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宮換將

把你的鴨子排成一行

“經濟內閣成員調整的目的，是希望閣員們用一個聲音說話”

12月的第二個星期，美國總統布什開始了對政府經濟班子的大換班。

12月6日，白宮宣布，美國財政部長保羅·奧尼爾（Paul O’Neill）與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勞倫斯·林賽（Lawrence Lindsey）辭職。白宮發言人稱兩人均因個人理由請辭，識者知其絕決為托辭。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白宮接連宣布人事方案，奧尼爾的繼任人選已經產生，最大的鐵路控股公司之一CSX的首席執行官約翰·斯諾（John Snow）將接掌財政部。接替林賽的人選，將是原高盛公司聯席董事長斯蒂芬·弗里德曼（Stephen Friedman）。

財政部長是美國財政與經濟政策最主要的設計師、美元的看護者、首要的經濟官員。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一職則創設于民主黨克林頓政府時期，是總統正式的首席經濟顧問，其職能是在美國總統直屬的政府各經濟部門（財政部、商務部和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等）之間作政策協調。

同在這一周，白宮宣布，前紐約交易所總裁、73歲的威廉·唐納森（William Donaldson）將擔任美國證監會主席，接替于上月辭職（同樣是在白宮要求之下）的哈維·皮特（Harvey Pitt）。（參見輔文《唐納森還有多少時間》）。

共和黨于11月初舉行的國會中期選舉中大獲全勝，一舉掌握參眾兩院，而布什總統更因在選舉中全力為黨內競選者拉選票立下頭功，從而形成總統控制共和黨，共和黨控制國會的罕見態勢。在此有利形勢下，布什總統力圖在經濟上有所作為，并不出人意外；被迫請辭的官員，亦早被目為可能下臺的人選。但此次前后一月間，竟有三名閣員級經濟官員換將，特別是奧尼爾、林賽同時下臺，仍讓習慣于布什政府著名傳統——對所任命人選支持到底——的觀察者們感到震驚，各大報章在報道此次事件之時，均稱之以“白宮經濟班子震動（shake－up）”。

在上述知名人物替代之時，輿情預期一系列層次相對較低的經濟人事調整亦將進行。《華爾街日報》相信，財政部、白宮預算處等均將有多名位不一定很高而權相對較重的人士陸續請辭。基本上，“布什政府的第一代經濟班子將調整完畢”。

“經濟內閣成員調整的目的，是希望閣員們用一個聲音說話，用美國人的說法是，把你的鴨子排成一行（get your ducks lined up）。”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巴里·波斯沃斯告訴本刊記者。

冷酷無情

“他可能只聽到了自己想聽到的部分”

今年67歲的奧尼爾在2001年擔任布什政府財政部長之前，是美國鋁業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將此公司改造成為高效的利潤機器，以企業家中的能者知名。但被選中擔任財政部長，當初即是令人意外的安排。奧尼爾無華爾街金融圈經歷，亦不擁政界人脈，以成功企業家身份入主財政部，被視與此前民主黨克林頓政府任內的財政部長魯賓相去甚遠。后者被評論為自漢密爾頓之后美國最成功的財政部長、美國20世紀90年代經濟繁榮的兩大設計師之一（另一人是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

很多人稱，奧尼爾始終沒有搞明白公司首席執行官與財政部長之間的角色不同。作為首席執行官，坦率是奧尼爾被人贊許的品質，但一個口無遮攔的財政部長卻屢屢為政府帶來尷尬。在9月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向巴西注入數百億美元援助前，奧尼爾曾稱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的援助資金往往最后流向了這些國家高官在瑞士銀行的賬戶。此言一出，因擔心美國拒絕援助，巴西貨幣雷亞爾立即繼續貶值15％。最終對巴西的援助達300億美元，超出了原估計數字100億元，主要原因就拜奧尼爾失言所賜。

美國財政部長在全球經濟體系中具重要影響力，而奧尼爾被認為欠缺所需要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才能因之無法恰當地支配這種影響力。自魯賓時代成為金科玉律的強勢美元政策是否在布什政府上臺后有調整，是其時市場關注的焦點，而奧尼爾在接受采訪時則戲稱，如果強勢美元政策要結束，他一定會“租借玫瑰碗體育場，在一支軍樂隊的伴奏下”公開宣布。市場并不覺得這個說法好笑，反而因其對是否維持強勢美元政策所傳達的信息不明，進一步影響了美元匯率的走勢。

