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已經32年了。32年來,一些兒時的記憶,總是不時地浮上心頭,讓我聯想起那個時代的母親們,她們生存的執著和艱辛。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我,寫這幾篇雜記,作為對上個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農村女性生存狀況的點滴寫實。
1、蛤蜊油
每年冬季的夜晚,當母親忙完農活,做完家務,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從床頭抽屜的一個小布包里,拿出那盒蛤蜊油,我的心就會隨著那燈光的跳躍,絲絲地痛起來。母親那一雙粗糙、裂著道道血痕的手,在我的眼前,便映出田野的厚實和門前老槐樹的滄桑——那是鄉村每一個農婦眉宇間自然凝結的生活。每當這時,我就會從土灶的鐵鍋里盛一盆熱水,默默地端到母親面前,“伢子,放地下吧。”我不作聲,仍是端著。母親便挽起袖口,輕輕地將一雙手放進水里,在我不經意的注視中,很重地吸一口氣。此時,我的眼里便潤潤的,低下頭。“伢子,睡去吧,明兒還要上學哩。”我不動,仍立在母親面前。剛過40的母親,臉上寫滿了我熟悉的慈愛的笑容,她不作聲,只是慈愛地望著我,用剛剛燙過的溫溫的手,撫我抿緊的嘴唇。
從頭上取下那個外婆留給她的銀簪,母親將燈捻往上撥撥,燈光便比先前亮堂了起來。我便用微微抖著的手,打開那盒蛤蜊油。那是一盒令我揪心又令我慰籍的蛤蜊油。在它的盒子上,有海的顏色,海的波浪;又似有土地的豐厚和蒼茫。雖然只是五分錢一盒,但母親只有到了刮著寒風的嚴冬,才會從盛著僅有的幾個雞蛋的小壇子里,拿出一個雞蛋,遞給我——我知道,那幾個雞蛋,是父親和姐妹們都不曾動得的,只有母親會每隔幾天,在做飯時,用一個藍花小碗蒸出香噴噴的雞蛋羹,我就從母親的手中接過,在姐妹們垂柳一樣目光的注視中吃下去。母親說,我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昏迷了七天七夜,在鄉村的小診所里,母親也就守護了七天七夜。……于是,我揣著那個雞蛋,跑向村頭的小雜貨部,又揣著一顆顫微微的童心,跑回家,把那盒蛤蜊油交給母親。母親,就用她那雙滲著血絲、粗糙卻又無比溫暖的手,捂著、搓著我那雙凍得紅紅的小手……捧著那盒打開的蛤蜊油,仿佛捧著一個圣潔的心,捧著鄉村土地里頑強生長著的富裕的夢。母親,便在我希冀的思緒中,用大拇指刮出一點白色的油脂,放在油燈的火苗上烤一烤,然后,抹進那滲血的裂縫里。微微跳動的燈光,微微跳動的一顆稚嫩的心,就在母親那一遍一遍重復的動作里,顫栗著鄉村孩子的痛楚,也拉長著泥土的目光。
母親說,舒服啦。我看著母親潤潤的眼。母親說,其實也用不著拿雞蛋去換,一開春就會好。我看著母親淡淡的眉;母親說,一盒可用一冬哩。我望著房梁上蜘蛛織下的網,家里還有雞蛋。我說。母親撥撥油燈上的結,我會搓草繩換錢哩。我說。母親看我濃濃的眉,我不想吃雞蛋了。母親看我潤潤的眼,然后,然后,悄悄地卻又重重地,把我摟進她的懷抱。農家微弱的燈光,在母子濕潤的眼中,便幻出一輪早春三月的太陽。
這一年的冬天,我便學會了搓草繩。當我用搓草繩換來的錢,買回一盒蛤蜊油,過年似地遞給母親時,母親的微笑里竟滴出苦味。這一年的冬天,我便開始找理由少吃雞蛋,母親的眼里竟沒有了往日的濕潤。這一年的冬天,當我悄悄地把藏在小壇子里的雞蛋全部拿出,跑向村頭的小雜貨部時,母親竟然拿著一根木棍,站在我要去的路上……此時,風呼嘯著,雪把土地和村莊都覆蓋成圣潔的白色——那是蛤蜊油的顏色。
第二年的冬天即將來臨時,我默默地準備了幾盒蛤蜊油。我想像著母親油燈下的笑容;想像著母親撫我嘴角的溫暖。而這年的深秋,母親竟然離開了人世。望著靠近田野的一堆黃土,望著遠處收獲后的土地,望著遠處飄過來的白云,我從懷里默默地掏出那些蛤蜊油,放在母親的墳頭。那是一個鄉村孩子,唯一能夠送給母親的祭品。
32年來,每當冬天來臨,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用遙遠的鄉愁,給母親的墳頭放下一盒蛤蜊油。而在那既有海浪波紋又有田野豐厚的蚌殼內,則是我的一顆懷念之心,愿它能滋潤母親執著而艱辛的人生和靈魂。
