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巫素芬便抱著奶粉筒被人抬上了柴堆。火點燃后，滿院的人都低了頭誦經。待火燒到旺處時，一居士婆婆失聲叫了起來，看，巫婆婆在笑吶!這一叫，驚得眾人心里一顫，都說，這圓寂之人如何還笑得了呢?

巫素芬將擦洗完畢的自行車一輛輛推進車棚，鎖好，這才抹下棉衣的袖管，拖著蹲乏了的腿往回走。至院子中間，見有人提了滴血的羊肉從大門外進來，心里就想，莫非是要數九了么?

從袖筒里伸出紅腫的指頭，慢慢地掐了算。果然明日就是冬至。望望天，浮腫的云蓬里有霉味兒滲出，漚得日光也跟著了晦濁散淡。人怔了怔，趕緊歪仄了身子往屋里去。樓道陰窄，人進去就沒了身影，只落下鑰匙叮呤當啷的碰撞聲。

巫素芬住在一樓，兩居室的小套房，窗戶外是兩米多高的院子圍墻，天陰時白日里也要開燈。兒女們回家常怨她，別家搬遷時都要同政府講講條件，就你，喊搬就搬了。巫素芬說，這房子還不好么?不用去巷子口擔水，也不用清早到公共廁所排隊倒馬桶，同老屋比是天上地下了。

巫素芬進屋后徑直去了臥房，拉上窗簾，也不開燈，佝僂的人影在昏暗中悉悉簌簌地移到木床前。彎腰摸索一陣后，從床腳下拖出雙破舊的高筒橡皮雨鞋。

雨鞋里的紙包，是巫素芬用了一輩子的銀行。

她常常抵死了門，摸出紙包一個人慢慢地數。數幾回，那疊鈔票里就會添上一張。三天前，終于數到了一萬元。在放進最后一張鈔票時，巫素芬想，可以把秀秀接回來了。

巫素芬數罷鈔票，眼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入冬時生的凍瘡，漸漸已顯出壞疽似的黑斑。不過想到秀秀，巫素芬的身上就有了暖意，連腫脹的手指頭也像在突然間通了血脈。巫素芬坐到床沿上，撫著紙包笑自己，孫娃子都上小學了，咋就又像個剛做媽的嫩女子了呢?

巫素芬年輕時是飲食公司下屬小吃店的服務員。二十歲時，由父母作主嫁給了國營大廠的一個機修工。父親說，打革命起，工人就是老大哥，光榮吶。這樁光榮的婚事，讓小吃店的姐妹們眼紅了好一陣。

婚后不久，巫素芬便嘗到了老大哥的厲害。男人性子暴烈，又好酒。二兩高粱酒下肚，巫素芬的身子便成了男人發泄酒勁的地方。常常是揪了頭發在桌邊推攘一陣后，再按到床上去狠命搓揉。除打老婆外，男人還好在女人的月經期行房事，看著沾滿鮮血的陽具在女人的下身進進出出，男人會忍不住呵呵大笑。就在男人的推揉和笑聲中，四個娃娃先先后后添到人世上來了。

文化大革命中，男人做了造反派司令。在拿著鋼釬攻打對方據點時，讓人把自己的肚皮捅了個大洞。抬回來時，腸腸肚肚都露在肚皮外，嚇得四個娃娃躲在巫素芬身后扯了嗓子嚎哭。聽見娃娃哭，巫素芬也哭。哭了幾日，巫素芬止住淚，將男人留下的兩件斜紋布工裝拆開，在燈下一針針縫成了娃娃們的衣衫。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娃娃長成了大人，先后有了各自的家。八年前，巫素芬從小吃店退休，就此便成了公共汽車上的常客。一早出門，先去市場買菜，然后分送到四個兒女家。送完菜就接著做午飯，一家做一天，不偏誰也不疏誰。每月的最后一個休息日，兒女們會帶了娃娃回來，在巫素芬的小屋里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團圓飯。鄰居們就會說，看人家巫婆婆，守寡幾十年，到底落了個好福氣，兒孫滿堂吶。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巫素芬才會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塊空空落落的地方。若是認真去想，會想得鼻子發酸。就對自己說，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巴望些什么呢?兒女好，自己就好，命么。