面對增長放緩的美國經濟而無所作為，是奧尼爾受到的另一種批評。共和黨政府通常主張由市場自我療傷，奧尼爾亦主張讓市場和美聯儲來照顧經濟增長問題。但這種無為而治的姿態，是布什政府再也享受不起的奢侈。美國12月6日公布的11月份失業率數字已達6％，創數年間最高紀錄，即以布什政府執政期間計，總共喪失了150萬個就業機會。對伊拉克戰爭在前，小布什不會忘記其父親老布什總統（1988年至1992年任美國總統，贏得了海灣戰爭，輸掉了1991年總統大選）的教訓：絕不能在疲軟的經濟面前顯得自滿于其他領域的成果。小布什政府需要在選民面前表現得有所作為。明年是2004年大選年前的最后一年，經濟必須有所起色。

在此問題上，布什政府多少有些兩難，既不能無所作為，也不能直接承認經濟疲軟問題嚴重。由此，布什政府即將于數個星期內提交國會審議的經濟振興方案，也叫作“增長(growth)”計劃，而非通常所稱的“刺激經濟（economy stimulus）”計劃。據《華爾街日報》稱，布什政府內部禁止使用“刺激（stimulus）”一詞，原因是該詞意指經濟已然陷入衰退。熟悉布什政府年來在外交、內政方面語詞創新實踐的觀察者，對這類語言游戲當已不再陌生。

亦有人指出，歸咎于沒有使美國經濟走上快速恢復的道路，是布什政府用來解除奧尼爾職務的一個籍口。最終導致奧尼爾被布什政府拋棄的根本原因，是其始終對布什政府的基本政策長期、大規模減稅持三心二意的態度。2001年，在被正式任命為財政部長之前的國會聽證會上，奧尼爾當場對列席的前財政部長魯賓表達了強烈的敬意，以至于魯賓不得不謙虛道：“保羅，那（指20世紀90年代美國經濟高速增長）很大程度上靠的僅僅是運氣。”

對魯賓的敬意，是一種不能被布什政府接受的傾向。在魯賓的主持下，克林頓政府確立了平衡預算、消除財赤的經濟政策。它的基本邏輯是政府消除預算赤字，可以減少國債發債數量，從而降低長期利率，減少商業活動的成本，從而繁榮經濟。這套學說被廣泛認為是美國于上世紀90年代經濟繁榮的基石之一。而布什政府上臺的綱領即是長期、大規模減稅，并于去年成功地立法通過了未來10年內減稅1.35萬億美元的法案。在即將公布的“增長”計劃中，進一步減稅是主要議題之一，而金額亦將達到2500億至3000億美元之間。大規模減稅的邏輯是，減稅可以減輕工商業界的負擔，使經濟更有活力，使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加快，從而從一個更大的經濟體中獲得總量更多的稅收。但是，以大規模減稅來應對經濟放緩，給財政造成極大的壓力。

布什政府上任之時，眾議院預算辦公室還樂觀地預測未來10年內政府財政盈余將達到5.6萬億美元；而現在，假如布什政府的減稅措施長期化，根據目前開支增長的速度，10年內，美國財政赤字將達到2.9萬億美元，而年度財赤將達到5000億美元。當此之時，“平衡預算”一詞，在布什政府內部已成禁語。

據布什的高級助手向媒體透露，奧尼爾是布什政府內部對大規模減稅計劃最感懷疑的官員，也最為擔憂擴大的財政赤字將對經濟產生毀滅性影響。對于布什政府來說，奧尼爾對外發表的對減稅政策的表態屢屢與官方說法不相一致。最近的一次是奧尼爾11月底接受英國《金融時報》采訪時“暗示”，未來稅制改革將可能建議增加收入，也就是說加稅。這徹底把白宮惹惱了。

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巴里·波斯沃斯告訴本刊記者，布什政府的長期減稅政策需要財政部長的強烈支持，因此，對預算赤字持憂慮態度的奧尼爾去職，“是不可避免的”。

最后的攤牌是在12月5日，一天前，布什明確指示其高級助手，要奧尼爾辭職。當天，副總統切尼向奧尼爾傳達了白宮的決定——兩年以前，正是在切尼的舉薦下，奧尼爾才得以來到華盛頓任此要職。憤怒的奧尼爾拒絕了等白宮安排好繼任者才宣布辭職的計劃。第二天，他發表了一封只有50字、空前簡短的辭職信，拒絕出席白宮安排的儀式，單身驅車回到了匹茲堡老家。

奧尼爾的憤怒不無因由，因為與白宮關系緊張，他此前不久還曾與布什面談，詢問是否仍然得到信任。事后，奧尼爾對媒體稱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此次去職之后，記者就此事詢及白宮發言人。發言人冷靜地回答：“他可能只聽到了自己想聽到的部分。”

