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正夫：所有的夢都仍然無恙

有的歌聽一次就深印腦海，有的人看一眼就傾蓋如故。

靜立樓頭，把酒臨風，看那夕陽雖晚，映出的漫天紅光卻與朝霞一樣絢美，心底驀然升騰的是一腔感動。多想與知音相對，聽他訴說夢想，他的，也是自己的。在那首老歌的旋律中，一種液體漸漸彌漫成你的、我的、所有追夢人的前塵與未知：

你我相識在最勇敢的時光

年少無畏擁有同樣遠大理想

生命是條大河

浩浩又蕩蕩

你我相知激起最洶涌波浪

共同的夢是天上燦爛星光

生命是則傳說

在現實中發光

所有的夢都仍然無恙

所有悲傷驕傲都在你我之間改變

青春飛逝在瞬間與永遠

所有的夢都仍然無恙……

一

是時光倒流了嗎？或者是走入了幻境？加藤正夫拍一拍頭，笑意慢慢涌上來——真的贏了，坐回了二十二年前失落的寶座。一切仿佛都熟悉，一切又仿佛從未經歷過。

五十五歲，這個在今天聽起來一點也不覺老的年齡居然創了紀錄，在日本實際上也是世界上最具傳統的頭銜大賽——本因坊戰上，這成為了奪冠者的最高齡，甚至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五十歲以后扶正了這頂王冠。

總覺得這樣的資料與印象不符——高川秀格、坂田榮男，還有創立關西棋院已有五十年以上歷史的橋本宇太郎，這些大先輩怎么會一下子就被加藤甩到了身后？是歲月的挪移給了我們錯覺嗎，還是加藤正夫已經有足夠的分量成為圍棋史上的又一個圖騰？

這是加藤的第四頂本因坊桂冠，他靜靜回想著1977-1979年三次蟬聯時的光景。那時的加藤剛過而立，正是精力最充沛的年齡，年少時許下的愿望之芽一個個在手中瘋長，成為臨風的玉樹。本因坊之外，十段、天元、王座也一一攬于懷中，曾因連續八次挑戰頭銜皆無功而返以至被冠以“萬年老二”戲稱的加藤正夫終于揭去了魔咒，在棋界之巔仰觀風云。日本圍棋的傳統是三十歲以后才會成就大棋士，“適齡”的加藤正了一下衣冠，施施然走進了棋史，定格。苦苦追尋的終于到手了，再沉穩的人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那就長嘯一聲吧，加藤為自己的成就醉了，像個少年，遏制不了心跳的加速。只是，時光沒有靜止，流動的她仿佛有一聲極輕的嘆息：夢想成真后，下一步就該是慢慢褪色了……

思緒似乎有點亂，加藤正夫拿下眼鏡，使勁搓一搓臉，與三十歲的自己暫別。對面的王銘琬微笑起身，向加藤伸過手來，失敗的沮喪和天性中的灑脫寫在同一張臉上。加藤忽然感覺很幸福——與這樣的對手爭鋒，勝與負都讓人不留遺憾。自從闖進這個無情的勝負世界，連自己的熱血都漸漸有了冰意。求勝！制霸棋壇！鐵一樣的信念填滿了胸腔——這就是幼時想圓的那個夢嗎？怎么會生硬的像一塊丑陋的頑石？但加藤沒有時間茫然，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人生有多少事是需要想明白前因后果才去做的？隨波逐流大多數時候是正確的選擇，盡管帶著些許的無奈與不甘。

總要在榮光時回味滄桑，總會把滿身的傷口輕撫一遍后說一聲“無悔！”加藤正夫不能免俗，也不必免俗——所謂“俗”其實才是人類心靈共通之處。并不是多獨特的經歷，沒有林海峰、趙治勛的去國懷鄉之落寞，更沒有曹薰鉉去了又回的凄涼，加藤的人生軌跡，不，應該說是棋士軌跡平凡而顯平淡。稍微引人注目的是投身木谷門下和以十七歲的“高齡”入段。如果說前者表明加藤有特異之處被木谷實大師慧眼識中，那后者就坦白的告訴世人：加藤的長處不在于逼人的才氣。木谷門下自然都是英才，可是在大竹英雄、石田芳夫、武宮正樹這些驚才絕艷的師兄弟寶玉般的光環包圍之下，樸實的加藤正夫只是一塊沉默的石頭。

所幸這石頭本是璞玉，不事張揚的加藤有著與師兄弟們同樣遠大的目標——做“名人”、“本因坊”頭銜的擁有者，讓自己的棋譜成為棋界的范本。入段遲的加藤升段速度卻很快，他在1967年以四段身份闖進本因坊循環圈，更在兩年后脫穎而出挑戰棋界王者林海峰則成為圍棋界數十年間最轟動的壯舉之一。七番勝負以2：4敗北的加藤已經令世人刮目相看，當時他自己卻深悔沒能抓住勝機一舉登頂。年青人的心總是飛得很高，試想一下，如果時年22歲的加藤成為本因坊，他必能在彼時享受熱烈得多的風光，但他以后的道路是否也能像現在一樣輝煌呢？這個問題有點辨證，五十五歲的加藤說：不去想它，棋還在我手中。

年青時總是激情四溢卻難免缺乏深刻，能沉淀成思想啟迪后人的念頭都要形成于飽經歲月的風霜之后。愛上圍棋是一種幸福，因為她的神秘值得你用全身心去投入；愛上圍棋是一種痛苦，因為你永遠不能搞清她的每一個表情是什么含義。天性樸實的加藤正夫沒有想過要把傳統的圍棋改變成別的樣子，但他執著的奮斗精神卻將自己的性格潛移默化于棋道當中，形成了風格獨特的“加藤流”。這是否“大智若愚”的一種體現呢？十七歲的加藤爬上山頂，發誓要征服高山；五十五歲的加藤卻常常為山麓的景色流連忘返。表象已經大異了，但他的內心堅持的應該還是一樣的理想吧？