在那些清空孤寂的夜里，巫素芬從來沒想到過，一個叫秀秀的女娃，會用她稚嫩的笑聲，將那個空空落落的地方一點點補起來。

巫素芬走到汽車站時，塑料飯盒里的羊肉湯早已凍成了一團。這日是星期天，小女兒同女婿外出應酬，讓她來幫著照看外孫女，天黑盡了小兩口才挾一身酒氣回來。女兒脫下狐皮大衣，揉著腰說，媽，昨日冬至燉的羊肉，還剩了半鍋在那里，扔了怪可惜的。巫素芬說，我帶回去，明日用來煮蘿卜。

汽車站設在大街的拐角處，兩面都有風刮來。巫素芬穿了件半舊的中式棉襖，外面罩一件深灰色棉布衫。被風一口口咬痛了，就想，還是年輕那陣好，穿件舊毛衣便能抵過一冬，大清早還挽了袖子在院子里洗被單。如今到底是上了歲數，人不經凍了。

想著，一口氣從嗓子眼旋出，人跟著打了個寒戰。大街那頭移來了燈光，是收班車。車門哐當當打開，又哐當當關上。車乏，人乏，勞累積到一塊兒，墜得車左右搖晃。售票員是個年輕女娃，瞟一眼巫素芬的月票，背過臉打出一個哈欠來。

巫素芬跌跌撞撞向座拉摸去，正要坐下，卻發現車椅下塞著個塑料編織袋。看看，四下里并無他人，就喊，售票員，這里有人落了東西。售票員覷覷她，沒動。她又喊，是真的，你來看，好大的一個包吶。

售票員不情愿地從座位上挪下，邊走邊搓著手心。近了，猛勁把袋子往外一拉。袋子碰在椅腿上，有點聲音乍然傳出，吱吱嘰嘰如鳥叫。

售票員嚇一跳，往后一退，踩住了巫素芬的腳尖。她望一眼巫素芬，巫素芬也望著她。望一陣，還是巫素芬擠上了前來，伸手拉開了編織袋的拉鏈。

先是一鼻孔的屎尿腥氣，接著是隱約的哭聲。就聽售票員在背后驚詫詫地叫，媽喲，是哪個這么缺德，把娃娃扔在了這里!

果然是個娃娃，裹在床破舊的小棉被里，閉著眼細聲細氣地哭。巫素芬想走開，腳尖踮了踮，還是沒能背過身去，只好伸出手將娃娃抱了起來。娃娃到手里，才覺得棉被早已濕透，尿臊味兒里都挾帶了寒氣。巫素芬心頭一緊，數九臘月天的，這么小的娃娃咋經得住吶?

售票員呆一陣，回過頭喊，李師傅，有人把娃娃扔在了車上，咋辦?

司機沒停車，只應了一句，送派出所去。話落音，車就快了起來，巫素芬趕緊用身子擋住風，嘴里說，莫哭了，乖乖，到派出所就好了。

售票員在一旁偏了頭看。看看巫素芬，又看看娃娃。看一陣，咬了嘴唇說，婆婆，要不你行行好，幫我們把這娃娃先送去派出所?

