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單位

小說寫一個事業單位官院長與幾個年輕女孩子的故事。院長年近60卻是一個老色鬼，千方百計地想把自己年輕漂亮的下屬小唐發展成自己的情人。在輕松虜獲小唐之時，卻發現小唐是一個傻子，于是性趣盡失。老官對后來的大學生小宋小元費盡心機，卻一再遭遇尷尬和失敗。小說精彩地寫出了一個事業單位老院長蠢蠢欲動的情欲史，當然也是失敗史。“事業單位”不死不活，事業盡失，院長不務正業，情事也一敗涂地。“事業單位”垂垂老矣，但小說《事業單位》卻成功地歡喜而來。

老官是我們的院長，背后也有人叫他色鬼，這可能跟他那雙小且下彎，總呈笑瞇瞇的小眼睛有關。老官的眼睛不笑也像笑，又飽含深意，笑瞇瞇和色迷迷實在容易讓人混為一談，至少不那么好區別。

其實老官的內心，對女人是相當挑剔的，應該說一般的女人在老官的眼里，都很難讓他動心。不然，我們單位除了前芭蕾舞演員，就是前戲曲藝術家，她們美人遲暮，也都算風韻猶存，老官若真是人盡可色，胡子眉毛一把抓，那可真夠他忙一陣的，按他目前的年齡來折算，好像即使忙到退休，他也忙不完。

事實上，老官是死看不上這些女人的，他認為她們沒有文化，太俗。俗，是老官評價人的最常用語，不論男女，老官若說了一個字兒——俗，這人在老官眼里基本就完了。老官認為這些女人當年在舞臺上還好，有個角色的框定，好歹還有些特色和魅力，可是一回到生活中，沒有了藝術的限制，本色出演，特別是現在，年齡一大，連個身段眼神也不求了，一個一個的也就是個家庭婦女的水平。

尤其是開個會，老官恨死了這些前演員和前藝術家們，通知上說好三點鐘準時點名，可都三點一刻了，她們才扭扭搭搭，三三兩兩，有的手里拿著瓜子，有的腳上穿著拖鞋，打著哈欠發著牢騷，“天天沒事干，老開什么會呀!”——孩子一樣邊走邊揉惺忪的眼睛，來了。

進了會議室，一點遲到了的羞愧都沒有，依然老張老李地打著招呼，見縫插針地坐下來，依然是交頭接耳地說話，好像院里開會，就是為她們義務組織的沙龍。氣得老官是一肚子的火兒，也只能在心里罵一罵：搞藝術的人臉皮就是厚！厚得你拿她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天到晚都沒事兒干，還連個會也不想開，光讓你們白拿錢了。這些人就欠改革，把她們都革回家，到時候讓她們想開會，都開不成！沒人給她開了。

可是要把這些人都攆回家，這個會也真是不好開了，偌大的一間會議室，就剩些咳嗽哮喘的老頭兒們，他們坐在那里，倒不像女人們那樣嘁嘁嚓嚓，可他們有另一特點，比如支起一條腿，在椅子上認認真真地修腳，或歪在椅背上，用小姆指上的長指甲，沒完沒了地剔牙，再就是弄張破報紙，嘩啦嘩啦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好像要全背下來一樣。而那些低頭睡著了不打呼嚕只流點口水的老人家，就算好樣的了。

老官對我們藝術研究院這座破廟，真是煩透了，對自己這個窮方丈，也淡涼極了。如果不是那一年院里新分來了三個年輕人，老官當年，可能就憤而辭職了。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春天，多少年死氣沉沉的研究院，突然飛來了三個年輕人，而且是年輕女人。其中兩人是名牌大學生，一個是退休的局級領導的女兒。兩名大學生就不用說了，分到研究院，充實藝術研究的力量。而那個女兒，是個業大的文憑，到我們單位來，就是看好我們單位整天沒什么事，又能拿全額工資，說女同志到了事業單位，可以養老，就來了。

局級領導的女兒叫唐詩，老官把她分配到了辦公室，打字。但凡來我們單位要養老的女同志，差不多都是年輕點的先打字，主要工作是對領導；年齡大些的去管資料，較嫻雅，也只接待個別來人；只有那再老些的，又老又胖的中年婦女，就要發配去看圖書館了，圖書館是個誰都能進的地方，面向基層大眾。

唐詩真是漂亮啊，一頭天然的栗色頭發，和時下那些人工染成的紅黃毛兒們比起來，天然出眾，色壓群芳。特別是那兩個正在哺乳期的奶子，美啊，什么胸罩都不帶，就那么美輪美奐，字正腔圓。在夏季的衣衫里，讓所有的男人浮想聯翩。

可是聯想歸聯想，那是思想上的事兒，誰都管不著，也管不了。在行動上，沒有人敢動小唐一根毫毛的，因為小唐從來不和別人開玩笑，就是有人說了個挺逗的段子，笑得那兩個女大學生都露出了口腔深處的臼齒，別人更是笑疼了肚子，小唐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沒有笑意。她睜著兩只好看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大家，似乎沒有聽懂。時間長了，大家都認為小唐是屬于商場里貼了標簽的那類貴重物品——只看勿動的。

