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古語,僅僅是夢囈般的傳說。在西安游覽七天,目光穿越時空,心事維系歷史,確實有歷經無數個春秋的感受。
故地重游,“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從昆明到西安,歷經兩千多年歲月剝蝕的古城,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返老還童,容光煥發。然而,柯老那憂勞成疾而過早顯出蒼老的偉岸身軀,那被智慧磨得發亮的頭顱,那氣宇軒昂的豐采,那坦蕩寬闊的胸襟,那博古通今的學識,那氣貫長虹的狂飆風格……如影隨形地伴隨我游覽,如魂附身地與我進行著心靈的對話。
多年前,我們曾在大雁塔高談闊論。柯老叮囑我:要認識西安的歷史,應該讀讀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文革”初期從紅衛兵的小報傳單上驚聞柯老已仙逝的噩耗時我已身陷囹圄,悲藏心底,盧照鄰的詩句如響箭在腦際回響: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更改;
昔日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此后,每當談及文藝問題時,常常憶及于此。
幾天來所見所聞中,時刻不離對柯老的思念,從《長安古意》中,咀嚼出他老人家用暗喻手法以古論今,給我以警示。雖然我感悟得太晚太晚,但柯老對一個僅有一面之交的晚輩,以赤心坦誠相見,用心良苦,叫我怎能不感激涕零!怎能不銘記終身!
于是,我在一座座古跡前凝眸沉思,讓思想展開兩翼在歷史的隧道里飛翔。
柯仲平從祖國的南疆小城廣南到昆明,投身聲援五·四愛國運動的行列,走香港,赴上海,奔日本,參加創造社、狂飆社,以筆作槍,向著封建營壘開火,幾次被捕入獄,鐵棍打不彎脊梁,腳鐐鎖不住雙腿,手銬捆不住翅膀,黑沉沉的蘇州監獄里他昂首高歌:“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在斷頭臺上宣言,梁山自有忠義在,好漢們不受招安!”(此詩憑1960年談話記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鏟除封建陵墓的根基,爭取人類的解放。
在寶塔山下,在延水河邊,柯老是大眾文藝大軍中的一員驍將。他用巖漿噴涌的熱情,燃起街頭詩歌運動的狂飆,用對人民深沉的摯愛,對敵人刻骨的仇恨,植根民眾的生活土壤,與民眾同歡共憤,高揚民眾劇社的大旗;為抗日民族解放斗爭的勝利,為新中國的建立,殫精竭慮,鞠躬盡瘁,贏得人們的尊敬,為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樹立了榜樣,給我們后繼者以無窮的精神力量。在延安參觀時,有感于柯仲平前輩的一生,我發自內心地寫下一首詩:
君辭寶塔凌煙去,我抱滇池卷淚來。
狂飆騰焰耀中華,義薄云天照萬代。
蒼天無眼不假年,1964年10月柯老與世長辭。據柯老夫人王琳大姐介紹,是患主動脈瘤穿孔不治致命。我始終不敢相信,1960年10月我們見面時,他雖瘦削卻顯得精悍,游碑林,上鐘樓,登大雁塔,他的腳步并不比我這個二十出頭的伙子慢,笑談中聲若洪鐘,毫無衰態。而且只是六十有二,剛逾花甲…… “文化大革命”終于揭開了謎底:柯老支持寫《劉志丹傳》并身體力行,以敘事長詩的形式為陜北革命領路人劉志丹立傳,因而獲罪。
對革命赤膽忠心、精忠虔誠而介狂狷的柯仲平怎能想到陽光下還有陰霾,前進路上有地雷,革命營壘里有暗箭?他歌頌劉志丹是為了歌頌革命,為了以前驅者崇高的英雄形象激勵后人去爭取更美好的明天。他為之含冤負屈以至過早地離開人間,實在是“莫須有”的悲劇重演!
想及于此,禁不住對多年前柯老帶我參觀過的大雁塔發問:你為迷途陷于死亡邊緣的唐玄奘引路到西天取回真經的功績,有巍巍64米的七層高塔作證;柯仲平“們”為中國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所作的貢獻怎么計算?大雁塔,請你告訴我:狂飆的磊落怎樣才能照亮每個人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