不動的手勢。
戴月就站在那里,仿佛夢游者。
牧童說話了,他說:“先生真是個守信之人哪,但你我都塵緣未盡,請不要靠我太近了。”
戴月道:“是澤師嗎?你身體還好嗎?”
牧童說:“我很好,此生能再見先生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此時,一團云翳遮住明月,牧童的影子模糊起來。只聽到他又唱道: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已尋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歌聲裊裊悠悠,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界。
戴月凝神聽著,淚水潸然而下。待其回過神想和牧童說話時,牧童已不知所往。
戴月徘徊于錢江的荒堤,聽著江潮殷殷如雷,正向自己站立的地方奔赴而來。此時,明月又重新沖破云層,碩大的銀盤在碧落的頂上旋轉,把柔和的明輝潑灑于天地之間。江潮瞬間臨近,滔天的巨浪好似要把空洞的宇宙摧毀,以駭人的聲響喧述著它的志向。
戴月站在荒堤上,任憑潮頭的雪沫擊打著自己的身體。然而,它的心靈震撼了,他正感受著友情的偉力的激蕩。那種隔世的友情把他送回到他迷戀的古典信義的旋渦里,盡管他的身體被難以名狀的力量支配著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心中卻充滿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