巫素芬慌了，說不不不，這娃娃是扔在你們車上的，又不是我的，咋個要我去送吶。

售票員說，不是你的，未必是我的了?我讓你幫著送一下，也是為了娃娃好。你想嘛，我們還要趕到總站交班，等辦完手續，再去送這娃娃，莫說是凍病，凍死怕都有可能。莫如你做個好事，先送到派出所，我們緊跟著就打電話過來嘛。

巫素芬不言語了，低頭去看娃娃。一張污黑麻喳的小臉，頭皮上鋪滿了胎糞，盡管是努了嘴在哭，卻聽不見有什么聲氣出來。看一陣娃娃，巫素芬又嘆出口氣來，說，好嘛，我去送。

車窗外突然亮了起來。車到了城市的中心廣場，四面高高低低的大樓上，布滿了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和廣告牌。巫素芬瞇起眼朝外望，一個赤身裸體的娃娃落進她的眼里。那是個巨型廣告，一個嬰兒瞪著雙滴溜溜的大眼，驚奇地望著人世間的黑夜寒風。下面是幾個大字：美國進口奶粉。

見大兒子與兒媳進門，巫素芬便開始往飯桌上端菜。兒子走到桌邊看看，問，媽，今天咋做這么多的菜呢?兒媳嘖一聲，扭頭去喚孫子，鋼鋼，今天好點了么?

孫子說，好多了，醫生說明天就可以上學去了。兒子說，媽，小鋼這幾日生病，勞累你了。巫素芬說，他是我孫子么，莫說了，吃吧，菜涼了。

大家就坐下吃。吃一陣，兒子問，媽，你咋不吃了呢?巫素芬說，人老了，胃口不好，莫管我，吃你們的。

菜盤很快就見了底。孫子放下筷子，對兒媳說，媽咪，我要去寫作業了。兒媳說，乖，去里屋寫，把電暖爐打開，別凍了腳，說罷跟著起身要走。巫素芬趕緊說，小鋼他媽，你再坐坐，我有話對你們說。

兒媳看看她，有些詫異，還是坐下了。從牙簽筒里拈出根牙簽，剔著牙問，是鋼鋼又調皮了么?

巫素芬說，明天就是冬至了。

兒子哦一聲，說忘了忘了，媽，你明天去買些羊肉來，干脆就吃羊肉火鍋。

巫素芬說，我不是說這個。她看看兒子，口氣很平靜。過了冬至，秀秀就兩歲了，該把她接回家住了。從明天起，我沒有時間給你們買菜了，我要在家帶秀秀。

兒媳咦一聲，將牙簽扔到桌上，然后拿眼去看男人。讓老婆的眼光上下一撥撩，男人就有了些不自在，咳咳兩聲后說，媽，你這是當真的么?

巫素芬說，當真的。

兒子就搖頭，媽，你這是何苦呢?老都老了，不曉得自己安安生生享些福么?再說了，那是人家的娃娃，再養也是養不了家的。

巫素芬說，秀秀是我的娃娃。

兒媳噗地笑出聲來，媽，你這樣說，不怕別人說閑話么?

巫素芬看著媳婦的眼，平心靜氣地說，怕什么呢，秀秀是在派出所登了記的。

兒子重重地噓出口氣，媽，當初你就不該把這娃娃抱回家來。

巫素芬垂下了眼皮。到底是男人家，哪會懂得娃娃的事呢。秀秀當時全身都是屎尿。派出所里全是些年輕男人，若是把秀秀交給他們，還會有命么?

這番話她沒有對兒子說。她知道他們不會明白她的心思。她起身收拾起碗筷，拿進廚房洗涮去了。

巫素芬從派出所要回了娃娃，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醫院。一個星期后，娃娃會呱呱地大哭了。醫生說，這娃娃命大，將來必有后福。一個月后，巫素芬把娃娃送回到派出所，那些年輕的警察都圍了來看，高一聲低一聲地嚷，這就是那個撿來的娃娃么?簡直就是換了個人!