2、偷谷
那時,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那時,是集體所有,農民生產的糧食,幾乎全都上繳國家,然后,國家再返銷給農民吃。在江南的農村,凡是35歲以上的人,都知道“返銷糧”的含義。
我的父親,一個鄉村小學的教師。他膽小,怕事,怕“中農”成分的帽子被掌權的貧下中農收回去,他就不再屬于團結的對象,而他一輩子只知道教幾句書,不曾真正干過栽秧割谷之類的農活。我的母親,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一個言語不多、又不潑辣的老實本分的農村婦女。這樣的婦道人家,在中國當時的農村,實在是極普通又極普遍的。然而,有一年的秋天,我那老實本分的母親,卻因偷了一捆集體所有的稻谷,而成為遠近有名的“不老實”人物。
農家的秋天,并沒有因收獲而帶來豐碩和喜悅。稻子收了,除了留下來年的種子,幾乎全都上繳了國庫。農民肩上的籮筐,滿滿的挑去,回到家時,卻空空的。在吃過了地瓜藤煮米飯、南瓜稀飯之后,望著還端著空碗的五個孩子,父親默默地進了房。母親則動手切僅有的幾個胡蘿卜。農家的炊煙,拽長了孩子的饑餓,也拽長了母親的勇氣。
只聽母親說,晚上去偷一捆谷回來。已經睡下的父親沒有回音。你陪我一塊去。母親把聲音放得很低。前幾日四類分子都集中在學校辦學習班,把我也喊了去。父親的話語里透著幾絲怯意。孩子們肚子餓得針都穿得過了。母親起身穿衣服,我一個人去。那一夜的月光好清冷,那一夜的秋風好凜冽。我們五個孩子擠在一起,聽風的喊叫,看月的閃動。我們恨父親的膽小,我們崇敬母親的勇敢。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像我們的心跳。我們的心跳,又變成了母親小心翼翼的腳步。遠處傳來的狗叫,讓我們一陣一陣地起著雞皮疙瘩。父親披衣下床。月光從微微打開的門縫里流進來,像冬天的河水。終于,掩著的門開了,稻子在地上拖著,放下了。母親急促地喘著氣,看見個人影,像是隔壁三元家的堂客。前兩天從我這借了一升細米。我們的心終于放回了原處,然而,卻馬上又提了起來。只聽母親說,我再去一趟,有一捆已經放在了門前的田頭上。記不清父親一連說了多少個別去了。但母親還是系緊了她的頭巾。只夠孩子們吃兩三天的。母親說道。門吱呀一聲,月光又冷冷地流進來,風和我們的呼吸一樣輕。狗的叫聲越來越近,接著,就聽見了雜亂的腳步和民兵們的喊叫聲。父親的身影蹲下了,我們的目光和流進來的月光,緊緊地纏接在一起,含著的淚水終于落下。
母親被關在了大隊小學校的一間房子,那是父親說過的辦學習班的地方。也許,考慮到對女人的懲罰不必像四類分子那樣批斗、游行,大隊支書作出一個規定,只要母親能夠抓住另一個偷集體稻子的人,母親就可以結束學習,回到家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我們五個孩子已經輪換著給母親送了五天的蒸紅薯,而母親的臉色竟然有了一些紅潤。她說,晚上出去,雖然有民兵一起陪著,但她可以在收獲過的稻田里撿落下的稻穗。我們送飯時,她便悄悄地把那些稻谷放在盛飯的碗里,讓我們帶回。五天里,父親沒有去學校上課,他猶如得了一場重病。他也害怕出門,害怕大隊和生產隊干部的說話聲。第六天的傍晚,他把母親撿來的稻子碾成米,為我們做了一頓干米飯,還特地炒了我們愛吃的虎皮青椒。然后,穿上那件過年時才舍得拿出來的大衣,也沒有說一句話,就出了門。
那天晚上,月光柔和,風也柔和。四周靜靜的,沒有狗叫聲,也沒有雜亂的腳步。我們望著窗外的樹影,望著月光寫下的音符,想像著鄉村孩子們兒歌里唱出的美麗色彩。臨近子夜,母親系著她的蘭布頭巾回來了。她坐在床前,把我們緊緊地圍在一起,淡淡地說,我抓住了一個人,他們就放我回來了。說這話時,母親把父親的大衣輕輕地放下、疊好。我抓住了你們的父親。
此時的窗外,風也柔和,月也柔和……
3、挑堤
32年前的那個秋天的正午,母親被人用門板從水利工地上抬回來。大家剛在屋里歇一下腳,就把人往小鎮的醫院抬。等人們走去時,從門板縫里滲出的血,就印在了堂屋的地上。一個年長的婦女,那是村里的接生婆,似乎企圖阻止人們,口里不停地念道,送不得呀,送不得呀。第二天的傍晚,晚霞紅紅的,秋天的風很宜人。這時,父親和幾個鄉鄰就抬著門板回來,母親照樣躺在上面,只是多了一床棉被。棉被染成了紅色,像紅紅的秋天,像紅紅的晚霞。
