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兩個看似弱智的家伙的問答成了中國哲學史上流傳千古的經典話題。水中的魚快樂嗎?岸上觀魚的人快樂嗎?
魚困于水中,人不也囿于身外這個世界嗎?沒有誰能真正遺世獨立,也就沒有人能真正超脫“快樂還是不快樂”的無聊問題。
還是魚兒幸福,它們沒有岸邊人那些復雜的思想,不管水是冷是暖,只是不知疲倦的游呀游,游到最后就真的游出了快樂。
像魚一樣一天到晚游泳的人呢?他快不快樂?
一
圍棋的比賽檔期很有意思,最冷的季節戰事最熱。2002剛開始一月有余,數項大賽就已迫不及待的展盡風姿。國際的、國內的,預賽、決賽,群雄紛爭中有一個身影反復穿梭。他先是在棋王賽決賽中2:1擊退年青有為的孔杰保住頭銜,接著在農心杯三國擂臺賽上脆敗于老而彌堅的曹薰鉉。職業棋手與業余棋手的對抗他也不甘局外,坐鎮第一臺讓先拿下了業余冠軍李岱春。按這樣的標準他該是中國棋界的領軍人物了,但緊接著的天元預賽中他一出場便遭淘汰,負于名氣不響的吳新宇,看不出一絲“舍我其誰”的霸氣。這就是俞斌,一位讓你難以給他一個準確定位的棋手。
凡是“大牌”就要有“大牌”的派頭。聶衛平、馬曉春、常昊行事風格各異,身上“唯我獨尊”的王者之氣卻如出一轍,所以他們成了中國圍棋界的象征。俞斌不同,他頭上的“棋圣”桂冠是目前國內唯一的一項七番決戰的大賽,加上“棋王”頭銜,俞斌不能說是“中國第一人”,也該是能與常昊、馬曉春并肩而立的“超級棋士”了。可事實上人們的感受不是這樣,俞斌似乎只是一支“中堅力量”,他身上那種讓人信賴的厚重感仿佛還比不上周鶴洋、劉小光,他注定不是那種偶像級的棋手。于是我們有了這樣的感想:職業與業余的頂級對抗中,在聶衛平、馬曉春參加的情況下,俞斌連續兩年坐在第一臺,這究竟是對俞斌的推崇呢還是對業余冠軍李岱春的不敬?
在每個領域都有些人成就很高,也有一些人留不下任何印痕。取得成就的人當中有一部分是“大師”,另外的則是“匠”。有趣的是,大師與匠的區別并不僅僅在于他們的成就高低,個人自身的氣質更為重要。在NBA歷史上,卡爾·馬龍的總得分位列第三,還凌駕于喬丹之上,但站在天神般耀眼的喬丹面前,馬龍怎么看怎么是個匹夫之勇的莽漢。文弱的瑪格麗特雖然只有一部《亂世佳人》流傳于世,但在那些著作等身的文學大師面前她仍可卓然而立,毫無愧色。從目前情況來看,俞斌還沒有成為真正的圍棋大師的足夠跡象,與前輩大師們相比,說不出他是缺了些還是多了些什么。
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評價顯然會令他不快——太不給面子了。但俞斌應該不會,他大約將淡淡一笑,不爭辯什么,繼續在每一項大大小小的比賽中“趕場”,繼續他那讓人捉摸不定的勝負軌跡。這是俞斌的聰明之處,也是他的風格。踏踏實實走自己的路,平凡的近乎平庸,巧妙地轉移別人的視線,永遠不把自己投入漩渦的中心地帶,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壓力,多了幾分安閑愜意。這是一種舉重若輕的小巧,也是缺乏大家風范的精明。