可老官對小唐，想動了。群眾們雪亮的眼睛看出了這一點。

一段時間以來，老官對工作突然有了勁頭。不僅表現在他喜歡給同志們的多開會上，還有他隔三差五就要給上級打報告，要經費，選課題，干勁很大。我們單位當時只有一臺電腦，就是小唐操作的那臺。老官為了這些報告的準確無誤，他要經常俯身在小唐的背后，親自幫小唐校對修改。

老官是有些道行的，面對那些雪亮的目光，他能做到我自巋然不動，即使有人進來，老官也依然該說話說話，該指點指點，嘴里的氣息像小臺風一樣，在小唐的脖子以下胸口以上刮來刮去。一副心底無私，光明正大的氣派。

有一天在走廊里，看著老官那走得年輕而有彈性的步子，和那愈加挺拔的脊背，“看那老色鬼浪的，走道兒都想耍年輕呢。”一位前戲曲演員兼現在的圖書管理員小聲對大家說。

老官是真的被美人小唐迷住了。他現在連睡覺，腦海里晃動的都是小唐那兩個炮彈般的乳房。老官想像當今的許多男人那樣，把小唐納為自己的情人，如果能納情成功，那么抱一抱小唐那美妙的胴體，摸一摸那對絕對貨真價實的奶子，那就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可是，老官也一直沒敢輕舉妄動，只是在夢里，讓小唐多次做了他的老婆。

在清醒的早晨，老官也曾看著天棚問自己：唐詩和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太畜牲了？可是，憑什么我老官就要按這套道德標準來活著？我老官也太虧了點吧。老官知道同志們背后對他的另一個稱謂，每想到此，他都不由想起杜十娘的那句唱詞：“可憐我數年來含悲忍淚，卻枉落個娼妓之名。”真是挺委屈的。再說了，全天下的男人都在風流，為什么我老官就該甘當和尚？況且現在的和尚都是花的，前幾天他就聽同事們議論說，現在的迪廳里，又有和尚又有尼姑。

老官想，我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別說退休，就是黃泉路上，又有幾程？回想這一生，還真沒有人讓我這么魂不守舍過。就是年輕時談戀愛，也沒有這么熬人啊。老官也是讀過一些書的人，他認為書本上說的那么多那么多，其實都不搭桿兒。男女之間，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最初只有一點，那就是美貌的吸引，肉體的誘惑。“所有男人想要的，只是一件東西”。這句西方諺語讓老官心悅誠服并且身體力行。總這樣聯想不是個辦法。

可怎么才能成功呢？老官先是回想了一些電影上，男人接近女人的好辦法，請吃吃飯，喝喝茶，看場電影什么的，在黑暗的影院里，先摸女人的手，接下來，再一步一步地升級。可是在一個窄小的影院里，再升級，能升到哪里去呢？

老官又從書上，回憶一些男人騙女人的的套路，好像大致也無非還是那幾招，吃吃飯，逛逛商場，買買東西什么的。看來要想取得女人好感，花些銀子是必需的了。

可是，老官又想，小唐比較富裕，甚至可以說是奢侈，她腳上的鞋子，身上的包，哪一件都得個千兒八百的，人家是吃過見過的人，一條項鏈之類，能打動人家的心嗎？人家要是看不起，不要，怎么辦？要不，買個貴的，鑲鉆石之類的，那鑲點石頭的，哪件不是上萬?剛開頭就走這個行情，那以后可怎么辦？再說了，我哪有那么多錢啊，我一個破廟的窮方丈！

——花錢討女人的歡心，那也不是愛情！老官在心里最后否定了這種世俗的辦法。“要是我還年輕，就好了。”老官在心里感嘆。

這天快下班時，小唐來給老官送材料。小唐從正面向老官走來，越走越近，直逼垓下。老官平時更習慣于在小唐的身后看小唐，也就是小唐的側畔。現在，這種滿滿的正懷，這么近的對面，老官好像只有在夢里才享受過。一剎那，老官真的恍若夢中了，他身不由己地張開了懷抱，伸出了胳膊，沒想到，就真抱住了。

抱住了那具真實的肉體。

可是，夢里沒有隔著桌子，現在，在他和小唐之間，卻橫著他的辦公桌。多虧老官胳膊長，還不算費力，就把小唐抱牢了。真是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啊。現在，總算摟到了。老官怕小唐突然掙脫，他兩手的食指就像小唐胸罩上的搭扣兒，在她的后背緊緊地扣在了一起。嘴里發出類似啊啊拐彎后的嗯嗯聲，好像是抱著一個眼生的孩子，邊抱邊嗯嗯地安撫：別認生啊別哭鬧，我不是外人。

小唐沒有發出任何響聲，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老官。接下來，老官不知是該把小唐拎過來，還是自己走過去，反正這樣隔著張辦公桌，肯定是不行的。可是，無論是小唐過來，還是老官過去，操作的難度都很大，小唐不是小孩兒，老官可以從桌子上一提溜就抱過來，小唐個子很高，老官深知自己沒這功夫。若老官繞過去，那只有先把小唐放開，放開了手他的腳步才有可能挪動。那樣的話，能不能有勇氣再抱上，老官的心里沒有底。如果自己能在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前提下飛身一躍，跳過這該死的桌子，就好了。可是，老官知道這也不可能，自己沒這飛檐走壁的本事。正在老官為難之際，有人敲門。