與奧尼爾一并下臺的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勞倫斯·林賽出身于哈佛大學，曾任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委員，是布什政府減稅綱領的主要設計師，也是即將出臺的“增長”計劃的制定者。正因其堅決的大規模減稅立場，在布什政府內部，他與奧尼爾正是宿敵。他之所以下臺，出自其他原因：作為總統首席經濟顧問，林賽的職責是在各經濟部門——財政部、商務部和國家經濟顧問委員會——之間進行協調。這需要耐心、包容和高度的談判技巧，不幸林賽并不擅長此道。他與財政部長奧尼爾公開爭吵，向媒體披露決策者內部的分歧。在高度重視忠誠與守密的總統布什和副總統切尼看來，這是不可容忍的缺點。

林賽犯的最后一個“錯誤”，也是在11月間，他向《紐約時報》發表看法，認為對伊拉克的戰爭將耗資2000億美元，然而，其時布什政府正試圖讓國際社會相信，美國并不認為開戰是不可避免的。林賽被認為泄了底牌。

與憤然離去的奧尼爾不同，林賽保持著微笑出席了宣布辭職的記者招待會。

“冷酷無情（ruthless）”——《華爾街日報》用這個詞形容此次人事之變。不安分的“鴨子”們出局了。

推銷員們(salesmen)

對于接任財長的約翰·斯諾及接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的斯蒂芬·弗里德曼，白宮官員私下稱其為布什減稅政策的“推銷員（salesmen）”

“這次經濟小組成員重組，布什政府采取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步驟，即新上任的財政部長和經濟政策顧問并不需要制定經濟政策或向總統提出意見，而只是執行既定的政策。”巴里·波斯沃斯告訴記者。

送走奧尼爾和林賽的布什政府對繼任人選的選擇不再是決策者和戰略家。對于接任財長的約翰·斯諾及接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的斯蒂芬·弗里德曼，白宮官員私下稱其為布什減稅政策的“推銷員（salesmen）”，最重要的是要有推行總統既定政策的能力，其次是容易打交道。

初看起來，斯諾的經歷與前任奧尼爾如出一轍。但是在企業家身份之外，63歲的斯諾是深知政治為何物的商界老手。斯諾與奧尼爾性格完全不同，《金融時報》文章引用知者稱其“平易近人，善于尋求共識”。早年在福特政府內任職之后，他后來在卡特政府時期做了三年鐵路行業的說客，對于華盛頓的門徑早已稔熟。去華盛頓亦很方便，坐CSX的火車即可。

1994年至1996年間，斯諾任商業圓桌會議的主席。商業圓桌會議是美國大企業總經理的聯誼會，主張平衡預算。當時克林頓政府正與金里奇領導的眾議院共和黨多數派爭得死去活來。斯諾幫助雙方達成一致，把減少赤字作為共同的主要目標。

今年早些時候，他擔任會議委員會（Conference Board）旗下一個呼吁進行大規模公司治理改革的委員會主席，具體主張是增加公司薪酬委員會的權力，把期權計入公司的財務成本等。目前并不清楚布什政府是否會推行這些主張，但斯諾就任財長一職，有助于抵消此前人們對布什政府不熱心于打擊公司違規現象的指控。

斯諾至今任七家上市公司董事，是目前董事兼職最多的公司首席執行官。

雖然政治手腕出眾，斯諾作為企業家的業績并不出色。1996年，斯諾擔任首席執行官的CSX公司與南方諾福克公司競標大陸鐵路公司，并于1997年達成了總值107億美元的兩家分割大陸鐵路公司的協議。這宗交易被分析師們認為出價過高。此后，CSX公司在消化其所收購的部分大陸鐵路公司時并不順暢，一度被聯邦鐵路安全局指摘有安全漏洞。至今，CSX公司仍保持著業內最差的營運比例（營運成本/運費）。

而斯諾在CSX公司所獲得的巨額酬勞引發了爭議。2001年度，他獲得220萬美元現金工資，再加上710萬美元的股票，此外還有75萬美元其他補助。一旦他從公司退休，他還將保有公司鄉村俱樂部的會員資格，終生使用公司的公務飛機。當然，成為財長之后，作為政府官員，后兩項待遇將不復享有。12月14日，斯諾表示，一旦任命得到國會通過，他將放棄按照工作合同可以從CSX公司獲得的1500萬美元酬勞。根據工作合同，如果斯諾離開CSX公司，他總共可以從該公司獲得的報酬是8000萬美元。