巫素芬隨著派出所的人把娃娃送去了兒童福利院。交出娃娃時，原本安安穩穩的心口，突然塌陷下了一大塊。出來走到福利院門口，到底忍不住了，用巴掌來回抹著臉上的眼淚。守門的何大爺就說，大姐，你莫傷心，這里的老師對娃娃都很好。娃娃放在這兒，就當是進了幼兒園，你想看就可以來看么。

巫素芬在大街上轉到天黑才回家。進門開燈，抬眼就看見了掛在屋角的尿布。天冷，雨多，娃娃尿也多，巫素芬就在屋里扯了繩子晾娃娃的尿片。休息日，兒女們進門就抽鼻子，說，媽，這屋里臊哄哄的，哪像個家呀。巫素芬說，你們小的時候不都是這樣的么?兒女們說，那是什么年代了呀?如今用的是嬰兒尿布，你這種破布片早就過時了。再說了，我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臭就臭點吧，那娃娃算啥呢，說不定還是個私生子呢。

巫素芬不吭聲了，任兒女們去說。兒女們吵吵嚷嚷一陣，起身就走，說是屋里太臭，莫如帶娃娃們去吃麥當勞。巫素芬想留住兒女，卻張不開口，眼巴巴地看著大人和娃娃們走出了門去。

娃娃送去了福利院后，巫素芬依舊每日上午去給兒女們買菜做飯了。待下午返家途中，這才拐個彎，去福利院看一眼秀秀。秀秀是巫素芬隨口叫的，進了福利院后，改名為劉麗蓉。但巫素芬見了娃娃，仍叫秀秀，誰都知道秀秀就是劉麗蓉。

秀秀送到福利院時已會看人，只要醒著，一雙黑眼珠便四下里滴溜溜地轉。保育員說，瞧娃娃這眼，人精吶。半個月后，娃娃的精神有些不濟了，粉紅的面皮上慢慢泛出些白色來。問保育員，說是秀秀常拉肚子。保育員說，娃娃們吃的都一樣，偏秀秀的腸胃要弱些。不過，已送秀秀去醫院看過了，醫生還開了藥回來吃。

巫素芬知道保育員不會誑她，但仍是放不下心。一日，趁娃娃開飯前，悄悄去了食堂。灶臺上擺著幾盒嬰兒米粉，廚師撕開口后，噗噗噗抖進到大鐵鍋里。水汽中，能見到散開的米粉中，有一縷縷的東西順著開水打旋。巫素芬嚇一跳，忍不住上前問，師傅，這是給娃娃吃的么?

廚師說，是啊，還要放糖吶。

巫素芬說，這米粉都牽絲絲了，還能吃么?

廚師就警惕起來，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巫素芬心一慌，嘴上就不利索了，不，不是單位的，看看，看看么。

廚師上下打量她一番。灰撲撲的棉罩衣，花白的頭發，腳上是一雙被人喚做\"抱雞婆\"的布棉鞋。將這太婆從頭看到腳后，廚師心里就有了底氣，至少不會是民政局或衛生防疫站來檢查工作的公家人。等話再說出來，聲音便高了許多，這米粉左不過是受了些潮，又莫壞，咋就不能吃了呢?喂喂，你來這兒干什么?沒看見門上貼的條子，廚房重地，閑人免進，還不快走。

被喚作了閑人，巫素芬只好退出了門去。到了娃娃們住的房間時，保育員正在給秀秀換尿布。巫素芬說，老師，我來。保育員見是她，便罷了手，說，娃娃又拉了，換了尿片后，用熱水好生洗洗。巫素芬說，我曉得，老師。

尿布上滿是黃白色的稀溏屎，丟到床腳的盆里，還能聞到沖鼻的腥氣。給秀秀洗屁股時，娃娃突然哭了起來。巫素芬想，娃娃不舒服呢。想著，心里酸酸的，像是積下了什么委屈。

回家的路上，耳朵里一直是娃娃的哭聲。瞢瞢然走到巷子口，差點兒就撞上個擦自行車的小伙子。巫素芬道聲對不住，正要走開，眼光卻落在了靠在墻角的木牌上，白底紅字：打氣，2角，擦車，2元。

巫素芬瞇起眼，看看木牌，再看看小伙子手里的油棉紗。待再往前走時，腳步里就有了輕快。這是年輕時做服務員練下的步子，腳下再快，上身也不動，風拂楊柳一般往前飄。進到院子里，迎面碰上住二樓的居委會主任張婆婆。那張婆婆就笑了喊，巫婆婆，這么高興，撿了金子么?