敲門只是象征，未經請進就推門進來了。是前戲曲演員兼圖書管理員。面對推門而入的圖書管理員，老官道行高深，他沒有驚慌失措，小唐定力也不淺，她也紋絲沒動。稍動的，只有老官的那雙手，從小唐的后背，轉移到了他面前的桌子，用手撐著桌沿兒，一副公事公辦的標準架勢。此時，老官在心里，還是感謝這張討厭的桌子的。

圖書管理員是來找院長簽字的，報銷圖書的運費，里面也可能有幾張她回家的的士費。她想趁老官心情好，能馬馬虎虎過去。

可老官看了一眼那歪歪扭扭的幾個小字，就笑瞇瞇地把她放到了一邊兒，說明天再說吧。好吧。還要研究一下。

老官沒有請圖書管理員坐一會的意思，圖書管理員只好像她進來時那樣，咚咚咚地走了。

老官起身去關門，他同時也就走出了他辦公桌后的那塊狹小天地，這種超越順理成章。讓老官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再次抱住小唐，并把手指當牙到小唐的乳頭上咬了兩咬時，小唐竟然對他笑了一下。

小唐愿意！這是老官的判斷。

老官原本在出手的一剎那，還想過小唐要是躲閃怎么辦？罵他老流氓怎么辦？連哭帶嚎跳到走廊大叫怎么辦？或者直接抽他一大耳光怎么辦？現在，一切都沒有發生，老官沒有不得寸進尺的道理，他要動真格的了。可更讓老官想不到的是，面對他嬰兒吮奶般急切伸上來的嘴，小唐竟真的哺乳嬰兒的母親一樣，把衣衫給撩起，讓老官噙住了乳頭。

繼續深入？老官試問著自己。反正走廊也沒人了，現在都已經下班了。老官的欲望又一次戰勝了膽怯，稍稍讓老官有顧慮的是小唐的表現，這有點太出乎意料了，就是那些人老珠黃的女人，你動她的時候，她也要扭捏一下兩下的，可這個美人兒小唐，何以如此大境界，竟沒有任何掩飾和推諉？老官心里那個感動啊，暢快喲，可老官畢竟不是小唐要哺育成長的嬰兒，這從他吃奶的角度和姿勢上都足以說明。應該說無論老官把小唐抱住，還是現在又噙住了乳頭，老官最終的目的，好像還是要把小唐抱到他辦公室里間的那具床上，來一場實拍，實拍一回他夢里編劇導演兼演員演過的那些真實鏡頭。

老官邊噙著小唐的乳頭，邊往他辦公室套間的那張床退去，小唐的乳頭在老官的嘴里，她也只能緊緊相隨。在這亦步亦趨的倒退中，老官是非常艱難的，因為他那不肯放松的嘴使他近乎是90度的大彎腰，眼睛還看不見腳下的路。可老官還是有一些技巧的，他真的在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條件下，就把小唐拖到了床沿。順手，又把小唐挪向床心，放平。

這時，老官才松了口，直起腰，雙手抵在自己的腰間，出了一口長氣。看著床上的勝利果實，露出了大功基本告成的微笑。

從小唐被抱，到被噙，她始終都是瞪著兩只好看的大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就那么定定地，看著老官。現在，仰躺在床上，她依然還是那副表情。老官回想起小唐剛才的一笑，不對啊，那一笑好像并不含色情的成分，倒類似一個人被無意碰到了癢處而生發的，只是嘴角彎了一下，眼睛連轉都沒轉。現在，老官把她擺好在床上，她那睜著眼睛的睫毛，像兩排小問號：你要干什么？

這時的老官，真有些企望小唐能有點動作了，哪怕是扇他個耳光，或罵他句老流氓也好啊，要不，接下來的戲，老官一個人，是真不好演了。俗話說，一個人不喝酒，倆人不耍錢。小唐沒有任何表示，我老官這一個人的悶酒可怎么喝得下去嘛！

小唐是一個標準的仰位，她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對老官來到腰間破城門的兩只手，沒有一點配合或反抗的意思。小唐其中的一只手還掐著那沓要送閱的材料，而另一只，在閑著，她連象征性地阻擋一下，也沒有，像局外人一樣，袖手旁觀。

小唐穿的是一條非常漂亮的白色西褲，腰帶也是仿鱷魚皮的那種，非常的精美。老官有點猶疑了，甚至生出了一絲驚懼，他似乎覺得，不應該是這樣，怎么會是這個樣子？老官解腰帶的手，有點遲緩下來，不像開始沖向乳房時那般迅捷了。可一條腰帶，畢竟不是一座城門，老官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一切就盡收眼底了。

老官終于看到了他想看的地方，老官近距離地目睹了他曾經神往了多少個日夜的所在，可是接下來，老官就像那些辛苦的考古學家一樣，費了大力氣打開，卻發現，墓已失盜。他只能痛心地，又小心翼翼地，把這座萬人垂涎的寶藏給悄悄地合上了。

上帝啊。老官發出了西方人才有的慨嘆。

老官扶小唐起來送她出門，嘴里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老官此時手里扶著的，真像是自己的女兒，一個有病的孩子。老官的內心充滿了悲憫。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老官送走唐詩，開始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不像人家政府部門，文件，報紙，電話，傳真。老官的辦公桌上，只有一摞過期的破文件。老官每每收拾東西回家，都要涌出蒼涼：清水衙門混去了我的藝術青春啊！

