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19日下午,茅盾在他的住處與北京語言學院的幾位外國留學生談關于《子夜》的創作問題。這是這位文學大師晚年鮮為人知的一次活動。當時,筆者正為茅盾先生拍攝一些照片。承通知,得以隨緣旁聽,并且留下了筆記和一些鏡頭。
聽說這是茅盾先生應他的孫女要求而舉行的小聚會,外國留學生有日本四人(二男二女),美國一人(女),突尼斯一人(男),共三男三女。這些青年人都是他孫女的同學。
談話在茅盾住處的西邊廂房里進行,房子不大,是茅盾先生的小客廳。談話很隨便,一開始就談到關于《子夜》一書中人物的模特兒,想必這些外國留學生事先書面提交了問題。
茅盾說:“模特兒當然是有的,但不是一個人,我在上海有些親戚朋友,有開絲廠的,有開銀行的,也有交易所的。我有一個表叔開絲廠,《子夜》中的大洋房就是以他的洋房為模型的,那房子已很舊,在摩爾名路,后來賣掉了,在另外地方新蓋,還賺了不少錢。”(按:摩爾名路為今茂名路。《子夜》中有一個細節:有一次,吳蓀甫和姐夫杜竹齋商討生意的時候,吳拍著杜的肩膀大聲喊道:“你總知道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這些,在上海灘生活中都是有所本的。)
茅盾說:“親戚中有個包小姐,有人說,她就是吳少奶奶,她自己也以為是寫她。”
“我去過三次交易所,那時不做經紀人,不搞交易,是不讓去的,我是由一個姓張的朋友帶著去看的。”
茅盾談到屠維岳這個人物,他說:“屠維岳是個能干的年青人。他有幾句話很厲害,如‘我這二十元薪水辦雜務的小職員沒有報告這些事的必要’(指工廠里工會安撫工人的花招)。吳蓀甫給他加薪之后,他還不滿足,說‘憑這張紙辦不了什么事’,所以吳又在給他加薪的信箋上寫下:‘自莫干丞以下……均應聽從屠維岳調度,不得玩忽’,給屠維岳以權力。”(按:吳蓀甫與屠維岳一段,寫得曲折精彩,似是作者得意之筆,讀者可以參閱原著。)
談到全書的結構,茅盾說:“是有意安排吳老太爺的喪事,讓各種人物出場。”留學生問:“寫作前有沒有提綱?”茅盾說:“有兩個表,一是結構提綱,二是主要人物性格的提綱。一般寫長篇都有這兩個表。”“開頭的結構是受《戰爭與和平》的影響,《戰爭與和平》在一次宴會(舞會)上,主要人物都出場了。”
茅盾說:“最早,《子夜》的題目叫《夕陽》,原稿不知怎么保存下來了。《夕陽》是對國民黨統治而言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子夜》是對中國人民來說的,‘黑夜已到盡頭,曙光正在前面。’”
“《子夜》的時代沒有明說,只以1930年式的雪鐵龍汽車來點明。原來寫的是福特,而瞿秋白對我說,福特(汽車)在上海很普遍,闊佬是不坐的,要更高級一些,所以改為雪鐵龍。”
茅盾說:“日文翻譯把‘咸肉莊’譯錯了,直譯為‘咸肉鋪子’。‘咸肉莊’系當時上海的一種秘密妓院。”“有人寫《子夜》與中國經濟的文章(山東大學學報)。我說,題目太大了,最多寫與上海經濟。”
中間談到與魯迅聯名打電報祝賀紅軍長征勝利到達陜北的事。他說:“魯迅曾對我說起過,要打電報祝賀,但也未見電文,此事是史沫特萊告訴魯迅,說紅軍已到達陜北,應當祝賀一下。魯迅說起此事時,我問怎么發走?魯迅說交給史沫特萊就行了,但電文和署名我都未見。后來,我估計這電報是沒有到達陜北的,由史沫特萊帶到法國去了。所以說發電報,只說魯迅就行了。”
時茅盾先生已是八十多歲高齡,思路清晰,與年輕人談話很親切,看起來身體不錯,他的夫人已先他而逝,他的兒子韋韜夫婦照顧他。1981年,一代大師茅盾與世長辭,這是很令人惋惜的。
(責任編輯: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