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說:我會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包括杭州話、寧波話、上海話、廣東話說“我愛你”。她突然笑起來:但我不知道該對誰說!
搶 菜
每一個人上班時都會開點小差,我的習慣是透過窗子,向樓下的街道張望。
每天早上,我總是看見大街上匆匆走著上班的人群,街上飄著烤面包的味道,他們仿佛循香而去;每天傍晚,我看見他們又匆匆走過樓下,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們已把那塊面包放進隨身的包里,帶回家。
每天打量這樣的街景,使我餓得很快,所以,我常在上班的時候等著開飯時間的到來。
每天中午11點,我就奔向三樓食堂,那里早已擠作一團。
在人堆里,我手里攥著三四只飯碗,幫單位里的漂亮女孩擠在打菜的窗口前,擠得滿頭大汗。而那些女孩,像一群矜持的企鵝,坐在遠處的飯桌上張望。
她們是在張望我,還是張望我手里的飯碗?
她們中有一個叫喬美,她后來成了我的女友。
我一直想不明白喬美怎么會看上我。直到有一天,她母親的到來,使我恍悟愛情在日常生活中發生的邏輯。
我記得,那天喬美的母親從Z市趕來是為了阻止我們的戀愛。這個為女兒牽腸掛肚的女人,背著一只旅行包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慌了手腳。
喬美在那一刻顯得泰然自若,她把兩只碗塞進我的手里,對她媽淡然一笑說,走,我們先去食堂吃中飯。
那一天,我比以往更賣力地在人堆中擠呀擠,那一天,食堂里的人好像比往日更心急。
等到我帶著一碗糖醋大排,一碗魚香肉絲和滿臉汗水及惶恐,走到喬美和她母親坐著的那張桌前,我聽見喬美在這樣和她媽說:
媽,每天打飯就是這樣的。媽,要打一些好菜也是這樣的。媽,好菜和好人是一樣的,你先不下手,就被別人打去了。媽,好男孩和好菜也是一樣的,你先不挑,就沒了……
我記得,那天中午吃完飯,她媽就走了。走的時候,這個急性子的女人眼睛里充滿了對女兒的賞識。
AA制
有一天,喬美對我說,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煩覺得沒勁,你想點辦法讓我高興一下吧,讓我們都興奮起來……
又有一天,喬美對我說,我們可能談得時間太久了。
最后有一天,喬美說,今晚有一個電腦工程師和我們一起吃飯,他挺有趣的。
我知道,喬美是想和我攤牌了。結果那天,在太平街的“格蘭餐廳”,我見到了那個年輕的工程師。
他對著菜單,看看我,看看喬美,吃什么?菜單在我們手里轉了一圈,我問喬美:要不,魚香肉絲,糖醋大排?
看得出,那一刻喬美聽到這兩個菜名,好像有點想哭的意思,但她沒哭,她想了想,輕聲說:咱們別老吃魚香肉絲,也該換換口味了。
我同意她的想法。菜可以換口味,何況人的口味也在變。沒有什么東西是不會吃厭的,即使是人,相處久了你都會覺得乏味,別說是菜。
那天,喬美和那個工程師點了絲瓜炒筍干、苦瓜炒百合、南瓜炒蛋黃、冬瓜炒火腿……
結賬的時候,我這個傻瓜想買單,喬美說:還是AA制吧。
我愣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后來,我才明白,AA制是那一晚最精彩的結局。
因為,那天晚上,我們在“格蘭餐廳”門前分手的時候,誰也沒覺得欠誰。
方便面
在與喬美分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似乎忘記了說話。我只記得和別人吵架。
當我厭倦了吵架,我就整夜呆在宿舍里不出去,免得和別人吵架。我上網,發呆。
窗外,城市霓虹閃爍的夜晚令人驚艷。我敲打著電腦的鍵盤。我知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孤獨的人現在大都在網上邊。
網絡把所以離散的人,虛擬地集中在了一起,大家在網上喧嘩,模擬談情說愛和遙不可及的溫情。餓了的時候,我就泡一碗方便面。
有一天,我一邊吃方便面,一只手在鍵盤上打個不停,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對那個昵稱叫“遙其”的網友說:網上的感情就像方便面,“蔥爆牛肉”、“海鮮蝦味”,煞有其事地模擬了正餐,雖然管飽,但沒有營養。
我的手指觸著冷冷的鍵盤,我發現這一刻我渴望觸摸體溫。
我丟下“遙其”,我走到了門外。我把身體擠進了霓虹燈影下擁擠的人群。我發現我走進了一家舞廳。
我和一個女人跳一曲快三,總是有人和我們相撞,所以,我的手抱得很緊。突然,我發現我陌生的舞伴的臉上在靜靜地流淚,我慌了手腳,松開她,問她:怎么啦,我怎么你啦?