老官拎起了他那只綠色的帆布兜子，這種老式的帆布兜子，只在二十年前有過，現在基本絕跡，不知老官是從哪兒倒騰出來的。老官沒有像如今的許多男人那樣，西裝，手機，黑皮公文包，老官就拎著這么一只綠色的帆布兜子，勇敢地上下班。這也可見老官內心的不同流俗之處。

老官沒有乘電梯，他悄悄地在走廊的另一端樓梯口，步行下樓，快速消失在暮色中了。

老官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顯得落落寡歡，雖然他長著一雙不笑也像笑的眼睛。他不再去打字室幫小唐校對材料，他現在才明白，小唐的大腦，確實是有毛病的。太可惜了，這樣一個美人胚子。不久，老官就讓大學生宋詞接替了小唐的工作，安排小唐去資料室了。

老官放棄了小唐之后，曾有過一段時間的清心寡欲，他甚至暗下決心不再考慮情欲的問題了。為免自己再犯類似的錯誤，他安排了長得不好看的小宋進打字室，而沒有安排容貌佳麗的小元。

宋詞和元曲就是春天時分來的那兩個大學生。小元長得漂亮，由此心高氣傲，她公然地說，現在的事業單位就是養廢物的，她說她到這里來只不過是個過渡，暫時找個單位，用不了多久，她就要調走，進國家機關。小宋呢，人長得不好看可是卻絕頂聰明，外語過六級的就有兩門，還寫得一手好字，水筆字。女孩能寫一手大氣的書法，應是紅粉中的才女了。可惜小宋就是長得太難看了，眼睛小鼻子還露孔牙齒也是里出外進，皮膚還黑。造物主真能拿人開玩笑啊。

時間長了，老官又覺得鬼精的小宋沒有那么難看了，打幾回交道，發現小宋還真是有點可愛了。這時的老官，下定的決心又有了些動搖。他想，從古至今，有出息的男人，哪個沒有仨妻倆妾？帝王將相，風流才子，到如今這天下亂搞，哪個男人最高的生活境界不與女子有關？毛澤東時代對待男女關系，要給脖子上掛破鞋，游街示眾，都沒能消滅男人欲望的火種，如今環境這么寬松，組織上基本不管，法律也沒什么明文規定，更不在掃黃打非之列，男女也都樂意，一個大老爺們兒，一生木頭一個，光桿兒一人，也對不起這個好時代啊。

老官就是在這種復雜的心理背景下，又考慮第二個女人的。老官的第二個考慮對象，當然是我們單位的小宋。可是不久大家才發現，圖書管理員散布的這條信息，是有誤的。老官再次感興趣的，不是小宋，是小元。

在此，老官又犯了一個男人普遍好犯的錯誤，那就是以貌取人。小元雖然沒有小唐那頭栗色的頭發，可她有一張白得像玉一樣溫潤的臉，膚色非常地好，這和小宋的黧黑形成鮮明對比。小元也是名牌畢業，有著一切名牌院校畢業生的優點和毛病。她天生麗質，可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好像小年輕的們她一個都看不上。后來老官才知道，敢情小女子一直不嫁，是心有所屬，正跟一個局級官員死守。怨不得口氣那么大，有這么大的領導撐腰啊。而且這個局級直接主管老官的研究院，這一信息的獲得使老官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太歲頭上動土，好險。

恰在這時，他聽到了小宋的一句玩笑。這天早上，宋詞來到辦公室，她對正在陸續走來的男女們說：“昨天，我聽到了一句精妙的箴言，并且可以指導我們女性真正的翻身得解放。”大家急問，“什么，什么，快說說。”

——“當強暴是不可避免的時候，女士們，請千萬別忘了：抓緊享受。”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這句話說得太高妙了，色情又不讓人惡心，調情又調得火候到家。這有文化的女人，和那沒文化的女人一比，就是不一樣，又風騷又讓人開心，她的話不但讓在場的女人們風情萬種，就是男人，也一個個欲火萬丈，人們開懷大笑，頻頻說高。就是在那一瞬，老官責備自己有眼不識金香玉的。

老官開始像三顧茅廬的賢達，一趟一趟地去宋詞的辦公室，談工作，談苦悶，有時還談談事業單位的改革，比如讓同志們的坐班時間如何與職稱掛鉤，不能一年都見不著一面，混幾個年頭，就混成了正高級。還有那些一點事兒都不干的老女人們，也不能連個會都不愿意開，就月月拿著全額的工資。老官說到這兒的時候，總要長嘆一聲，說咱們院同志們要是都像你的素質這么高，我也就不這么犯愁了。

后來，老官下班也跟小宋同路。小宋雖然還是個未婚的姑娘，可她和老官談起話來沒有一點年齡婚姻的障礙。特別是關于男女的段子，小宋一路上能講出三四個，且都是獨家的，甚至可以說是絕版，老官聽了真開心啊，真想就這樣一輩子慢慢地騎下去，永遠也不到家。可是，正應了愛因斯坦的那句相對論，老官越是感到快樂，這快樂的時間越短暫，夕陽下，老官已到了自己該走的正路，他要直行，才是回家的路，而小宋，則該拐彎，老官再順路，也不能順到人家小宋的家里去吧，所以老官只能目送著小宋拐了彎兒，離去。而他自己，則在夕陽的光輝里，獨自一人，騎剩下的那段寂寞旅途。