第二日，大院門口的收發室墻上貼出了一張白紙，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為人民服務，擦洗自行車，每輛1元5角，3單元1號。

就此，天天有自行車擺在了巫素芬的樓道外。每天一早，就見巫素芬提了水桶出來，將車上的泥土洗去，再用毛巾一點點擦干。待水氣晾盡了，這才用油棉紗將車一寸寸擦亮。即使是舊車，經她的手一過，也有了五成新。只是隨著車子的增多，巫素芬手背上的凍瘡開始發黑，盡管天天在抹凍瘡膏，但仍然爛出了一小塊紅乍乍的嫩肉。又因為擦車，給兒女們買菜的事就有了耽擱。小女兒最先忍不住了，說，媽，你真是越老越財迷了。我們又不要你的錢，你也不缺那兩個錢花，何苦要這么下死命去掙呢?

抱怨歸抱怨，巫素芬仍然擦她的車。每月的頭一日，她會將買來的雞蛋和嬰兒米粉送到福利院去。鑒于她與秀秀的特殊關系，福利院同意給秀秀單獨做\"飯\"，就此，秀秀的臉上又出現了往日的紅潤。

待到開春時，秀秀已長高了一大截，逗她時，會咯咯地笑出聲來。巫素芬拆了自己一件半新的毛衣，給秀秀織了件套裝。為選個好樣式，巫素芬一星期里跑了十幾趟兒童時裝店。待她把套裝給秀秀穿上時，保育員在一旁咂嘴，巫婆婆，想不到你還有這般的好手藝。咱秀秀這身衣服，莫說在福利院是頭一份了，就是到大街上去比，也時髦得很呢。

巫素芬不作答，只抱起秀秀輕輕嗅著。秀秀身上有股奶腥氣，濃濃的，甜甜的，聞得人全身都舒坦。

天剛透曉巫素芬就起了床，把屋里屋外仔細打掃了一遍。待天亮透了，才從雨靴里摸出一萬塊錢，用手絹包了放在內衣的口袋里。想想，不放心，又尋出個別針將口袋別上，這才扣上棉襖扣子，打開衣柜拿出一件醬紫紅的棉罩衣。

罩衣是退休前做的，留在過年喜慶的日子穿。接秀秀回家就是個喜慶的日子。不同往日的是，這次接秀秀回來，就再不送走了。每天，屋里都會有娃娃咯咯的笑聲。想到這個，巫素芬就心里發慌。慌罷，又喜。喜得一個心滿滿地漲起來。

平日里巫素芬也常接秀秀回家住幾夜，這是福利院特批的。也不坐公共汽車，就抱了娃娃一路說著話往回走。進屋后，把娃娃往床上一放，舊榻榻的木床就有了鮮活的生氣。晚上，秀秀偎在被窩里，聽她一句句哼著兒歌：說個子，道個子，正月過年耍獅子，二月驚蟄抱蠶子，三月清明墳飄子，四月立夏插秧子，五月端陽吃粽子……

秀秀聽不懂，卻聽。聽過了六月天熱買扇子，聽過了冬月數九烘籠子。待第二年五月端陽吃粽子時，秀秀仍不會說話。巫素芬就教秀秀，喊，喊婆婆。秀秀不應。又教，還是沒有聲音出來。巫素芬就點秀秀的額頭，憨女子，喊人都學不會。秀秀眨巴幾下眼，突然喊：媽--媽。巫素芬驚住了。繼而，一泡眼淚滾了出來。

第二日送秀秀回福利院后，巫素芬去了院長辦公室。院長問，巫婆婆，有事么?巫素芬說，我要接秀秀回家。

院長笑了，說，你剛剛把娃娃送回來，怎么又想接回去了呢?好好，就依你，再接回去玩兩天。天氣熱了，當心娃娃吃壞肚子。

巫素芬的口氣慢下來，聲音有些怯，但送出來的字卻清清楚楚。院長，我不是接她回家耍一兩天，我是要讓她回家住一輩子。

院長咦了一聲，說，巫婆婆，你不是開玩笑吧?

