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多了,他環顧四周,來參加守夜的親戚朋友已經走了許多,從老家匆匆趕來的本家兄弟和親戚有的坐在破爛的沙發上,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大部分都已昏昏欲睡。門外還有父親原單位的幾個人和自己的幾個好朋友正在打“雙摳”,可能因為疲倦和酒的緣故,聲音已經沒有原來早時候那么大了,一切比原先靜了許多。他知道,這種事情,這種時候,要是在老家,盡管是凌晨,同樣是十分熱鬧的。除了那四五個蘆笙手和鼓手會讓蘆笙曲和鼓聲不斷外,人們總是圍坐在堂屋的四周或火塘邊,或講故事,或聊天,或唱古歌,或追述逝者的生前事。而在這里,房屋雖然是自己的,但是同胞就那么幾個,基本沒有人會吹蘆笙,也沒有熟悉喪事的那一套復雜的程序,而且條件也不允許。作為長子他就只好自作主張,只是請了本家的一個叔爺來給父親念“指路經”,舍棄其它復雜的程序而隨大流了。他把目光轉向堂屋,注視著躺在堂屋中間蓋著一床大紅棉被的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風把蓋在父親臉上的草紙吹開了,露出了父親那張寬大的臉盤,父親還像原來那樣像睡著了似的,緊閉著雙眼,靜靜地躺著,那樣安詳,那樣平靜。一想到父親將這樣永遠地睡去不再醒來,這張寬大的臉盤將永遠離他而去,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淚又再一次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他再一次把自己的臉緊緊的貼在父親冰涼的臉上,小時候,雖然父親和他們兄弟姐妹們在一起時間很少,但父親每一次回來,都抱著他們親了又親。多少次,父親就是這樣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著他的臉,使他感受到了無限的父愛。每一次父親要離開家時,他總是用力抱著父親,哭著不讓走。父親也總是同樣地緊緊地摟著他,把自己寬大的臉盤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久久地不分開。但是以往父親每一次離開了都又會回來,而這一次,他可愛的父親將永遠離開他們了。按照習俗,除了嬰兒外,無論小孩還是老人,死了都要念“指路經”,都要在堂屋中間,在死者的旁邊立起一棵柱子,掛上牛皮鼓,請上兩個蘆笙手,日夜不停的吹著蘆笙,敲著牛皮鼓,為死者安魂。老人都說只有這樣,死者才能歸祖歸宗,死者走回祖宗故地時一路上才不寂寞。和父親同樣的許多人家都這樣,先在城里火化了,才又送回老家,按照習俗一一的把那一套復雜的程序進行完之后,才又把骨灰拿去埋了。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這樣下來,簡單一點,也要五六千元錢,這點錢他自己肯定是拿不出來的,而父親的撫恤費,父親早就和他說過,要用來賠還買房子的欠款。而且爺爺還健在,也還需要錢。父親的那一點撫恤費,就是再添十倍也不夠還房款的。這房子錢他和母親以及他們一家人不知道又要節衣縮食多少年才能還清楚,他自己想都不敢想。
父親一生都保持著農民的品格,勤儉而且清廉,再加上負擔又重,一家人的開銷靠的就是父親的工資。雖然父親曾經是一縣之長,但是根本就沒有什么積蓄,他也沒有見過父親穿過幾件新衣裳。就是當縣長那幾年,父親仍舊穿著他當兵時的那幾件洗得發白了的軍裝。父親一人在縣城里時還好,后來他們一家都跟著父親搬到縣城里來了,父親的那一點工資就更是捉襟見肘。一年后,母親被安排在招待所里當了一名臨時工,一家人的生活才有所好轉,但仍然是入不敷出。家里連一個像樣的沙發都沒有,當時單位上說為了方便工作,給家里配了一套,但父親仍然堅持開了一半的錢,這套沙發就一直用到現在,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昨天,父親就是在這套沙發上躺下并永遠的閉上了眼睛的。父親剛剛當縣長時,村里的人和親戚朋友們都說,他家的老祖墳埋得好,他父親的福氣好,當了縣長,既為他們老王家光宗耀祖,又可以為他們老王家辦事。但是父親自始至終沒有為他們老王家辦什么事,也沒有安排他們老王家任何一個人拿工資,吃國家糧。他初中畢業那一年,父親還當著縣長,他的分數離中專和高中還就差那么幾分。本來父親只要說一句話他就可以上中專或高中的,但是父親沒有說,他就只好回老家當了一個農民,并負責照顧爺爺。他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都像他一樣,初中畢業后都回家當了農民。他想不通的是和他同班的幾個同學,成績沒有他的好,分數沒有他的高。他們的父親才是局長或副局長。但是人家卻能去上中專,而且當了一年多的老師就調回縣城的機關里上班了。這些他從來不去問父親,他想父親這樣做肯定有父親這樣做的道理。就像小時候每次父親回家來,殺雞時爺爺不準他啃雞腳一樣,他從來不去問為什么。幾年前,組織照顧,領導干部可以安排一個子女在縣城就業,父親也在照顧之列。開始,父親不同意安排他的子女中的任何一人,經過朋友的勸說,再加之父親的身體不太好,需要有一子女在身邊,他才作為合同工被安置到環衛站當了一個清潔工人。但是他的家人都一直還在農村的老家。