小宋到底對我有沒有點意思呢？一個人的時候，老官經常這樣問自己，要說沒有，老官是不服氣的，小宋和他談論的話題明明很大膽，很有挑逗性的，就連說到具體的男女生殖器，小宋都從來沒有回避過，而且她也同意，當強暴是不可避免的時候，女人要抓緊享受。這一切都說明，小宋不是思想陳舊的人，當代的年輕人，可愛就可愛到這點上，思想創新，敢為先賢。什么男人有家沒家，已婚未婚，只要是值，就敢來。可是，小宋嘴上是這么說的，思想上也是這么開放的，可具體到行動的時候，她好像并不那么言行一致。老官能清楚地回憶起有兩次，一次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老官的手伸向小宋的乳房的時候，恰逢小宋一轉身，好像要回身找什么東西，老官的手就給轉到了后背，小宋回過身時看老官的手還停在那兒，她笑著用她的兩只小手，給接了過來，她托著老官的兩只大手，邊欣賞邊說，官院長您真不愧是搞藝術的，看您這兩只手的手指，就是彈鋼琴的，太捧了。小宋說著還像有眼光的藝術家一樣拿著那兩只手左看看右看看，說您要是一直彈下去，說不定現在就是中國的理查德了。然后給送回原處。

老官說，可惜我從了政，個子也不夠高。

小宋說常言不是說嘛，濃縮就是精華，您看那又高又壯的男女，不是缺心眼兒，就是弱智，哪個能比得了矮個兒的?國外有拿破侖，一代軍事天才，國內有我們的小平同志，大政治家，先別說這些杰出的，就是往那常人的堆兒里看去，也總是矮人聰明。小宋說你看咱們院，哪一個不比您高，可哪一個不是受您管，被您來領導？

那一天小宋的一席話又說得老官很舒服，舒服得他的兩只手，就那么一直在自己的兩條腿上趴著，都忘了再次的行動。

還有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小宋該拐彎了，老官突然提出這么熱的天，要不要坐下來喝上一杯？

小宋說不了，我現在剛上班，錢還少，不能請您，等我有錢了，我請您去瑪麗亞冷飲廳。

老官說小宋，我請客，出了咱們單位，我就不再是院長，你也不是我的下級，咱們是朋友，忘年交吧。看小宋猶豫，老官又說了一句：信不過我老官？

小宋笑了，她說喝就喝唄，天這么熱，還有人請客，我正巴不得喝上一杯呢。

在老官的提議和引領下，小宋順著老官回家的路，又跟他騎了一段，據老官說，在前不遠處，那家冷飲廳，是目前北京不錯的一家。

一個雪球16元，一杯鮮榨20元，小宋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兩個吃和喝的東西，心里有點后悔：這個玩笑開大了，怎么能讓老官花這么些錢？老官畢竟是自己的領導，而且老官是唐山人，在院里是著名的摳門，你看老官自己，只要了一個5元的可樂，再說自己除了想早點破格弄上個副高級，又沒有想真跟他怎么著的意思，怎么能讓他這么破費呢？小宋把那杯鮮榨推給老官，請老官喝，她說她只吃一個雪球就夠了，她不愛喝這個。其實，她平時最愛喝的就是鮮榨。

老官以為她真不愿喝，就自己喝下了，怕那杯可樂浪費，老官也一口氣喝下。出來的時候，老官無意中說出了他愛人不在家，好像隨哪個劇團演出去了，老官請小宋到家里坐坐。老官還是用了信不過那句話，小宋這一次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說她爸爸在家等她呢。

老官一路上都在琢磨，來院填表時小宋的父母是在外地啊，怎么一下子就冒出了個爹呢，還在家等她。是找的借口吧？這時，老官不由得拿她對比起小唐，比起小唐，小宋是多么難得啊，如果還是傻子一個，長得再好，男人能有什么興致呢，男女之間畢竟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啊。小宋的婉拒使老官堅定了追她到底的念頭，小宋明明是有意的，只不過是有文化的女人要矜持些，要加些籌碼罷了。要不，就先給她破格晉個副高？實在不行，把黨也給她解決了，反正院里要求入黨的人并不多，年輕人要求進步還不好嘛。再說小宋也是名牌院校，正規軍，給她入黨提干，別人也說不出什么。老官想到這些，暮色中，騎車的那兩條腿有了力量，他決定明天就找小宋談話，破格晉職稱的事，入黨的事，都不是問題。他同時還要暗示小宋，只要把黨員的事給她預備上，不出三兩年，她還有可能成為院里的第三梯隊，年輕的后備干部。

可是第二天，院里發生了一件除了小宋之外，同志們皆大歡喜的事件，那就是，大樓里突然來了一個中年男人，手里還領著一個四五歲的男童。他帶著眼鏡，從裝飾上判斷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可開口卻像個潑婦，他沒有前言和引子，破口就是大罵，罵宋詞這個婊子，破鞋，娼婦，賣X的。罵著罵著就哭起來，大家在他哽咽般的哭聲里，明白了他聲討的大致內容：小宋不是東西，小宋在學校，就插足了他的家庭，他為小宋離了婚，他給了小宋當初想要的一切。可是一切都給了她了，她現在好像又不要了。原先說好兩個人辦結婚證的，這個孩子也已經管小宋叫了半年的媽了，可現在，小宋又變了，不承認他們的關系了。“這婊子是要另攀高枝了。”——為了證明自己沒撒謊，男人問手里領著的那個孩子：“你說，你是不是一直在管她叫媽？”

