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昊
如果說,歷史上曾一度有人認為人類進化的歷史是由野蠻而漸趨文明的話,那么,20世紀則是這種夢想的終結。在短短的100年間,人們所經歷的具有改變世界意義的重大時刻抵得上以往的1000年。人類不但創造了以往任何-個世代都無與倫比的物質和精神財富,與此同時更犯下了前所未有的可怖罪行。所有的苦難與犧牲、光榮與夢想、崇高與邪惡、文明與野蠻的程度都在本世紀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野蠻并未隨著文明腳步的前進而退去,恰恰相反,它與文明如影隨形,文明愈是進步,野蠻愈是可怕,我們一不小心就會墮入它殘酷而無可抵擋的誘惑之中,如同奧斯維辛集中營里如魔鬼-般的納粹軍官正是由那些平時溫文爾雅的店員、教師、醫生、甚至音樂家在-夜之間變化而來。
由于以往的歷史顯示,造成這-現象的主因存在于政治領域,乃是政治領域的壓力與召喚造就了人類不同的行為方式。所以,在政治文明的宣傳鋪天蓋地而來之時,重溫一下政治的野蠻恐怕也有必要。
文明的塑造者
與20世紀其他政治家不同,圣雄甘地是以"非暴力"的抗爭踐履了其在人世間的使命和理想。他堅信的-點是:"采用非暴力也能贏得獨立。如果必須被迫流血,那將是世界上最壞的-天。倘使印度被迫動武以爭取自由與獨立,勢必將使真正的和平不能提早實現。我已拋棄了刀劍主義,我已使它成為可能。我所得到的結論是:人的尊嚴加上理智的愛,必能代替野性的殘暴。"
甘地為爭取自由而選擇了獨-無二的途徑。在他說這番話之前,南非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迫使當地政府通過了一系列維護人權、保護移民利益的法律。而它在印度所產生的奇跡就是一個衣衫襤褸、瘦小干枯、身體羸弱的老人迫使當時世界上最強大、最驕傲的大英帝國低下高貴的頭顱,承認其占領了數百年之久的殖民地---印度的獨立。并且在獨立后,當印度次大陸面臨有史以來最殘酷的種族屠殺之時,又是甘地以7l歲和78歲高齡兩度宣布絕食、在生命瀕臨結束之時阻止了這空前罪行的發生。
同-時代的人物也懷著對生命的熱愛和對人類進步的信心,為推進國家和世界的文明進程而不遺余力。第一次世界大戰甫一結束,伍德羅·威爾遜挾《十四點章程》和"四大自由"的理念來到被戰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歐洲,試圖為各民族之間的大屠殺劃上句號,求得一條全面解決之路。
到目前為止,全世界為保障人的權利與自由而確立的文明國家的行為準則---各種國際公約不下數百個。所有這些公約加在-起構成了今天文明社會的規則。
但不幸的是,反文明的野蠻政治一直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這些規則的破壞,正如這些規則的產生很大一部分是對政治暴行的反彈一樣。20世紀是這些野蠻政治大行其道的時代,它們包括:種族主義、專制主義、極端主義、殖民統治、帝國主義以及政治恐怖主義。文明與野蠻在不間斷的相互斗爭中一次又一次交替攀上新的高峰。
政治野蠻的發生機制
現代的野蠻政治是建立在大規模喚起民眾的基礎之上,這是無可置疑的。民族國家、民主政治、現代化動員、宣傳手段的發達都為人民廣泛的政治參與提供了條件,甚至是在強迫人們加入到政治目標的大合唱中來。
當然,"全面動員"的能力只不過使政治野蠻這部龐大機器的發條上得更足罷了,而造成政治野蠻的深層動力則千年未改,幾乎所有今天的野蠻都在歷史中找得到它的先例。
野蠻的領袖
了解70年代非洲歷史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這樣一個統治者,他的稱呼是"烏干達全體人民的救星"、"國父"、"勝利十字勛章獲得者、大英帝國的偉大征服者、陸軍元帥、共和國終身總統哈吉·伊迪·阿明·達達博士"。
在令人哭笑不得的偉大頭銜背后,阿明統治烏干達八年之久。至少有30萬烏干達人慘遭其殺戮。同時他還煽動極端民族主義,大肆迫害外族。1972年更下令驅逐所有的亞洲人,導致6萬多亞洲人離去,經濟蕭條,民不聊生。
獨裁者博薩卡統治中非時,為所欲為,濫施暴政。他自封為中非帝國的皇帝,外援、全年財政全部被用于搞登基大典,使中非這個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遍地饑饉。其殘忍的習性更是令人發指,如吃人肉、讓獅子吞食政治犯、殘殺婦女兒童等種種暴行甚至超出了當代人的想像力。其他如希特勒幾乎使歐洲占領區內的猶太人集體滅種,更是普通的暴君所望塵莫及的。
希特勒、墨索里尼、阿明、蒙博托、博薩卡、皮諾切特、馬科斯、李承晚……這個代表著人類恥辱的名單還可以一直列下去。而他們確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甚至曾是有理想的革命者。這個注定還會不斷延長的名單告訴我們,人類的野蠻只要有了適合的土壤,掌握足夠的權力,便會突破任何文明的規則。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民主的理念需要從小培養,而暴君的行徑卻不學就會。
野蠻的政府