但是有一點沒有人否認:俞斌的敬業精神,他像一個稱職的更夫,按時敲著清脆的銅鑼。最好的例證就是他每年都參加強度極大的全國個人賽,和一幫小孩子共同去體驗這項“殺人的比賽”的殘酷與樂趣。俞斌自己的說法是為了多下幾盤緊棋,不錯過任何一個鍛煉的機會,在外人看來,這實在很沒有必要。馬曉春不會來,常昊也不來,全國個人賽留給冠亞軍的參加世界大賽的名額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是中國當然的代表。俞斌也是有這樣的資本的,他犯不著為了爭這個名額去累死累活,可他仍義無返顧地年復一年投身其中。究竟是俞斌的參與給個人賽增添了光彩呢?還是愈來愈沒意思的個人賽掉了俞斌的身價?擁有“五連亞”的幽默紀錄,俞斌成了個人賽一道最引人注目的風景。
拉不開與常人的距離,俞斌讓人感覺很親切,俞斌不須仰視才見,他臉上似乎永遠都有淺淺的笑意,就像一個隨和的鄰家大男孩。對這樣的人你是不忍苛求的,而且俞斌的形象讓你很難把他與肩負家國重托的仁人志士聯系到一起,所以俞斌就贏得了許多寬容。農心杯上他連勝劉昌赫與加藤正夫后仍顯不出霸氣,被曹薰鉉殺得找不著北倒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事。大家都在等待常昊、周鶴洋與曹李師徒的大戰,似乎俞斌本來就只是走個過場,他要贏了曹薰鉉倒像是破壞了“演出程序”。
有一點無奈吧?俞斌成不了聶衛平那樣萬眾矚目的英雄,要做他也只能做個平民英雄。他不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也不能豪氣沖天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一個人有一個人表達自我的方式,有些是天生的性格,有些則是環境決定。俞斌的世界就該精致一些,太粗豪就不像他了。于是他就默默地走著自己的路,從不停歇,目光也從不放過路邊的風景,就像魚兒水中游,水的冷暖自己感受。
這樣的俞斌讓我們想起一個詞——人淡如菊,這樣的俞斌讓我們聞到一縷香——淡雅的幽香。
二
決不能說俞斌最初的理想就是超越勝負,追求平淡。任何人起初都會有一個英雄夢,任何人都想象過把自己置于刀尖浪口之上,然后大顯身手,力挽狂瀾,以此贏得世人的景仰。俞斌不是例外,置身于圍棋這個外柔內剛的勝負世界,他只有比普通人更渴望得到認可。
幼時隨父親學弈只是一個極尋常的開端,一旦義無返顧地決定投身于這黑白兩色之中才是給自己的一生定下了基調。俞斌是個才子,這一點世人公認,但俞斌是不是天才呢?好像提到的人并不多。其實單獨來看,俞斌當然可以算得上天才——與這世上太多的被稱為“天才”的下圍棋或不下圍棋的人相比。只不過珠玉在前,他的光彩無法顯示。這奪目的“珠玉”當然就是馬曉春,同為浙江籍,同樣幼時就嶄露頭角,馬曉春的才氣顯然比俞斌更勝一籌。三歲的年齡差距算不了什么,兩人還是屬于同一輩的棋手,俞斌給不了馬曉春足夠的威脅。都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可有誰知道在洶涌的前浪身后又有多少細小的浪根本無法在世界上露一下頭?沒有被湮沒已經是俞斌的幸運了,他全力跟在馬曉春身后,有時差五步,有時差三步,雖然從沒有超越的時候,但總算沒有被甩得看不見蹤影。這一跟就是二十余年,去年的棋王戰決賽上俞斌終于以2:1從馬曉春手里奪過了桂冠,但此時他倆都已經“老了”,勝與負早已失去了當初的深層意味。
并不是有了個難以超越的對手就只能心灰意冷,西門吹雪的劍法無人可及,但天下練劍的少年仍然不計其數。俞斌的弈路走得很扎實,他9歲獲浙江省兒童冠軍,11歲進浙江省隊,15歲便敲開了國家隊的大門。這樣的道路怎么說都算得上一帆風順了,如果不遇到什么重大的挫折,俞斌的光芒即使永遠比不上馬曉春,他也會擁有足夠的榮光。桑普拉斯一統網壇之時,阿加西、伊萬尼塞維奇不也照樣各領風騷嗎?