“是，我是管她叫媽了。”

男人說最可氣的是，我孩子的親媽，已經跟別人結婚了，我現在是兩頭不著邊兒，人財兩空啊！

宋詞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她輕輕地撥開眾人，像即將英勇就義的江姐，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一臉平靜地走到那個孩子面前，俯身抱起了孩子，說馮博，咱們不是說好的嗎，你怎么和你爸爸一樣也誤會了？走，咱們回家。

下樓梯的時候，小宋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著那個男人的胳膊，從背影看，非常美滿和諧的一家三口。

小宋處理問題的方式讓所有人欽佩；小宋和離婚男人同居的現實讓老官更堅定了信心，他想他一定要打開小宋的心扉，真正看一看這個小女人內心的世界。小宋沒有男人時，老官還猶疑過，他怕出了問題自己擔當不起，這把年紀了畢竟是不打算離婚的。現在，小宋有男人，是可以出點什么事的，出點什么事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只要做自己該做的，做自己能做的，就不信贏不得小宋的芳心。光占有軀殼是不夠的，人畢竟不是動物，占有她的心，才是成功的。

就在老官幫小宋要下了副高的指標，也批了她的入黨志愿的時候，小宋突然自費去新西蘭了。

說走就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又白忙了。如今的女人，真毒哇！

我們單位總共有百十來號人，一多半已成為正高級職稱的離退休老人，剩下的一少半，中老年婦女居多，而青壯年男丁，幾乎一個沒有。這樣的人口年齡布局，可以想見老官痛失小宋后的心情。

小宋走了，年輕的女人只有小唐和小元了，小唐大腦有毛病，已經是院里必需養著的一個。小元呢，好像正在癡心等待，等待那個局級官員能離婚。所以她的眼里根本沒有老官。

苦——啊——，老官一邁進這座大樓的辦公室，心里忍不住就要道一聲戲曲青衣出場時的這句念白。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一個時期以來，老官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同志們開會，傳達文件了。法輪功，捐款，事業單位的改革。法輪功不是問題，全院男女老少，沒有一個喜歡這玩意的，包括其配偶及家屬，都沒有染指。事業單位的改革，好像也沒什么改頭，都改了幾十年了，事業單位還是這樣。這些人聽慣了“狼來了”，說改革根本嚇不住她們。

能讓這些人動心動肺的，只有一項，那就是每次開會時的捐款。湖北水災，東北旱災，希望工程，南水北調。每次捐款，老頭們就像抽筋割肉剔了骨頭，哆嗦得要癱了。女人們呢，針扎了一樣，在會場上公然叫嚷，捐款捐款，總讓我們捐什么款，我們這只是事業單位，每月開那么點死工資，讓那些工商稅務銀行有錢的部門捐去唄，憑什么捐款也要一刀切啊，捐款是自愿，這可倒好，強行。不捐就從工資里硬扣，這不成了稅收了嗎？

面對這樣的場面，老官從來都是笑瞇瞇的，他嘴上不跟大家對話，可心里說：你們這些老東西，動不動就集合起來，找上級，找領導，要福利要待遇，怎么一到給國家作點貢獻時，就鼠迷了呢？等著你們自愿，驢年馬月吧。不捐，不捐可得行啊，你們平時享受了什么級別，現在就要按什么級別來作貢獻，這也是上級規定的，叫也白叫，正高80，副高60，以此類推，誰也別想少捐一分。

開募捐會，是老官比較開心的一刻。因為我們單位是事業單位，平時可以不坐班的，有時一年半載下來，老官都抓不著幾個人影。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光桿司令，沒兵。沒有兵的長官，這個官當得有什么勁兒呢?面對這種局面，老官也想不出什么新招兒，全國的事業單位都這樣，叫不坐班。這種不坐班，十天半月你來一次取取信件也行，不來也行，來了也沒什么事兒。就是老官這個院長三個月不上班，大樓也倒不了。如果大家都不來，一座辦公大樓，倒省些水電費的開銷。

可是有些人還是要來的，她們的家離單位近，來去方便。來了以后洗洗澡，打打電話，再燒上兩壺水，以備下班時提回家，或者干脆在單位洗好了衣服，把米飯也燜好，順便再問問今年職稱評定的時間，需報什么材料，好早點準備準備。

我們事業單位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評職稱，初級中級高級，幾年一遞進，就像行政職務的升級。老官的職稱是正高，同時職務上是正處，在我們行業里這叫“雙跨”，可能是行政專業兩肩挑的意思。老官盡管已經雙跨了多年，可比起政府部門那些“單跨”的處級領導，還是太可憐了，比如人家出門已經是六個缸的奧迪，可老官，上下班還是兩個輪的自行車。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老官說起話來相當淡泊，超脫得像個出家人。老官說，人啊，就那么回事吧，多大的官算大啊，當到多大是頭啊，沒有止境。就是你做上了國家主席，世界上還有個美國總統來管著你，生物圈，沒邊兒。像我現在，挺好，靠業務吃飯，憑本事活著，吃飯香，睡覺實。多少錢能買來人的健康呢？雖然我行無車，可這未必不是好事，那些坐車的人，天災人禍就不必說了，關鍵是身體，長年坐車身體得不到鍛煉，會生病的。看我現在，早晨，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走來，增大肺活量，晚上下班是安步當車離去，一路上，可以思考好多問題，人流，夕陽，多舒服啊……

