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林野史六十春

上回提要：彭述圣拜訪涼州陳，上演雙雄會。西安高手趙栓柱慕名訪彭，途中得遇隴南棋王邵豐義，不打不相識，因棋成友。

第十八回 兩強相惜 述圣解囊饋贈

一心向外 棋書引發豪情

公元1929年，對皋蘭縣老百姓來講，是歷史上最刻骨銘心的一年。那一年，天又大旱，莊稼顆粒未收，樹皮草根食盡，饑民流離失所，死者不計其數。事過多年后，只要提起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老人依然不堪回首，心有余悸。

大批饑民進城討飯，給蘭州城的居民帶來很大壓力，糧食價格飛漲不說，各個商店飯鋪也失去了往日繁榮。

城隍廟畢竟是閑人去的地方，逢此荒年，游客居然有增無減，細一看，人群中穿長袍馬褂的人少了，穿對襟衣大襠褲的人多了。原來饑餓時，窩在家里更難熬，不如去城隍廟聽聽鼓子、聽聽評書、看看下棋，倒可以分分心，暫時忘了饑餓，熬到晚上再回家湊和了事。

能使大家餓著肚子去城隍廟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聽說有個陜西小伙兒棋藝非凡，接連撂倒了好幾位“金剛”，眼看兵臨城下，要逼彭高棋出來決戰，怎不令人急煞!彭高棋眼下是蘭州人的一面旗，大家自然關心，有道是：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故無論是關心、是好奇、統統一涌而去。當然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向城隍老爺求雨的善男信女。總之，城隍廟這些天來，人滿為患，熱鬧非凡。

你道那陜西小伙兒是誰?正是千里迢迢從西安徒步而來的“五虎上將”之首——趙栓柱。栓柱自打上月在馬跑泉鎮與隴南棋王邵豐義分手后，一路上曉行夜宿，好不容易才來到目的地——蘭州。一進蘭州城，方知這兒正逢荒年，來得不是時候，他也顧不了許多，胡亂找個腳行住下，便打聽隍廟去處，得知距此不遠，適才放下心來。

次日正午剛過，栓柱便急忙往隍廟趕。一進茶園，只見十來張棋桌前人頭攢動、吵吵嚷嚷，為一步棋而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惟獨靠里邊的大棋桌前，看客比較文靜，卻也雜話連篇，近前觀瞧，此處正是彭高棋掛牌應眾之地。一打聽，才知彭高棋偶感風寒，被半弟子王和生接去休養。

師尊不在，這張大棋桌便由眾金剛輪流坐莊，聽說有人打擂，立馬讓位待客，見來者也是青年，遂不以為然。一對話，才知對方是西安來的朋友，是慕彭高棋大名而特地趕來的。有事弟子服其勞，兩地“金剛”之遭遇戰就在隍廟茶園打響了!

誰知強龍偏壓地頭蛇，這金剛不敵那金剛。三日內，彭高棋座前的八大金剛，除王和生、邵國雄、黃占彪不在現場外，其余五金剛皆相繼失手，消息早有人飛報王和生。王和生因在各大中學任教，境況較好，本打算讓師友彭述圣多休養幾日，奈何諸師弟不爭氣，擋不住強敵，只好據實相告。彭述圣一聽有外地高手相犯，立刻來了精神，決定親自去會會這位過江猛龍。

這天，彭述圣破例早來茶園，邊品茗邊等候。隍廟茶園有個規矩：凡與彭過招者不先報名掛牌，彭述圣從不與無名之輩交手。諸金剛前幾天與栓柱糊里糊涂打了幾仗，只知對方是西安人，哪管他姓甚名誰。

今日掛出牌來，大家才得知這位青年高手名叫趙鵬程，鵬飛萬里，名字很有氣魄。俗曰：人的名，樹的影。在趙栓柱(趙鵬程)想像中，彭高棋一定長得魁梧雄偉，相貌堂堂，見面才知是一位貌不驚人的干巴老頭，拘謹之心頓時去了大半。彭述圣一看來者是個青年，年齡與諸弟子相仿，先有幾分喜歡，便招呼他近前坐下，隨便問道：“聽說你是西安人，不知認不認識販羊的回民馬云德?”

栓柱一聽，頓即用驚詫的語氣反問：“彭老認識馬云德!”見彭述圣點頭，便接著說道：“馬云德約比我年長20歲，與薛壽娃、白老四同為前輩棋手，他家住西安灑金橋。走棋灑脫，不拘一格，因販羊四處奔波，除冬天外，很難見他一面，不知……”

彭述圣截住話頭：“這就對了，幾年前他因販羊來過蘭州，與我下過兩盤(讓馬)。據他說，西安有四大金剛遠遠在他之上，其中尤以趙栓柱水平最高，你可認識趙栓柱?”

栓柱一聽，登時臉一紅，訕訕答道：“承蒙彭老垂詢，在下正是趙栓柱，鵬程乃我學名，栓柱是我小名，大家都習慣稱呼小名，要不是您這兒掛牌，也不致鬧此笑話。”

彭述圣手捋須髯，呵呵大笑：“好!好!怪不得我這幾個弟子下不過你，原來是西安棋王到了，快換一壺好茶來，今天咱爺倆好好練練。”

眾人聞聽，愈發好奇，紛紛聚攏，只見彭述圣環顧四周，大聲說道：“這些年我與人下棋(指打擂者)不是饒馬，便是饒炮，很難得遇對手，今日適逢高手，就分先如何?”栓柱聞言，連連擺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讓二先足矣!”