她抱住我,繼續起舞。喧嘩的樂聲中,她好像聽不見。我只好大聲問她:你怎么哭了?
她有些尷尬,她說:我又沒哭,是它自己流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流出來。
在迷離的燈影中,很多東西,包括人的話語都有些夸張,我告訴這個女人,那是因為心在哭!
她仿佛是在對自己說:“他以為我不敢出去玩!他以為我不敢瀟灑就他知道瀟灑!”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生氣出走、報復丈夫的女人。
我請她在一邊的吧臺上坐坐,我給她要了一杯可樂,給自己要了一碗方便面,我問她:你要方便面嗎?這么晚了不餓嗎?
她說,你年紀輕輕,倒會體貼人,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快活。
我說,這不是體貼,是哄,亂哄,知道嗎,對喜歡的女孩要哄,對不喜歡的女孩也要哄,我明白這一點是因為我不會哄,吃過虧。
方便面上來了,我們瞥了一眼蓋紙,我遏制不住笑起來,那蓋紙上的商標是“泡妞”。而她有點羞澀。
我發現她是一個好女人。她說她要回家了,因為不放心孩子一個人睡。她說和我聊了一會心里好過多了。她走了。
她走了,我沒覺得遺憾。和陌生人相擁而坐,倒倒彼此的心事等于相互取暖,有時候和朝夕相處的親人,你還做不到這一點,這就像方便面,因為其簡便的模擬性,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承擔。
更何況,我本來就沒想做少奶殺手。
六人制晚餐
那天從舞廳出來,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和陌生人聊天。
從那天起,我也迷上了坐火車出差。在車廂里,我總是興致勃勃地和別人談自己的故事。我發現許多人其實和我一樣,面對陌生人才能暢談心事,而誰知道他們在家里、單位里是不是個啞巴蛋。
有一天,我在街邊的廣告欄里看到一則廣告:你喜歡和陌生人對話嗎?六人制晚餐風靡本市。
我找到了那家“只愛陌生人”創意策劃公司,他們給我安排了一場六人制晚餐。他們對我說:這也等于相親,但更隨意,祝你愛上陌生人。
從此,我經常都去那里,和不同組合的陌生人坐在一起,沒有顧忌地亂扯亂吃,我喜歡。
有一個周末,下班后,我去加入一個新的六人組合,路上有點塞車,等我到了那里,坐下來,我突然看見我的初戀情人喬美就坐在另外的4個人中間。
我有點拘謹,但我還是忍不住問她:你也來了?
她點點頭,也很驚訝。旁邊人問:你們認識?
我和喬美不約而同地搖頭。這樣的儀式,是熟人就煞風景。其實,也沒什么,就譬如不認識吧,更何況現在看著也有點陌生了,就當作陌生人聊聊吧。
我問喬美吃什么,絲瓜炒筍干?她搖搖頭,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后來就忙著和別人說話,我后來聽到喬美在向別人吹牛她在學外語,是德語。她在說:我會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包括杭州話、寧波話、上海話、廣東話說“我愛你”。她突然笑起來:但我不知道該對誰說!
那天的“六人制晚餐”和往常一樣開心,這是因為我沒有把喬美當作知根知底的熟人。
那天晚上,我們六人分手以后各奔東西,我坐在64路公交車上想,其實,要陌生一個人,也不難。我有點理解大街上放得震天動地的蕭亞軒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了。真是首好歌。
64路車在街角轉彎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喬美騎著自行車從邊上掠過去,我伸出頭喊:喬美。
街燈下,她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在華燈怒放的街頭尋找聲音的源頭,她顯然沒看見我在公交車上。
那一刻我覺得有點眼熟。我發現我的眼睛里有水,我不知道它為什么流下來。
作者簡介:
魯強,男,浙江人,1968年生。1993年中山大學研究生畢業,獲文藝學碩士學位,同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現在浙江省《錢江晚報》工作。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