母親,就這樣安睡一般地死去。三歲的弟弟,和往常一樣,在母親的臉上摸著,拉母親的手擺著。媽媽,起來,挑堤去啦。弟弟說的挑堤,就是江南農村在秋冬農閑之際筑大江大河的堤防。一般男勞力每天完成三個立方的土石,女勞力則可在兩方左右。男勞力一天得10個工分,女勞力得8個工分。我的家鄉的生產隊,當時每10個工分的年終分紅是3角3分錢。
那是一個多么廉價而又多么貴重的年代。
那天早上出門時,父親和母親發生了爭執。父親說,你身體都成這樣子了,還去挑堤,不要命啦。母親是個倔強的人。一個工幾角錢,能為孩子們買幾個雞蛋,再說,公家還管一頓中午飯。就這樣,母親去了。響起在身后的,是生產隊長和婦聯主任不停地吆喝聲,男女勞力一律上堤,除了死人發火的都得去。工地上,紅旗招展,熱鬧非凡,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戰天斗地之類的歌曲。我的母親,又是那種老實本分之人,起先是別人挖土她往上挑,后來是她挖別人挑;再后來,她身上穿的單褲染紅了,血流到了腳脖子。工地上的婦聯主任走過來,看到的是一張紙白的臉。我母親才流著淚說了一句,人家給了我兩顆打胎丸。
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全村的婦女們幾乎都來了。人們一邊哭著,一邊便有人小聲開始埋怨。有的說不該去挑堤;有的說不該吃那接生婆自制的藥丸。贊成不應該去挑堤的人,說是以前也有婦女曾吃過那藥丸,只要不做費力氣的活,打胎也是有先例的。怪只怪生產隊長的規定,不分青紅皂白,都要上工地。而另外的人則說:現在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勞動力,都得挑堤,也不是生產隊長作得了主的。那是上面的死杠杠,你不完成任務,就給你插白旗,還要扣工分,還要讓你斗私批修。怪只怪那害人的藥丸,就用鍋底灰和著皂角樹葉子攪在一起讓人吃,不是害性命么?更有人說,打什么胎呀,看人家楊家、高家,八個孩子,哪個不是壯壯的,長大了,掙的工分也多。人多勢大,別人也不敢欺負。他姐家才兩個男娃,上輩子單傳,再生個把還多了不成。我母親的命運,就在她們的哭聲和議論中,得到了平衡和升華。
這時,生產隊的婦聯主任一路哭過來:我那苦命的姐呀,你一生老實巴交,話都怕多說一句,只怪我這個婦聯主任沒當好,讓你早早地丟下孩子,就走了啊。等進得屋來,就有人勸道:這也怪不得你,你又不是醫生,再說多少年來農村女人除了生就是土方打胎。哎,可憫啦。要是挑堤的任務輕一點,也不至于她上工地。說到這,婦聯主任又哭開了,我那苦命的姐呀,也怪我前天在婦女挑堤動員會上下了死口子,任何人不準請假,不準曠工。我真是后悔呀。我母親的靈魂,便在他們的哭聲中得到了些許的安慰。
而我的父親,先是從枕頭底下找出還剩的兩顆藥丸,狠狠地摔在地上,接著,便把頭往墻上使勁地撞。他也不哭,就這么使勁地撞著。終于,有男人過來抱住,就把他勸到床上坐下。他就那樣抱著頭,木呆呆地啜泣著。
下葬的那天,弟弟還是和往常一樣,摸著母親的臉和手:媽媽,起來挑堤去。母親不像是已經死了的人,手腳還是那么的溫和,臉色也不如先前抬回來時的白。送葬的人們把母親抬向田野時,在人群的后面,村里的接生婆慢慢地走著,自言自語道,當初要是聽我的,不送醫院,請個菩薩招魂,也許還能活下來。而此時的母親,她的靈魂已經走進了田野;走進了那個紅旗還在飄揚著的水利工地;走進了她舍不得放棄的能夠為孩子們換回幾個雞蛋的一天8分工。我牽著弟弟,聽他喃喃自語地說著:媽媽要挑堤去了;媽媽還會生個小弟弟跟我玩哩。
紅紅的秋天,紅紅的晚霞。鄉村的田野伸展著,樹木和炊煙一起,向云彩移動的天空托起褐色。那是血沉淀后的顏色,那是母親帶走的一個時代的顏色。15年后,當我從醫生的手中,接過我剛出生的孩子,接過一個紅紅的計劃生育證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母親托起的那片紅紅的秋天的含義。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