20世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是它創造了全新的政治統治形式。在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能夠把整個社會囚禁于國家機器之中的事情,而20世紀卻屢見不鮮:不但人的政治生活,而且一切非政治生活、私人領域都遭到政治無孔不入的入侵和主宰。沒有一個國家能免于這種政治瘟疫,甚至包括麥卡錫時代的美國。
這種統治本身便是一種罪行,因為它天然地剝奪了人的生命中最可寶貴的東西:自由。人們把自己的前途、權利、甚至思想都交給了保護者和主宰者---國家,讓國家替自己做主、承擔和思考。1925年的墨索里尼為這種形式的政府統治起了一個讓后世永難忘懷的名字---極權主義。
政府的暴政所導致的最嚴重后果不是恐懼、甚至不是大屠殺,而是從整體上降低了"人"的水準。專制使人冷漠、專制使人腐化、專制使人暴虐成習,但正如托克維爾所言:"最可惡的專制,使人愚昧。"這種公民道德退化、心智盡毀的結果,是要幾代人來承擔的。
盧梭有言,評判一個政府最終的標準不是看這個政府征服了多少人民、掠奪了多少土地、增加了多少財富,而是看這個政府培養出了怎樣的公民。
而暴政下的統治,最擅長的就是批量制造野蠻愚昧的人民。
野蠻的人民
政治野蠻不再是政府的專利,這一點令人痛心地一次又一次得到證實。誰也不會傻到相信只是希特勒和他的少數追隨者就可以隨隨便便使幾千萬人死亡。盧旺達在種族沖突中死亡的幾十萬人,大部分是被砍刀砍死,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問題嗎?喪失基本良知的普通人才是執行者。
但事情還不止于此,既然歷史是由人民創造的,人民就必須要為歷史負上責任。在這里所指的就不是少數的激進和狂熱分子,而是指全體人民。哈維爾在民主選舉勝利后沒有彈冠相慶,而是告誡選民:"我們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因為我們習慣于口是心非。我們學會了不去相信任何東西,學會了互相否定及僅僅關注自己……我們都變得習慣于極權主義制度,將其作為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來加以接受,因而幫助了它,令其永存。換句話來說,我們所有的人---當然是在不同程度上---得為這個極權主義機器的運行承擔責任;我們當中沒有人僅僅是犧牲品,我們也都是它的共謀者。"
此外,在一個閉目塞聽的國度里,人民素質的下降幾乎是必然的。對政治野蠻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生長環境了。"有什么樣的政府,就會有什么樣的人民。"這句西方名言反過來說也是一樣。
文明演進的出路
二戰戰火方息,人類在驚魂未定中所達成的共識就是一定要保護人權。
《聯合國憲章》談到其宗旨是"為免除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和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的信念"以及"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
《世界人權宣言》的第一句就是:"鑒于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
二戰以后的歷史也證明,權利是權力天然的克星,大規模反人類罪的減少與民主和人權的進步在同一時代發生,這絕不是一種巧合。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9·11事件之后,美國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如何防范、如何報復恐怖襲擊,而是擔心政府會不會利用這次機會擴大國家權力而危及公民自由和權利。在這樣的社會中,任何試圖要進行專制統治或其他政治野蠻行為的人都會感到無比頭痛。
因此,民主必須要自由來補足,專制更需要自由來反抗。而自由和權利的伸張,必須不能只寄望于政府。人民需要聯合起來保護自己的權利。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自由正是使社會不再是一盤散沙,而在公民意識的基礎上組織起來的不二法門。在許多國家,自由存在著被濫用的危險,但是在更多的國家,自由卻永遠都嫌不足。當然,權利和自由的維護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突出權利的意義就在于:一方面限制政府權力,另一方面提升人民的素質。對人基本權利和自由的保護和尊重是人產生自尊的前提,是使人成為人,而不是野獸的最重要途徑。
總而言之,我不再認為人類會自然而然越來越文明,也不認為文明的大潮不可阻擋,恰恰相反,文明是需要我們精心呵護的嬌柔花朵,我們必須每時每刻警惕它被人為的政治野蠻所破壞。畢竟,對人類整體的罪行總是以對每個公民個人的罪行作為開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