父親終生喜愛勞動,患病已經多年,但一直堅持工作,很少住院。人家都說,父親的身體之所以能夠堅持到現在,就是工作在維持著,工作在把持著,都說父親是用工作戰勝了疾病。退休后,父親總是閑不住,幾乎每一天都和他一起幫他清掃街道,怎么勸也不聽,搞得他直想朝父親發火,但是一看到父親和他一起干活時的那種歡樂勁,看著父親又是汗水又是微笑的臉,他便不好再責怪再勸說了。他知道只有這樣疾病才不會來糾纏父親,父親也才會忘記病痛。
父親雖然對他們兄妹三個很嚴格,但是父親的性格卻很開朗。再大的困難也不會讓父親愁眉苦臉,他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為什么事情想不開。那年,父親從縣長的位置上退下來,被安排到二線的一個副職崗位上。許多人都認為父親會悲觀喪氣,但父親卻仍然很樂觀,仍然保持著那份笑容,保持著那份工作勁頭。許多朋友和同事為父親不平,認為組織對父親不公,父親總是笑著說沒什么,現在接替我的新的領導,人家確實就比我強,比我做得要好嘛!自己不行,就應該讓位,讓能力強、會辦事的同志上。實際上他心里清楚,父親心里確實同樣不好受,但并不是因為不當縣長了,而是因為沒有做好他作為一個縣長要做好的工作。因為父親時常叨念著,說自己當了那么幾年的縣長,沒有為老百姓辦成幾件成成器器、實實在在的事,對不起父老鄉親。但是他知道父親無論在哪里,無論做什么事都是那么認真,那么一絲不茍。那一年縣里換屆,父親的老毛病又復發了。但是父親一直不吭聲,一直忍著病痛工作。人民代表大會一結束,父親便住進了醫院,因為沒有及時治療,住院時病情已經很嚴重,疾病幾次差一點要了父親的命,父親差一點就躺在病床上起不來了。最終,父親還是戰勝了疾病,剛剛還能夠走動就又上班去了。說來還真奇怪,上班后父親的病還真的沒有復發過。
和所有的子女一樣,父親在他的心目中同樣是至高無上的。他很尊敬父親,父親的話對他來說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況且父親也從來不強迫他們兄妹做他們不愿意做的事。他和父親的關系很融洽,沒有發生過任何哪怕是很小的爭吵。就是這次安排他到縣城來工作的事,按道理和論條件他們子妹三人安排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父親就是不指定誰,讓他們兄妹三人商量。他很敬佩父親,歷來都把父親當作他自己的偶像,在他的意識里,父親是最偉大的,父親也是最能做事的。給他印象最深的是父親還在當縣長的那一年,當時他已經隨父親到縣城里來讀書,假期他回家,到舅舅家去看望外婆。那天父親恰好領著十多人到舅舅他們村里下鄉。見到他父親只是簡單的說了幾句話,告訴他要他好好的照顧外婆,在舅舅家不要調皮。之后便領著那一班人到地里去了。他們一幫小孩也跟在后面看熱鬧。他們遠遠的看著,只見父親一邊用手指著半坡上那條破水溝,一邊對那些人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父親在前面,其他的人跟在后面順著那條破水溝走了。當年,舅舅他們村里自己修的但不能通水的水溝就又重新修并且通上了水。第二年,舅舅他們村由長年吃包谷飯變成吃大米飯。
他想,他的一生不可能像父親那樣了,盡管他是父親的長子,而且在兄妹中他是最聰明的。父親當過兵,跟隨著部隊出過國,又從部隊去上過大學。父親的一生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的。但父親又是極其普通和平常的,當了縣長,回家去照樣扛著犁,趕著牛下田和母親一道干農活。父親從農村走到縣城,從一個山里人變成一個縣長,完全靠著父親自己。不像他,到縣城里來當一名清潔工,靠的是父親,而且還是照顧的。掃大街雖然累,但是根本沒有在老家干農活累。因此說父親為他創造了一個好的生活環境,而他還能不能為他的下一代創造一個好的生活環境呢,就算是清潔工也好呀,他的下一代還能不能從那個遙遠而偏僻的小山村走到縣城里來呢?想到這些,他鼻子一酸,眼淚又禁不住奪眶而出。
他從旁邊拿過親戚們送的一塊麻布繡片輕輕的蓋在父親的臉上,他在思索著下一步的事。他想,無論如何,就是再困難,火化了以后,也要選一個好日子,他還是要把父親的骨灰帶回老家去,按照老家的那一套傳統習俗,一五一十的把父親的后事給辦了,讓父親能夠歸祖歸宗。父親生前就是離開親戚朋友在外工作,如今,父親走了,就更不能再讓父親一人在外了,應該讓他回老家去,回到父親的親戚朋友中間去。
在盤算著該怎樣辦理父親火化后的事中,漸漸地他睡著了。朦朦朧朧中,他仿佛聽到父親在對他說話。還是那稍微沙啞但卻很清晰很慈祥的聲音,父親說,不要搞得那么復雜了,人死了,怎么辦都一樣,不要再浪費錢了,把錢留著,用在應該用的地方。他正要和父親爭辯,突然一下子他自己也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了,他揉了揉雙眼,定了定神,只見門口一下擁進來了許多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一些人還按照老家的習俗,在門口外就磕頭下跪。他趕緊迎了上去,人們紛紛圍了過來,緊緊的拉著他的手說沒想到老縣長就這么走了,他當縣長和不當縣長,心里都想著我們老百姓,今天我們大家都來送他!
看到這么多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來了,他不覺鼻子一酸,眼淚又再一次抑制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