巫素芬說，當真，我要把秀秀養大。

院長不吱聲了。想一陣，說，巫婆婆，按規定，你有兒有女，沒有條件再收養子女了。再說，你年紀也不小了，還能帶奶娃子么?

巫素芬說，我帶大了四個娃娃，一個人帶的。

院長說，當然，你一直在照看秀秀，你想要娃娃也情有可原。只是，這么做，不僅違反政策，你也沒有那個經濟能力。就算我給你個最低價，你領走秀秀，也要交一萬元。

巫素芬呆住了。一萬元?抱回她的秀秀要一萬元!她腦子里嗡嗡響了一陣，才有了聲音從嘴里吐出來。老師，秀秀是我揀來的，米粉和雞蛋也是我買的，為啥還要交這么多的錢呢?

院長說，這是規定嘛。你也知道的，我們福利院大多是些殘疾娃娃，不說吃穿，光醫療費都不得了。但國家的撥款就那么點，其他的就靠我們自己想辦法了。你想啊，給娃娃看病，上戶口，這些都要錢吶，所以我說一萬元是特別的優惠了。換個人，要領養秀秀，至少要交兩三萬元呢。算了，你也莫再提領養的事了。想娃娃，就抱回去住兩天，可好?

巫素芬沒再吭聲，也沒有接秀秀回家。那夜，她沒有看電視，早早就上了床。一萬元。她上哪里去弄一萬元呢?她每月只有一百三十五塊錢的退休工資，幾十年來一分一角的攢，加上兒女們過節時給的，倒也攢下了六千九百元。只是，這筆錢是她給自己留的醫藥費，平時從不動一分。單位效益不好，已有一年不報銷醫藥費了。

若是去借，兒女們一定不會借給她。小兒子就對她說過，媽，你要想帶娃娃，家孫外孫都有，何苦要去管那個不知根底的私娃子呢?\"私娃子\"三個字撞在胸口上，痛了好幾個月，巫素芬就此不再對兒女提秀秀的事。這時想起兒子的話，早先的痛就又來了，竟痛得人一整夜都在床上翻。

第二日起來穿衣梳頭，鏡子里是一張蠟黃的臉。巫素芬吃了顆去痛片，仍提了籃子去市場為兒女買菜。待將菜送到大女兒家時，人就撐不住了，進門便坐在了地下。下班回家的女婿把她送去了醫院，檢查結果是膽結石。醫生說，先消炎，再做手術把結石取出來。晚上，接到通知的兒女們都來了。商量一陣后，每家掏出500塊錢，給巫素芬作手術費。

第二日醫生來查房，巫素芬已穿得齊齊整整地坐在了床邊。她對醫生說，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家。醫生說，不行不行，炎癥還沒消呢。巫素芬說，我胸口已經不痛了，你再抓些藥給我，回家去接著吃就行了么。我們單位效益不好，報不到醫藥費，我哪有錢住院吶。

醫生拗不過她，開了出院證，她捂著胸口回家去了。

晚上，她把兒女們給的錢一張張數了一遍，這才放進破雨鞋的紙包里。當她脫掉外衣，蜷縮進被窩里時，她聽見屋子里有了秀秀的笑聲。

巫素芬走到福利院門口時，見何大爺在大門外掃地。巫素芬老遠就喊，他何大爺，早啊。何大爺抬起頭，應了一聲，又低了頭掃地。待人走近了，才抬起眼說，巫婆婆，來的早么。

巫素芬就笑，要不是等商店開門，還要早些呢。說著，將手中提的塑料袋扒開個口子，送到何大爺面前。你看，美國奶粉，一百三十八塊錢一筒呢。何大爺就說，是啊是啊。話應得輕，手卻下得重，把一堆樹葉掃到了自己的腳上。