老官的這些話，是在一天的下班路上，對小元元曲說的。從宋詞出國后，不知是哪一天，老官又和元曲同路了。老官和元曲無意中同行了幾次，加深了了解和交流后，老官對小元的印象有所改變。原來小元的內心也是相當憂郁的，特別是通過小元的穿著老官有個判斷，就是小元很窮，她的衣服根本無法和小宋相比，更別說小唐了。有了男人倚靠的女子哪個還這般寒酸？小元肩上那革制的小背包，和腳上那雙廉價的鞋子，這都說明那個局級的男人，太不是個東西了，小元這么癡心等他，可他對女人卻只談愛情不言金錢。看來男人對女人，只談愛情是不夠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相反，倒很讓人瞧不起。

老官改變了從前的觀念，他決定要用行動，好好地幫助小元了，他有決心和那個局級官員比比，比比誰對女人更好，誰會真正打動女人的心。

老官開始想辦法關心幫助元曲了，這天，小元的自行車，突然丟了，而且是在單位丟的。小元很急，臉都急紅了，看來她是真的沒有錢。老官找到辦公室，說給解決一下，這自行車是在單位丟的，單位有責任。可辦公室的小頭目說，官院長你也知道，我們除了能報告給派出所，其他沒有任何辦法，再說咱們單位丟車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丟車的人你不管，現在要給小元補錢，那些人還不炸了窩？再說了，今后難保誰不再丟自行車，再丟，你給不給補？就咱這窮單位，你補得起嗎？

老官想想也是，就又去找了工會，他想讓工會以困難補助的形式，給予彌補。可工會主席面有難色，說小元困難？她一個小年輕的，又是單身，工資也不低，給她困難補助，那些拖家帶口的，歲數大長年有病的，還不氣瘋了？工會這點錢可是扣大家伙的，動他們的錢是刮他們的肉，他們要鬧起事來，您可兜著。您要敢兜，我就給發。

老官一言不發地走了。走了一圈下來，也沒有解決小元的問題，這使老官陷入了悲哀，這種破單位，還有什么呆頭，誰拿你這個院長當院長，要錢沒錢，權力也沒什么威力。老官來到小元辦公室，小宋走后，小元就接替打字了。

老官說，我幫你要了一圈錢，沒有要來，這幫家伙，根本就不聽我話，也不在乎我這個院長。我沒辦法了。我個人，給你一點補貼吧，你再買一輛車，每天上班這么遠，沒有自行車騎怎么行？

老官說著，從兜里掏出事先已準備好的200元錢，放到了小元的桌上。

小元沒想到，她沒想到老官會掏出200元錢給她，她有點發愣。

老官看她不收，就撿起來又塞到她手上，讓她收。

老官的這一舉動，破壞了小元的感覺，小元想你老官也太小看人了，200塊錢，就想動手兒？再說200塊錢連個童車也買不來呀。小元把錢推給了老官，說官院長，我原以為單位能賠，我的車是在單位丟的。現在單位不賠，就算了。這錢，我不要。

小元是嫌少。老官沒想到這么窮的小元能不把200元錢放在眼里，拒收。老官也有點一時手足無措，他說，你先拿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的車是在單位丟的，我要負責。

小元還是沒有收那200元錢的意思，她的目光冷冷地，兩只手也插進了自己的褲兜里。這使老官很著急，走廊已經有了咚咚的腳步聲，如果有人進來，看到這不明不白的200塊錢，一定會誤會的。老官急出了一腦門汗，他再一次催促，請小元收下。

這時，圖書管理員又來了，來找官院長報進書單。

又是這個三閑婆子！不怪女人老了就不招人喜歡，你看她現在的肩，胸，肚子和腿，肥得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波濤洶涌。還有那嘴角，目光，這哪里還是當年舞臺上的那個白毛女，整個一黃世仁他媽呀。

不知什么時候，桌上那200元錢不見了，小元夠意思，手疾眼快，她把那錢劃拉到抽屜里了。這使老官對她充滿了感激。

后來老官又對元曲表示過一次幫助，是小元過生日，老官不知是怎么知道的，在回家的路上他給小元一個信封，一個很癟的信封，小元開始以為是老官給她的信，后來她一想不可能，老官是領導，領導是不會輕易給誰留下片語只言的日后麻煩的。上次那200元錢，被小元裝在信封里，放在收發室了。現在，這個貪色又吝嗇的老官，又出什么新花樣？

小元動手要打開信封。老官急忙制止，老官說回去再看。

小元沒有聽老官的話，繼續動手。

老官上來止住了她的手，老官說給我留點面子，回去再拆吧。

看老官那樣子，小元的心里更充滿了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讓老官現出這樣的窘態？難道真是情書？小元開始用手指捏，是個金屬感的東西，莫非是……首飾？老官已經逃離般騎車離去，小元打開來，是一條項鏈兒，還附一小紙條：祝你生日快樂。