可是挫折終于來了,1987年俞斌代表中國出征第九屆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第二輪就輸給了日本的業余棋手今村文明,最終屈居亞軍。職業棋手拿不了業余比賽的冠軍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就像若干年后業余棋手劉鈞在職業棋戰“新人王”戰中奪魁一樣讓人回味。人們并不怎么責怪俞斌,這個無情的勝負世界里總得有些花絮才好。俞斌內心所受的沖擊也未必就有多大,畢竟那時中國圍棋還沒有真正職業化,輸給今村文明這樣的老牌業余強豪也算不上是太大的意外,他想不到的是這個亞軍給他以后的命運埋下了伏筆:馬曉春、劉昌赫都在同樣的賽事中得過亞軍,而他們今日的成就有目共睹,俞斌也糊里糊涂地加入了他們的陣營——他后來也成了世界冠軍。
一次失敗當然阻止不了有志者的腳步,何況這樣的失敗機會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俞斌的心氣仍然很高。世界業余錦標賽之后不久他就從當時國內最重要的賽事——新體育杯循環圈中脫穎而出,更在決賽中3:2挫敗上屆冠軍曹大元成為新盟主。說來巧合,俞斌與馬曉春首奪新體育杯時都是二十歲,看來潛意識里俞斌從未放棄過追趕這匹駿馬的希望。這一場勝利無疑讓人陶醉,轉年中國名人戰創辦,俞斌又出人意料地殺進五番棋決賽,“第一流高手”的面目已漸清晰。但禍福相倚,真正的失敗打擊也從這一刻開始了。
首屆名人決戰的結果是俞斌1:3不敵劉小光,既失去了榮銜也失去了直面當時天下第一的日本名人小林光一的機會。同年的新體育杯防衛戰上,在聶衛平“最后的顛峰”爆發之中,俞斌二連勝后三連敗,繼天元戰輸給劉小光的馬曉春之后,成為中國棋界第二個被大逆轉的棋手——連失敗的形式都要學,看來俞斌是擺不脫馬曉春的陰影了。后來在第三屆名人戰上挑戰馬曉春時俞斌又一次品嘗了被大逆轉的苦果,從圍棋史的角度里講,俞斌增添的精彩章節真是不少。
在峰巔決戰中失利的終究還是頂尖高手,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難免會使人萌生倦意,俞斌的淡然可能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逐漸加強則應該是在出征國際棋戰以后。
俞斌第一次有分量的國際任務是在第四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上擔綱中方先鋒。結果在兇悍的老虎依田紀基面前,優勢下的俞斌不會走棋了,中盤敗退后使依田攢足了氣勢,一口氣連下中方六城。按說俞斌與依田年紀相仿,在各自國內棋壇的地位也差不多,應該成為一對好對手,可在依田寬大的身影面前,俞斌總顯得單薄。現在依田已經是日本棋界的“名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大棋士,雖然論戰績俞斌也許并不遜色,但兩人似乎總讓人感覺不在同一檔次。
然后就是遇到趙治勛,這個“耽誤了自己青春”的苦手。俞斌在與趙的對陣中曾有過一開局就將定式走錯,以后再無機會的情況,心理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有意思的是,讓俞斌感覺“很受傷”的都是些可以彪炳棋史的大家,他初次面對曹薰鉉時,曹還只是“南朝鮮棋王”,俞斌就已支撐不住,被快槍刺得遍體鱗傷。中日擂臺賽上面對“最好對付的超一流”大竹英雄,俞斌又因時間恐慌把握不了勝局。輸給大師總比輸給無名小卒好,俞斌的失利從未引起過軒然大波,但他與大師之間的微妙差距也在這一次次的失敗中定格。
就這樣帶著無奈的心情“淡泊”起來,俞斌的“看的開”開始為人稱道。他輸棋后不會像錢宇平一樣扯掉自己的紐扣,也不像馬曉春似的拂袖而去,最多也就是一臉的苦笑。俞斌的謙遜與自嘲使他少了許多霸氣,但也使他多了幾分“平常心”。奇怪的是,淡泊的俞斌戰績竟然大勝從前,這是道之必然嗎?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是最真。經歷了一個心之旅程的輪回的俞斌再回首時是恍然如夢呢還是我心依舊?