巫素芬抿嘴一笑，到底是上了歲數，眼神不好了。也不把話說透，轉身就往樓上去。何大爺支了掃把在背后看她，眼里有沉甸甸的東西被腳步一絲絲牽了出來。

走到樓梯口，碰上秀秀班上的保育員下樓。巫素芬就問，老師，秀秀還在睡么?老師啊一聲，臉上就有了異色，說，巫婆婆，我帶你去院長辦公室吧。

巫素芬心里一緊，問，是秀秀病了么?保育員說，沒有，秀秀身體好著呢，這個你盡管放心。巫素芬說，老師，你嚇我一跳吶。聽這樓上清風雅凈的，娃娃都出去了么?

保育員說，娃娃們都在教室里哩。說罷，沒有了多的話，只管沓沓沓地走。等到了院長辦公室，才說，院長，巫婆婆來了。

院長啊一聲，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迭聲地說，巫婆婆，坐，坐，你坐呀。巫素芬說，不勞煩了，院長，我是來接秀秀回家的，錢都帶來了。

一邊說一邊就去解棉衣的扣子。院長立時漲紅了臉，說，巫婆婆，莫忙，我還有話對你說呢。巫素芬停住了，看看院長，又看看保育員，小心地問，是漲價了么?

院長趕緊搖頭，又對她笑，笑紋沒扯開，漫到鼻頰邊就停住了。院長說，巫婆婆，你先坐，坐下我們再慢慢談。又扭頭對保育員說，小李，去給巫婆婆泡杯茶來。

巫素芬心里有些虛恍。她想，莫不是不讓我接秀秀了么?一急，更不肯坐下，巴巴地看了院長說，老師，莫去沖茶了，我接了秀秀就走，不勞煩了你們了。秀秀在這兒兩年，早就把你們麻煩夠了，噯噯，真是難為了。

一番話把院長說得從桌子后面走了出來。院長說，巫婆婆，關于秀秀，我想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要讓這個娃娃將來過得好，是不是?

巫素芬忙點頭，當然當然。我曉得，你們也是疼娃娃的。像這個老師，自己還是個姑娘家，就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娃娃，不容易吶。

院長說，既然我們的目的一致，事情就好辦了。我想只要秀秀過得好，不僅我們放心，你也高興，是吧?說到這兒，院長默默神，放輕了聲音說，巫婆婆，為了秀秀的將來，我們給她找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家庭，就是說，秀秀已經被人收養了。

巫素芬不大明白。她看著院長，又看看保育員，眼角一別一別地往回抽。待眼睛抽成了一條縫時，眼角突然一散，面皮也跟著發白。她伸出手，一把扯開衣扣，抖索著去掏內衣口袋里的錢。口袋讓別針別住了，扯了幾下都沒扯開，巫素芬的臉就變得了青紫。她大了聲對院長說，我有錢，真的有錢!一萬元錢我都帶來了。

院長趕緊壓住她的手，說，巫婆婆，你莫急，聽我說明白嘛。不是我們信不過你，而是因為有政策，你不符合收養的條件。再說了，收養秀秀的那家人條件確實很好，是一對美國夫婦，不光有錢，人也好。他們保證要讓秀秀過上優裕的生活和受到最好的教育，并且每年向我們匯報一次秀秀的情況。

巫素芬讓院長一壓一擋，手就停住了。她看看院長，又看看自己扯開的衣扣，好半天，才努努嘴擠出兩個字：美國?

