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破碎的玻璃人

瑩　心

一個即將破碎的玻璃人，用意志使碎片維持人形，一旦意志喪失，整個人也將隨碎片的分崩而消失。他曾在積極和參與中獲得生存的快樂，也在金錢的追逐、世俗的平庸中趨于毀滅。二者拉鋸般影響著他。直到健康、完美的身體—點點地變質且裂變成破碎的玻璃。身體里的臟器，血管里河流一樣的鮮血，筋絡和骨骼均無法再隱藏地展露出來。他已經是個沒有隱私的破碎的玻璃人了。每個不小心靠近他的人都在躲閃著，惟恐被玻璃尖利的鋒芒所割傷。

就是這個破碎的玻璃人，每天在城市的喧囂中踩著腳踏車，去全市最大的圖書館消磨時光。這種日子已經持續了半個月。他每天第一個進來，最后一個離開。他不需要吃飯，不需要上廁所。他幾乎瘋狂地遍覽圖書館閱覽室里所有的報刊、雜志及各種專業性書籍。他為自己無論怎么閱讀文字都不會厭倦感到自豪。我們這位破碎的玻璃人，是從離婚開始，一顆心首先變質而破碎的。這之前他的父親意外去世也只是使他烏黑的頭發里夾雜了幾根白頭發。而后賣房子、借債、破產、失去工作……他的整個人漸次成為本文開頭的樣子。他現在惟一的生存必需品不是空氣，而是玻璃膠，用以防止身體各部位脫離意志的管轄而成為一堆廢玻璃渣。，

從閱覽室里出來，他騎著腳踏車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大街小巷、郊區四野，像條無家可歸的狗四處流浪。還好，餓不死，他已經很滿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療傷。他期望身體重新充滿彈性，而不是一堆冷硬、尖利的玻璃。他不敢想未來，未來卻殘酷地在每一天的清晨來臨。他預感這副破碎的玻璃軀體維持不了多久了。

他在一位朋友家寄居一個半月了，朋友是沒說的，但朋友的家人不免日久側目。畢竟沒有他們的接納，他就同流浪的狗畫等號了。往日親朋的笑臉與無拘的笑談全都變了味兒。當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對著一無所有、疲憊邋遢的他大談“一個人的穿著體現了一個人的價值”時，他的靈魂已經飛離軀體，于虛高處觀賞著這可笑的一幕。

他天生敏感的心雖然破碎了，但仍然像海綿一樣，吸收進了所有的苦難與歧視。他不甘心變成一堆廢物而去垃圾場，他要拯救自己。只有那一天，在市中心廣場的露天屏幕前，他和上千的人群坐在寬曠的空地上，觀看那場決定了中國足球首次打人世界杯的比賽時，狂歡的熱浪竟使他的身體一瞬間恢復了彈性。這短暫的幸福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就重新恢復了冰冷尖利的玻璃人的樣子，幻滅的苦痛沒走多遠就藎回來了。后來，中國申奧的那晚零點，他又差一點恢復了原樣。

他朦朧地知道了，冰冷的玻璃軀干下還流動著熱騰騰的鮮血。他隱約感到自己有希望實現一次嬗變。他想：“把這個‘小我放在大宇宙中，我的苦痛掀不起任何微瀾。既然這樣，這苦痛也太渺小了，小到幾乎不存在。它卻使‘小我遍體鱗傷。而‘小我，L的遍體鱗傷只為了這幾乎不存在的苦痛!我怎么會被這幾乎不存在的苦痛破碎得一塌糊涂?!真可悲!可鄙!”

他忽然覺得自己膨脹起來，玻璃膠粘補過的碎玻璃嘎嘎作響。他恐怖地感覺末日來到了!他雖然早已不懼死亡，但本能的恐懼使他發抖：“我即將變成一堆廢玻璃渣，只等明早清潔工人掃進垃圾車了!”“人生就這么結束了?!生活就這么結束了?!沒有了‘我，生就是滅。”他被最后的絕望淹沒了。“其實，生存是件多么美好的事!苦難也是多么珍貴的痛苦回憶啊!”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無限眷戀起曾厭惡過的世界。膨脹還在繼續，它把城市、田野、河水、藍天都包容在里面了，最后，包進了浩淼的宇宙。

他發覺自己仍然沒死，只是身體里容納了所有空間。小到一株草，大到宇宙。他的玻璃軀干并未因膨脹而崩裂，反而柔韌了許多。

他發現膨脹的竟不是軀體，而是那顆早巳破碎的心!它在慢慢地透出肉紅的顏色。因為包容了太多，便更有力地跳動起來。

透過破碎的玻璃軀干，他發現，心，復活了!復原了!．

‘

他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復原，從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