老官第二天，很想看看小元收到他禮物后的反映，可他又沒有勇氣去小元的辦公室，他耐心地等待了一天，下班時，他準備像往常一樣，出大門后路上和小元相遇。可是，老官收拾自己桌子的時候，他發現，他送給小元的那條項鏈，卻放在了自己的抽屜里，沒有小元的半個字，項鏈沒有任何痕跡，就像他剛買來時那樣，原包裝地躺在那里。

老官走出門，走得很慢。往常，他下班都是走路過小元辦公室的那頭電梯，也順便看看有沒有還沒下班的同志，如果還有，他會招呼一聲，回家吧，回家吧。當然，大家知道老官這主要是在招呼小元。今天，老官拎著他的那只綠色帆布兜子，走到了走廊另一端的步行樓梯，慢慢地，一階一階地向下邁去。

老官對女人，真是心灰意冷了，也傷透了腦筋。回想當初的宋詞，老官感慨，如今這女人，怎么都成精了呢，仨瓜倆棗，也就落個逗你玩玩兒的下場。對元曲，老官是真想付出一腔真情，動點真格的啊，可她不識敬。看來這男女問題，還真是越上趕著就越不是買賣。

那一年的春天，就像三個年輕女子飛來時一樣，三個女子又陸續消失了，小唐因為腦炎發病嚴重，回家休養了。小唐直到回了家，全院還有人不知道小唐是個病人，有人還打聽：咱們院那個最漂亮的美人去哪了？

小宋在新西蘭傳來的音訊是：在哪兒都比在國內強，心里不憋得慌。

小元呢，進國家機關的愿望沒有實現，和那個局級官員的戀情也沒有結果。她去了非洲。去非洲有什么意思啊，別人出國都是去美國，最次也是去日本。

聽說是那個局長的老婆給逼的，要她馬上滾蛋，光離開北京是不夠的，去美國日本她也不配，她這道號兒的，只配去非洲。

小元她們一走，我們單位的人更少了，老年的已經退休，年輕的沒有補充進來。那些名牌院校的畢業生，特別是男畢業生，誰都不肯來，他們說到這樣死氣沉沉的大樓里，能有什么出息？

偶爾開會，會議室里的人更少了。面對依然來晚的這些人，老官坐在主席臺上，沒有什么怒容，相反，因為他長了一雙不笑也像笑的眼睛，笑瞇瞇的，大家以為他心情很好。承德旱災，內蒙古雪災，大家依然要捐款，那些不來的，老官吩咐辦公室：直接從工資里扣下算了。再就是每年的年終總結，述職報告，發展新黨員，培養后備干部，老官不再像從前那樣，事必躬親。他把這些工作，都交由人事和辦公室來處理。老官說明年春天，我就不干了，我也快六十的人了，我要主動讓賢，倒出崗位讓更多的年輕同志們來鍛煉。

老官是這樣說的，他也真這樣做了，他給上級打過兩次提前離職的報告，請求自己退下來，把舞臺讓給更年輕的同志。

可是，一年多過去了，上面也沒有批，好像上面也正在為誰退誰不退的問題鬧意見，當然了，上面的頭兒級別更高，他們不是為爭著退而鬧不和，而是為誰到了年紀不肯離席而惱恨。所以老官的院長也就繼續干著。

這樣，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中央的文件一直在說，不但政府機關要加大改革力度，事業單位，也要改，全國都要改，不能白白養著這么多閑人，什么坐班不坐班，哪有不上班就給錢的，這樣的體制不改革還有好兒嗎？事業單位要實行招聘制，能干活的，留下，干不了活的，走人。

大家說能干不能干由誰來評定呢？

當然是由院長了。

他想留誰就留誰，他說誰能干誰就能干，那這研究院不又成了他家開的嗎？這樣的改革跟從前比有什么區別？

大家就這樣議論著，又是一年過去了，我們單位依然如故，大家依然不用坐班。有一天單位又通知開會，通知說誰若不來，誰就要真的下崗了，算自動離崗。這一天，果然人到得都很齊，會上主要還是宣讀事業單位改革的文件，大家聽了很沒勁兒，像是又聽了一次狼來了，抱怨白跑一趟。

散會的時候，一墻之隔的另一單位的兩個女工向我走來，她們是一家民營小工廠，兩個女工穿著藍色工作服，滿面灰塵。她們問：你們單位今天怎么來了這么多人？是不是在招工？我說沒有，今天開會。

噢，另一個說我還納悶兒，你們單位招工，怎么招了這么多的老年人。

沒有，這些都是我們單位自己人。

唉，你們的辦公大樓這么好，這么亮堂，平時怎么見不著你們上班啊？

我們是事業單位。不用坐班。

不用上班也能月月拿錢嗎？

能，還是全額的。

她倆笑了，說你們單位太好了，哪像我們民營工廠啊，一天到晚累死人，還要罰款。我們要是能進你們這樣的單位，就是讓我們天天來坐著，我們都愿意，反正坐著也不累，是吧？一個對另一個說。

是，天天坐著，頂多開開會，就能拿錢，這樣的單位多好啊!另一個小女工羨慕地感嘆。

作者簡介：

曹明霞，女，1967年生于黑龍江，現工作在河北省《大舞臺》雜志社。主要作品《再講個故事騙騙我吧》《明媒正娶》等在《當代》《小說界》發表，并被多家書刊選摘。現為河北作協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章德寧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