保育員在一旁插上了嘴，巫婆婆，你咋這點事都想不通呢?秀秀到了美國，不比在這里好幾十倍呀?你想想，人家娃娃吃的啥子?我們娃娃吃的啥子?要我說，秀秀能做美國人，是她的福氣，換個人想還想不到呢。

巫素芬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說，我有，我有，我有美國奶粉!說著，舉了手上的塑料袋讓人看。塑料袋絆在椅背上，撕出個口子，奶粉筒咚地落到地下，滾出一陣脆響。

滿屋的人都讓這響聲嚇了一跳。奶粉筒哐當當滾一圈，歪倒在了墻角。奶粉筒上是那個廣告牌中的胖娃娃，瞪著一雙大眼睛，神情里滿是詫異。

最先發現巫素芬不在家的是那些來擦自行車的人，天天扯了嗓子在窗戶下喊，總不見有人答應。便推了車子去問大院的看門人，巫婆婆呢?咋好些日子不見人了?看門人乜了眼說，你問我，我去問哪個?

莫說看門人不知道，就是居委會的張婆婆，也弄不清巫素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終有一日，張婆婆在窗戶上覷見了巫素芬的小女兒回來，立時下樓擋在門口問，四女子，你媽上哪兒去了?

四女子沒言語，一閃身進了屋。張婆婆也跟著進屋，又問，個把月沒見到你媽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四女子面皮一紅，丟下句話，我媽去親戚家玩去了，說是住到開春回來。說罷，再不開口，只管取了東西就走。見四女子不愿多說，張婆婆只好作罷，怏怏地返了身往自己家去。待走到樓梯上了，才嘀咕出一句來，往回出去耍時總要說一聲的，這回是咋的了?

就此，院子里的住戶不再找巫素芬擦自行車。到了開春時，也不見巫素芬回來。偶爾有人問起，張婆婆便說，在親戚家耍吶。這巫婆婆呀，老了老了，反倒是耍心大了，你看，耍得連家都不回了。

又是一年冬至，天不如往年冷，普惠寺的尼姑們天不亮就忙著在后院堆起了柴火。居士婆婆巫素芬頭日圓寂，照規矩今日午時坐化。最辛苦的是寺里的慧明師傅，揉了幾個時辰，才將巫婆婆的兩腿盤了起來。人倒是坐住了，只是取不下手里抱住的東西。慧明對主持慧雨說，我揉了數十年的人，要揉成啥樣就是啥樣，這回真是怪了，竟然連個奶粉筒也取不下來。她留著那俗物做什么?既然做了出家人，就應該心中無物，身無長財才是。

慧雨說，佛陀說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以凡事可無而有，也可有而無，就隨它去吧。

于是，巫素芬便抱著奶粉筒被人抬上了柴堆。火點燃后，滿院的人都低了頭誦經。待火燒到旺處時，一居士婆婆失聲叫了起來，看，巫婆婆在笑吶!這一叫，驚得眾人心里一凜，都說，這圓寂之人如何還笑得了呢?你縱是看花了眼，也不該在這時叫出聲來，當心阻了巫婆婆上路。

那居士婆婆不敢再出聲，趕緊低了頭去念經文。念一陣，心思仍未攏住，反倒一絲絲散了開來。就想，若是自己圓寂后，也能同巫婆婆一樣在火中笑出來，倒真的是不枉這輩子吃齋念佛了。想罷，又忍不住抬了頭去看，火苗正燃得吡吡啵啵發響。眼見得巫素芬在火中漸漸隱去，只剩了奶粉筒上那個赤身裸體的娃娃，張著一張熏黑了的臉望著人間輕輕笑吶。

作者簡介：

樊小玉，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有《泥沼中的女人》《霧月》《金色海灘》《穿越死谷》等。其中《太平人間》獲1997年臺灣《中央日報》第九屆文學獎評審獎。《金色海灘》獲1988年臺灣《聯合日報》第二十屆文學獎評審獎和巴金文學院第四屆優秀作品文學獎。《野草莓》獲1999年臺灣《聯合日報》第二十一屆文學獎(第三名)。

責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