三
英雄的含義可能只有一種,但做英雄的方法有很多種,俞斌的選擇是在不經意間給世人驚奇與驚喜。
俞斌的最經典表演當然是2000年的第四屆LG世界棋王賽,在排名世界前三位的“韓國三大天王”的合圍之下脫困而出,搶得權杖。不過他避開了最強的李昌鎬,有“偷機取巧”之嫌,但這或許正是“俞式風格”的體現。從結果來看,俞斌的勝利遠不如當年聶衛平橫掃擂臺賽和馬曉春兩奪世界冠軍造成的轟動大,對于深陷低谷多年的中國圍棋來講,俞斌的那座金杯與其說是一針強心劑不如說是一塊遮羞布,它對俞斌個人的意義要比對中國圍棋界的意義大得多。如果是換一個人,比如常昊,去拿這個世界冠軍,那效果肯定會不一樣,也許中國圍棋一躍而居韓國之上亦未可知。俞斌不是中國圍棋的象征,所以他的勝利只能是給我們帶來驚喜卻不能改變什么本質的東西。
換句話說,很多時候俞斌的戰爭是他“一個人的戰爭”,沒有人喝彩也沒有人起哄,這就注定了他的戰績只能在峰頂與谷底極突然地作神經質般地跳動。第五屆LG杯上俞斌首戰即潰,而此時人們似乎已經忘了他是衛冕冠軍,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意外。
那就只有把每一項比賽當作一個個簡單的個體而非一個有機的整體來對待了。所幸現在的比賽很多,這個沒下完那個又開始了。忙碌的人們只關注最后的決賽是誰贏了誰,至于此前有誰被淘汰了就顧不上了。這種無意識造成的寬松環境其實挺適合俞斌這樣的棋手,他可以在十項比賽中的九項中不進八強名單,只在一項上奪冠就會得到贊揚——俞斌不錯,又拿了個冠軍。常昊、馬曉春沒這么幸運,一提下圍棋的,人們馬上想到他們——常昊呢?怎么四強里沒有?他讓誰給干了?實際上人家常昊是衛冕冠軍,在決賽里等著呢。
既然是證明給自己看,俞斌的力量一旦爆發就無人可擋。1997年的亞洲杯快棋賽上俞斌如神魔附體,連著將小林光一、李昌鎬、王立誠挑落馬下,笑捧桂冠。這是俞斌的另一次經典,某種意義上這次勝利比奪取LG杯更具價值。亞洲杯本身的含金量并不高,雖然一直有人將它也列入世界冠軍排行榜,但無論從獎金還是規模還是比賽規則來看,它都只能算是一項星級不高的賽事。俞斌捧杯的意義不在于他多了個好聽的頭銜——亞洲快棋王,而在于他贏的幾盤棋極有內涵也極有說服力。能在一項比賽中不間歇地擊敗這三個人,即使憑的是運氣,那也是強者的運氣,這表明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一個高手能讓俞斌束手無策。
俞斌的戰績很有趣,不是大起就是大落,但總體上又巧妙地保持著平衡。無論國際還是國內棋戰,俞斌幾乎從未連續在兩項賽事上有上佳表演,但他也沒有整個賽季一敗涂地的現象發生,這倒是給馬曉春的“平衡論”作了恰當的注角。有人說這是“付出總有回報”——俞斌那么勤勉,什么比賽都肯參加,當然會有打出好成績的時候。本來以才氣著稱的俞斌現在需要“勤能補拙”了,歲月似乎和他開了個玩笑。
2001年的中國棋圣戰改變賽制,俞斌與張文東打入決賽。在言必稱“小龍、小虎”的今日中國圍棋界,這被稱為是兩員“老將”間的決斗。俞斌先是二連敗,然后四連勝,以這樣的進程奪冠頗有些趙治勛的風格。不過從棋局的內容上看,稱這項棋戰為“中國第一棋戰”實在是有失面子,都讓人不好意思用“爭棋無名局”來掩飾。但俞斌是現實主義者,他不在乎形式與過程,結局才是最重要的。盡管沒有親手制服馬曉春、常昊,但能當上“棋圣”還是非常愜意。也正是這種“迂回登頂”的戰術讓人們感覺不到俞斌的厚重。