CSX公司在華頗多業務。在香港是最大的外國投資者之一，合作伙伴是CSX World Terminals。CSX公司發言人鮑勃·辛（Bob Shinn）告訴記者，因在華業務發展出色，斯諾本人在2001年被美中國際交流基金會授予馬可·波羅獎。

將接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的斯蒂芬·弗里德曼則是老資格的華爾街人。他于1966年加入高盛公司，1990年與羅伯特·魯賓一起成為高盛的聯席董事長，1992年，魯賓加入克林頓政府之后，成為董事長。在從高盛退休后，弗里德曼創建Marsh ＆ McLennan’s private equity group公司，現為高級合伙人。

基于這段經歷，此次被任命之后，弗里德曼被期待成為共和黨版的魯賓。魯賓在成為克林頓政府的財政部長之前，也曾任過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一職。至少，兩人在高盛期間建立起來的關系網絡是一樣的。

弗里德曼今年64歲，與斯諾一樣，他過去持減少赤字、平衡預算的看法。他目前仍是協合聯盟的副主席，該聯盟激烈地反對布什政府不顧財政赤字大規模減稅的政策。這引發了共和黨內部主張減稅人士的疑慮，但布什總統在提出此項任命之時顯然已權衡過各種可能。

據《華爾街日報》報道，弗里德曼以注重細節而知名。在高盛期間，弗里德曼每天帶著一個褐色的皮包，里面放著一個面包圈和一瓶橙汁，開早晨的例會——完全沒有老板的派頭。

至于政治，弗里德曼“是近來才開始關心”，他的密友告訴記者。雖然是一個共和黨人，他向共和黨和民主黨都作政治捐款。

“弗里德曼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高盛現任CEO亨利·保羅遜說。后者曾在弗里德曼手下工作多年。“他聽取不同人的意見。這就是投資銀行家所做的事，把人們帶到一起，達成交易。”

羅夫經濟學（Rovenomics）

減稅！減稅!

《華爾街日報》指出，理論上，準備上任的新經濟班子面臨著以下一系列的挑戰：

——于明年通過新的減稅法案，并使2001年通過的收入稅和房地產稅減免永久化；

——將社會保障體系私有化；

——尋找限制赤字增長的辦法；

但是，提出應對這些挑戰的方略，看來已經不是這個新班子的職責。政策制定很明顯將直接來自白宮，而新班子只是政策的“推銷員”。《金融時報》發表的一篇評論稱，金融市場之所以在人事任命前后并無異動，是因為市場預期，無論誰接任。真正掌管經濟政策者都將不是他們，而是布什總統目前的首席政治顧問卡爾·羅夫(Karl Rove)。羅夫被認為是共和黨在國會選舉中致勝的策略設計者，是目前黨內超重量級人物、布什政府想在2004年連任計劃的總設計師。

將于明年初推出的“發展”計劃，要求在未來10年內減稅和增加政府開支總計2500億至3000億美元之間。它還將包括加快所得稅減稅，減少對于股票紅利的稅收。

對于這套主要以減稅（去年已經通過了10年內減稅1.35萬億美元的法案）來應對經濟增長停滯的計劃，民主黨方面簡稱之為“羅夫經濟學（Rovenomics）”。羅夫經濟學的基本邏輯是：既然美國經濟需要刺激，所以要推進大規模減稅；既然富人交絕大多數的稅，減稅有利于富人就是合理的。對于財政赤字攀升的擔憂，無非是“魯賓經濟學（Rubinomics）”的“胡說八道”。

最后的直接引語出自格倫·胡巴德（Glenn Hubbard），美國國家經濟顧問委員會主任、原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教授，布什政府第一任高級經濟班子中少有的幸存者之一。在過去的多年里，國家經濟顧問委員會一直擔任經濟智囊團的角色，但通常不直接從事政策制定。但是，現在，該委員會基本上已變成布什政府稅制改革政策的研究機構，重要性大為上升。

至于新任的經濟班子，基于斯諾與弗里德曼過去對于主張平衡預算的背景，他們能不能與“羅夫經濟學”相處無間？弗里德曼會不會給布什政府的減稅日程表帶來新麻煩？

布什向共和黨內的疑慮者聲稱，弗里德曼表達了對其減稅方案的熱誠支持。盡管疑慮者未能全然釋懷，但大多數人相信，弗里德曼是“極好相處”的人，“如果需要，弗里德曼甚至可以開車送卡爾·羅夫上班。”弗里德曼身邊一位人士說。

不管怎么樣，“現在總統控制共和黨，共和黨控制國會”，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巴里·波斯沃斯告訴記者，“布什總統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