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

楊祥生

老宦因為腳大才穿上布鞋。時尚穿黃軍鞋的年代他穿布鞋，進人新時代他照樣穿老掉牙的布鞋。布鞋成了老宦人生的縮影。

每當老宦穿上一雙新布鞋，總要在人們面前有滋有味地講述一段陳年舊事。

那年，老宦還是小宦，公社郵電所吃“皇糧”的投郵員，穿著綠色的制服，騎著令人羨慕的鐵車。他送信送報紙到生產隊曬場時，總要圍攏一群人，小宦長小宦短地喊個不息，小宦美極了。…天中午，太陽將地皮烤成蒸籠似的』、宦沿著江灘往回趕，耳邊隱隱約約響起女人的呻吟聲。他跳下車四處張望，只見堤坡上倒下一位婦女。小宦毫不遲疑地奔過去。小宦扶起婦女一看，是東墩村的杏花，杏花像楝樹滴下來的水——苦透了，過門不到兩年，丈夫患癆病撒手黃泉，丟下嗷嗷待哺的雙胞胎。這時杏花雙目緊閉，額上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著氣，地下撒著一層豬草。小宦一目了然，杏花是割豬草中了暑，如不及時搶救會有生命危險。小宦知道前面約一公里就是江灘村赤腳醫生診所。小宦什么也沒有多想，抱起杏花就飛跑，到了診所，小宦身上衣服一直滴水。說來也怪，赤腳醫生打了一針輸了一瓶鹽水，杏花就顫顫抖抖地站起來，吵著要回家，說小孩要吃奶。赤腳醫生結賬是1．5元，杏花臉又刷地白了，滿袋子也沒有掏出角分來。小宦又替她付了藥費，安慰她說，這錢就不要還嘍!杏花噙著淚，朝小宦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翌日夜晚，小宦剛洗完澡，宿舍響起敲門聲，門一打開，杏花一陣風進了屋，手里拎著一只小籃子。杏花悄悄關上門，朝小宦深深鞠了一個躬，感謝小宦救命之恩，說我沒有什么報答您，送幾個雞蛋給您補補身子，您每天太苦呃!小宦連連揮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們所里有規矩，拿群眾東西要處分的。杏花將籃子往桌上一放，身體往小宦身上靠，要不，我全給您!小宦連連用手推，更使不得，更使不得!小宦十分明白，男女關系如洪水猛獸，一經敗露就要回家修地球，就是割了他的頭也不干這傻事!杏花感到十分失望，抿了抿嘴，那么，我給您做布鞋好嗎?聽說您只穿布鞋。小宦連連點頭，行行!杏花含情脈脈走了，小宦渾身是汗。

杏花第一次送布鞋時是正午，小宦一試腳不大不小正合腳，針線細致邊角分明，小宦十二分地滿意。小宦當場掏出兩尺布票和兩元錢遞給杏花，杏花沒有推卻，狠狠地咬了咬牙收下。

打后二三年，杏花逢到五一、國慶、春節就給小宦送雙布鞋，面料不斷翻新，先是棉布，接著是尼龍布，后來是燈芯絨，不過顏色基本是兩色，不是黑的就是藍的。當時布票糧票已經取消，小宦就給個五元八元，杏花照收不誤。五年后杏花到春節前夕送一雙布鞋，小宦給個十元，杏花推推拉拉死活不肯收，小宦覺得杏花的苦日子到了頭。

小宦穿著杏花的布鞋漸漸地變成了老宦，老宦剛過50歲就辦了內退手續，好端端的妻子一夜間突然暴病上了西天，老宦悲痛欲絕，徹夜難眠。老宦不愿跟兒媳過，守著間茅屋孤身獨住。

杏花來了，她給老宦帶來一雙皮鞋。老宦萬分驚詫，你，你怎么不做布鞋呢?不料杏花哈哈大笑，什么年代啦，還不換換舊腦筋!老宦一怔，隨之一喜，好，我要換腦袋，你過來我們一起住，你以前說你全給我，我當時不敢要，我現在敢要!杏花霎時晴轉陰，頭低垂著，喃喃道，我現在身不由己，大雙當了局長，小雙當了副局長，我要聽他們的。老宦看看眼前著裝時髦、戴著珠寶的杏花，再看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中山裝、腳上土里土氣的布鞋，頃刻間什么都明白了。

杏花從此再沒給老宦送布鞋。老宦一打聽，杏花已住到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