每每在個人性質的大賽上出人意料地強襲得手,而在團體性質的比賽中卻難穩定軍心,這也正是俞斌缺乏領袖氣質的一種體現。中韓對抗賽上他曾在開局即白吃對方一個大角的情況下被劉昌赫反殲一條大龍告負,農心杯三國擂臺賽更是連續兩年在曹薰鉉面前愁眉不展。這既有實力因素——曹、劉之強世人共知,又有心理因素——面對賭徒一般的韓國棋手俞斌難免心中有點發憷。類似的情況馬曉春身上也有,他在三國擂臺賽上只贏過一盤棋,比俞斌還要慘得多。但馬曉春能調節自己,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懊惱,很淡然的樣子。要是換成老聶就會嘴上永不服輸,氣勢絕不能低。這兩種氣質俞斌都不具備,所以他不是帥才,只能是員大將,一員于無聲處忽響驚雷的大將。
除了拿過一次LG杯冠軍,俞斌還曾在世界大賽中三次殺進過四強,在半決賽中分別負于李昌鎬、馬曉春、李昌鎬。在與李昌鎬的交鋒中,除了亞洲杯上的那次快心之勝,其他場次盡管都絞殺得很激烈,據說也都有取勝的機會,但最終結果都是中盤大敗。與超一流棋士的那一張薄紙的差距似乎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而且看來以后也難以超越了。盡管王立誠到了40歲以后才成大器,可那是在日本,中國圍棋沒有這樣的傳統。俞斌不是能改變規矩的人,他不能,也無意去做那標新立異的第一個人。
四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十幾年前藤澤秀行評論中國棋手時說:“在中國,聶衛平當然是第一,第二是馬曉春,排第三位的大約就是劉小光、俞斌、張文東這三人了。秀行先生一向以賞識新秀著稱,他這么說肯定有提攜后進之意,好在俞斌挺爭氣,今日的成就足以對得起老先生的贊譽。
要說現在俞斌在中國圍棋界的地位大約就是第三位,這個位置挺適合他。前面有馬曉春、常昊頂著責任,后面有王磊、周鶴洋護著后院。說他在夾縫中艱難求生也行,說他有福之人不用操心也行,反正這個位置只有他坐最合適。
俞斌的棋風很獨特,被稱為“洗衣機風格”,喜歡“先撈后洗”,也就是搶完空再治孤。表面上看這與趙治勛的棋風類似,實際上有很大區別。趙治勛的棋霸氣十足,他對破空與治孤懷有極度的自信,往往在實空已大幅領先時還要不依不饒地侵占對手最后一片綠洲。趙治勛作為依憑的是他超強的計算力和對棋形動物直覺般的敏感。俞斌身上沒有這種王者之風,也就不能給對手造成透不過氣來的壓力。他的棋實際上很注重均衡,為了達到目的不顧棋形,這又與韓國流相似。所以俞斌是“實戰型”的棋手,不論輸贏,他很少下出極精彩的棋譜。有時他能把很難看的棋下贏,有時輸掉的棋簡直讓人看不出是出自職業高手之手。不過俞斌的棋雖不起眼,卻令各路高手頭疼,這世界上的頂尖高手幾乎全曾在他手上吃過苦頭,因為俞斌的棋透著股邪氣。這“邪”和馬曉春的“妖”不同。馬曉春玩的是意境,出人意料之外,細品卻妙味無窮;俞斌的招沒那么高深,他善于在相同局面下對不同的對手采用不同的著法。俞斌很鬼,他的很多棋抓住了對手的實戰心理,用看起來不好的著法誘出對手更臭的棋來。第六屆擂臺賽上迎戰淡路修三之時,俞斌序盤本已走出失著,淡路簡單應對即可占優,但淡路顯然被迷惑了,他長考了很久后居然走出二路跳的大惡手,反讓俞斌一舉擊潰。