彭見栓柱誠懇，想了想又道：“按說你也是一方諸侯，理應分先，念在我比你年長的份上，就讓先下兩盤，不可再推。”栓柱見狀，不再堅持。要知栓柱綽號“瞎腸子”，滿腦子精靈古怪，出手皆是險招、狠招，能在西安市出類拔萃，全憑攻勢凌厲、棄子奇襲。這次借先行之利，更發揮出了剽悍強攻的棋風，不足十合，他便使出撒手锏——棄炮打士，掀起波瀾，觀者無不驚心，暗暗為彭述圣捏把汗。可惜這次對手是老謀深算的一代巨匠，面對對方棄子，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棋走蹊徑，搶占要津，致使栓柱的棄子進退維谷。由于未料到彭述圣不吃棄子而招致被動，栓柱心中說不清有多別扭。一著失算，全盤受制，在彭的強大反擊下，這一局居然輸得很快很慘。

栓柱一生從未遭此速敗，長嘆一聲，準備起身，被彭述圣輕聲喝住，并正色說道：“你千里迢迢所為何來?又何必急走?這盤上的游戲勝負豈能如此較真?再說你的棋蠻有功力，不然怎能連勝我幾員大將?!”彭述圣用他那懾人肺腑的湛湛目光盯著栓柱，爾后又改用比較溫和的語氣說道：“平心而論，這盤棋的過失在于攻勢太猛，倘若我貪戀得子，你乘勢擴先，這盤棋的結果就難說了，這樣吧，我們再下一盤如何?”

栓柱聞聽彭述圣一席話，不由面帶愧色，后聽彭述圣主動邀戰，自然巴不得，心中不快“倏而來兮忽而逝”。一戰之后，他已領教了面前這位瘦小老漢的厲害，看來不能再玩花拳繡腿了。

第二盤開始，栓柱牢記教訓，速度慢了許多，走子進退有序，前后策應，不敢輕意弄險。彭述圣幾度試探，也尋不出對方破綻，兩人輸攻墨守，終以和局結束。局后，彭述圣非常欣賞栓柱的悟性之高與變通之快，更喜歡他的直爽性格，當得知栓柱的基本情況時，亦為之嗟嘆不已。

當晚，由王和生作東，與師友彭述圣和趙栓柱在廟前街上飯鋪吃了一頓便飯，飯后，彭述圣從衣襟兜里摸出三塊銀元塞到栓柱手中。栓柱欲推，彭述圣忙說：“別推，你聽我說。”他看了看栓柱，又瞅了一眼和生，感嘆地說道：“下棋人若想立身養家非常困難，混得好些尚可 口，混得不好，衣食無著。饒你有多聰明，棋下得再高，也是枉然。這三塊銀元是我平日積攢下的，你拿回去做個小本生意，別再到處奔波了。”

接著他又交待王和生：“栓柱的棋力要比你們好些，這幾天你們陪他多練練，蘭州最近境況不好，還是勸他早返西安為好。”

栓柱念彭老叮囑，在蘭州小住幾日后，便返回西安，路上辛苦，不必細表。

栓柱自與彭老過手后，才知藝無止境，自忖與王和生年歲相當，棋藝水平也在伯仲之間。千里奔波，不虛此行。他總結經驗，棋風棋路較之過去又沉穩了許多。一年后，終以驕人成績奪取了西安歷史上首次公開賽的冠軍。

趙栓柱從“五虎上將”、“四大金剛”的民間推崇到正式的公開賽冠軍，掀開了西安棋壇新的一頁。

后來，王新民、衛寶昌、王羽屏等一大批新秀的崛起，大大推動了西安棋壇的活躍與發展，此乃后話不提。

栓柱返回西安，給棋迷們細說了彭述圣的強大，久而久之，西安棋壇便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拳不往東打，棋不往西下。蓋因有名拳師大都分布在西安以東的河南、山東一帶，西邊則有彭述圣坐鎮，頗有“太公在此，諸神回避”之勢。

栓柱的出現與離開，引發了彭述圣幾多感慨，人家二十多歲能千里奔波取經，我五十多歲猶未能邁出家門，不知今生能否圓這個夢。

年前，王和生托人從南京購得棋壇總司令謝俠遜編著的《象棋譜大全》一套，稍加翻閱，便捧呈彭述圣參詳，彭即以銳利目光涉獵。彭述圣認為，謝君此作，集錦薈萃，力使缺者以全、誤者以正，為弘揚我國象藝獨運匠心，其功昭著，難能可貴。然一人精力畢竟有限，他隨披隨談，指出其中《竹香齋》與《桔中秘》的某些棋局勝和不準；某處評述未盡詳細；某處注語有所出入等等，無不切中要害，令人驚嘆!

彭述圣覽書之余，掩卷長嘆：天下之大，能者輩出，趙栓柱都能來訪，吾卻未能出征，今生若不能一會天下英雄，又何以言棋!他知道王和生走南闖北，閱歷甚廣，對全國棋壇了解甚多，故想聽聽王和生在京津滬寧期間的見聞。和生見問，便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他的所見所聞，只聽得五十多歲的彭述圣血脈賁張，“聊發少年狂”，大有“烈士暮年，壯心未已”之氣概。

欲知王和生講了些啥話，何以讓彭述圣如此興奮，我們下回再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