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更應該把阿來劃在\"雜志人\"一類。《塵埃落定》還沒有出版,阿來便去了《科幻世界》。據說去《科幻世界》,阿來是有些無奈,阿來是想離開狹窄,整日塵土飛揚的后現代化了的馬爾康,現實與心靈的距離太大,必然會有壓抑感。阿來當時說:朋友幫他,他幫朋友。接著的98年夏天,阿來以\"雜志人\"身份來北京搞活動。那活動大得不得了--把俄羅斯的宇航員活動到北京來現場演繹\"科幻世界\"--以一個偏僻的小雜志來做這樣的事,非得要有點狂勁兒,事情在進程中,同事表情還有點驚乍,阿來倒鎮定自若,整天同北京的各檔媒體見面,川譜操得流暢,毫無不適之態。朋友幾個都訝于阿來的行狀,過去的阿來沉默、內向、謹慎地交朋友、不善臧否人物,專心致志地寫作,旁無他事……
《塵埃落定》出版前,出版社邀了一些讀書版的記者來座談,有人擔心內向的阿來發怵。哪知阿來早就操練有素,游刃有余,只是稍不留神,他的話題(由于職業的習慣)會溜到\"科幻\"一邊去,讓主持會的策劃編輯王小的手心出汗。
在《塵埃落定》日盛的時候,阿來也漸漸沒入\"科幻\"編輯的角色:閱讀前沿科學的書籍,寫關于科學幻想的文章,發現、培養科幻作家隊伍。看他死心塌地又熱情洋溢的工作狀態,我們很難弄清阿來是把\"科幻\"編輯看作謀生的飯碗,還是就鐘情于這項事業?因他經常為\"科幻\"到北京來風塵仆仆地活動,東奔西忙,疑問不免叢生。
對于文學、小說,阿來話不多,也沒什么表情。為自己的作品喜怒哀樂的時期過去了,自己想象的文學風光飽覽了,真正沉積在內心的東西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外觀,可能會密封得更嚴實。
這期間,阿來不斷地在做雜志方面表現出他驚人的才能。他把《科幻世界》倒騰成金盆銀罐,又生出幾個小胖金娃,他現在是幾個雜志的總編輯,管理上百人的攤子,又是正準備上市的一家傳媒公司的副總裁。他把《科幻世界》編輯部裝修得現代而奇幻,常有幾百少年兒童手拉手、穿過通往編輯部的\"時間隧道\"……
現在的阿來是把科幻們當作產業做的強人阿來,他整天談判、管理、策劃,開飛快的車,奔襲千里吃頓要緊的飯,見些要緊的人物……
有個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如癡如醉地讀完《塵埃落定》,懷著抒情的心理去做關于阿來與《塵埃落定》的節目,她要見的阿來可能永遠隱藏在書頁的背后。她回來困惑地問,這是你講的阿來?記者的文學情愫正濃,哪見喧囂得煙塵。她拍到土司官寨,拍到阿來母親的背影,可再也拍不到在高原上行走的阿來。節目依然按照文學的氛圍做了,但那可能不完全符合記者的追求。
寫《塵埃落定》的阿來有一個寂靜、荒野的氛圍,時間漫長、空間闊大,甚至連朋友都蕭條了,文學靜靜地陪著阿來,阿來的郁悶、憂愁、惶悚、壓抑都有文學的光芒照著,微弱卻是經久的。我想作為\"弱者\"的阿來因為寫小說而幸福……
阿來執意要離開他寫小說的故地馬爾康,大致和時代的變遷有關。他小說中的場景大多在他孤獨的童年、青春時代的勞動中,記憶中的寂靜的牛羊和成片艷麗的鮮花,要離開日益城市化的逼仄的馬爾康,走很遠的路才能尋見。在馬爾康應付生計還得應付瑣碎和雜亂,關鍵是阿來慢慢感覺這是在白耗生命,且這感覺日盛,生活在別處的路早被人趟得溜平,昔日的文學朋友在成都向他招手。
無法想象,阿來搭乘班車沿岷江起伏蜿蜒,山川景色在他心里會激濺起些什么?而他那些用純凈語言描述過的日子又被封存心里哪個隱秘的角落?成都的擁擠喧鬧,文人的閑適狂傲離阿來的文字實在是太遠了。那些高密度的人際關系,喝茶吃飯麻將擺龍門陣的日常生活,慵懶虛榮的市民精神,頭頭是道又夸大其辭的語言方式,阿來如何融于其中,并如魚得水游來游去?
我熟悉阿來看草地的目光,熟悉他的語言,表達方式。也熟悉成都那些碴碴草草的生活,有時候還能體會到它的腐朽、誘惑和無力自拔,清閑清談清茶足夠醞釀一大堆無用的情緒和無用的文字。早些時候羨慕過阿來,因為他生活在絕塵之地,現在他也在成都平原的濃霧之中穿梭,成都陰郁愁眉不展的天氣,常讓人神情萎頓,沮喪和絕望。
一年中還能見到幾次阿來,談話中也會把擔心流露出來,我自己有點像參與拔河,站在文學一邊,但又知道,這力是微弱的。自己是\"夕陽工業\"的工人,差不多是該站好最后一班崗,況且某些作家只生活在文學中(總在構思,總在文學情景中,總在談論文學)也是讓我敬而遠之的。
后來,我感覺我的擔心實在是多余的,文學之于阿來是極個人的事,他無需公眾化,他無須把文學納入工作中以及必要的文學活動的應酬中,他習慣了用沉靜和沉思的文字寫作,他能在喧嘩的浮世中強大,也能在對孤寂遙遠生活的摹寫中定下神,這是互不關礙的兩極,阿來在這兩極走動自如。他出訪、開會總帶著手提電腦,面對眾多的應酬,阿來還說,這比在成都的事少多了,我可以寫東西。他的新作就在行走中完成,而浮塵的氣息,一點也吹不到他的文字上。有次他在電話里說,他現在狀態很好,寫作進度加快。我驚喜地問:是不是有很多時間寫東西?是不是又在外面開會?阿來笑聲傳來,哪兒喲,事照樣多。
我有機會讀到他新寫的中篇,長篇(長篇還沒寫完),我掩飾住驚喜,心里感嘆:你哪有時間寫這么好的文字?《遙遠的溫泉》也同樣滲透了他那種沉著的敘事,收放自如的情感凸現。有人曾跟我說,這是他今年看到的最好的中篇之一,我也甚為贊同。從《塵埃落定》到《遙遠的溫泉》,阿來內心的那個精靈在這些文字上飄蕩著,這是只有那方土地才能孕育出的氣蘊。
寫小說的阿來沉靜依舊,沒有什么能磨去他的靈性,沒有什么能阻礙他詩意的表達。我想,文學在他心中是條暗暗的清流,泥土和巖石的遮蔽讓清流更靜也更清澈。
2002.6.18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