不怕俞斌“投機取巧”的是那些棋風正統的高手。小林覺是至今為止世界上唯一與俞斌交手兩次以上而無敗績的一流高手,他那堂堂正正的大將風格似乎專克俞斌,擂臺賽上兩次交手俞斌都輸得沒有脾氣。年事已高但棋風穩健厚重如昔的林海峰也曾在富士通杯上令俞斌束手無策,莫非真的是“邪”不勝“正”嗎?不能像李昌鎬那樣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俞斌的棋士生涯顯然不能說是完滿。可是俞斌的缺憾是絕大多數棋士的缺憾。表面上看來俞斌挺知足的,他似乎沒有要做“天下第一人”的野心。事實上他的內心必定充滿了不為外人所知的抱負。因為俞斌對自己的弱點很了解,他也了解每一個強勁的對手。他明知自己很難超越他們,但他不能不去努力。
做第一還是第二還是第三,這個問題很多人很在乎,當慣了亞軍,被戲稱為“萬年第二”的俞斌卻很無所謂。也許這是一種無奈的淡泊,也許他真的已看開了塵世中的勝負分合。“豈能善盡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俞斌沒說出口,但他一定這么想了。所以他的努力讓你看不出有多辛苦。他不光下棋,還玩電腦,一不留神玩成了電腦高手,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軟件,放在老一輩人的眼里,可能會覺得這是不務正業,但俞斌隔一段時間就會拿出點好成績來,讓別人說不出指責的話。
漸漸地世人被俞斌迷惑了,俞斌也被自己迷惑了。就像水里的那條魚,岸上的人對著它指指點點,它覺得好笑,但它自己就真的說得清自己的感受嗎?還是默默地游吧。感覺好時就游得快點,累了就游得慢點,只是它不能停,一停岸上人的爭論就沒了意義,一停故事就再也寫不下去。
所有的追求都只是一種形式。俞斌在擂臺賽上輸給大竹英雄時說過:“只要再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后會怎樣呢?圍棋史不會改變,俞斌的地位不會改變,改變的只能是人們口中流傳的一個句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定位,俞斌的生命中注定不會有改變自己和他人歷史的重大契機,即使他成了世界冠軍而聶衛平不是,他們也還是無法相提并論。
這不是俞斌的不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泛舟湖上的范蠡與血濺樓頭的伍子胥都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對幸福都有自己的理解。天下第一的李昌鎬和對棋藝不求甚解的梅澤由香里都是圍棋界不可缺少的人物。蘇格拉底說:“快樂就是這樣,它往往在你為著一個明確的目的忙得無暇顧及其它的時候突然來訪。”所以他們都是快樂的。
涸澤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不若相忘于江湖。一天到晚游泳的魚與其糾纏于是否快樂的問題,不如盡情的向前游,看前方的水中是否有更廣闊的空間。一天到晚游泳的俞斌與其靠贏棋去尋求快樂,不如把圍棋本身就當成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