走到戶外，天邊那顆注視了自己五十五年的星光輝依舊。加藤正夫合掌胸前，好象在許一個虔誠的愿。與本因坊闊別22年，上一個七大棋戰頭銜還是1997年的十段，也就一眨眼的光景，五年倏爾而逝，自己已經成了“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中不折不扣的“舊人”。并不是不甘于時代的變遷，如果自己一直立在潮頭，那圍棋的發展倒有些異常了。加藤有足夠豁達的胸襟接受被人群逐漸冷落的現實，他不愿意舍棄的是對圍棋的那份堅持。那些年青的新貴是不是能安心于棋道的寂寞？也許自己的技藝在這個時代確實已經有些落伍了，可自己對圍棋傾注的幾十年情感堆積而成的思想總還有存在的價值。為了吸引觀者的目光，加藤只有再強撐起精神去戰斗。1986年初登名人寶座并即將迎來自己四十歲生日時，曾有記者問加藤對棋手年齡的看法。加藤笑著說：二十歲時下完棋恨不得立即再來一局，三十歲就得休息好幾天才能緩過勁來，到了四十歲恐怕對局結束就要爬著回家了——真是地獄一般的四十歲呀！那時也許只是一句玩笑，其中辛苦卻實實在在，而現在的加藤已經在“地獄”中生活了十五年……

把那耀眼的本因坊桂冠輕輕摘下捧在手中，加藤正夫凝視著這燦爛，像凝視一個少年的夢。不管年少年老、不論地獄天堂，他掌心的夢仍然無恙。

二

一頂“本因坊”的漂亮帽子足夠大多數棋手為之孜孜以求一生，對曾坐擁繁花的加藤正夫來講，它更多則是一種信念的證明。而對于日本棋界，這不僅又一次展示了日本棋手運動壽命之長，整體水平決不容中韓小覷，更重要的是它昭示一項傳統的回歸。

一個被很多人忽略的事實是，日本最傳統的“本因坊”桂冠已經整整十三年被外籍棋手收于囊中了。1989年趙治勛4：0大破武宮正樹開始了復辟“治勛王朝”的掠奪。他超越了高川秀格的九連霸偉業，以日本棋界前無古人的十連霸把“本因坊”砌成“趙氏王國”的衛城。其中有兩次麾師攻城未果的就是加藤。1999年，厭倦了勝負之爭的趙治勛決心用另一種方式去探索棋道，他拱手將本因坊讓給了韓裔同胞趙善津。次年華裔棋手王銘琬白衣渡江，襲城代之，成為新貴。去年王又力壓同樣來自臺灣的青年張栩連霸成功。從這個角度來看加藤正夫還是五年來第一位登上本因坊決戰舞臺的“純”日本棋手（1998年趙治勛十連霸時擊退的王立誠也是華裔。）

在世界呼喚大同的今日，在超越了國界的圍棋之中，再去計較奪冠者的出身未免小家子氣，加藤心底“為日本棋手正名”的想法很淡，他高興的是自己終于可以再用那個威風的名字：劍正。

由于“本因坊”一系在日本圍棋史上的崇高地位，在末代本因坊秀哉名人將“本因坊”稱號贈于日本棋院使之成為一項賽事后，棋界就有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奪得本因坊的棋手需要改名，一般是在名字中加入一個“秀”字，以示對本因坊家傳統的尊重。最典型的是高川秀格，他本名高川格，因在本因坊戰上蕩平群雄，遂改名“秀格”，并從此以此名行于天下。其他名字為四字的棋手一般將第三個字改掉，如石田秀芳、武宮秀樹。也有個性強烈者用的是自己喜愛的字，如橋本昭宇、坂田榮壽。1977年加藤正夫初次從武宮正樹手中奪來本因坊后，經慎重考慮，決定起名“劍正”。坂田榮男后來評價說：我認為在所有因奪得本因坊位而改名的棋手中，加藤君的名字最漂亮，“劍”，他的棋風和為人不都像劍一樣剛直不阿嗎？

劍正，這代表著自己盛年榮光的兩個字一直深刻在加藤的心底。二十二年了，許許多多路過的人和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許許多多輕狂的意氣已化為白發，但這個名字沒有褪色。不僅是加藤本人，眾多的愛好者也懷念著這個名字，懷念那一劍的風情。多年以后故人重來，加藤毫不猶豫地仍選擇了這心愛的名字，他又按住了那柄多情的劍。

劍是相同的一柄，劍意卻有所不同。加藤細心地擦拭著劍身，緩緩將劍舉起，揮出。劍風不似當初凌厲，微微的倒似有幾分溫柔。加藤展顏一笑：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再沒有年輕時的氣力。旁觀的李昌鎬微笑：高手以柔克剛，獨孤求敗最強大時用的不是玄鐵重劍，而是木劍。加藤頷首：能看破劍招之外的殺氣，不愧天下第一人！

年青時的加藤正夫以劍利招狠威震天下，“劊子手”、“天殺星”的綽號可見他的強橫。直接將殺棋作為贏棋手段的職業棋手不是沒有，但他們多數只能在低段位中廝混。只有加藤，他敢對任何高手的大龍痛下殺手，因為他握著世界上最鋒利的劍。他不懼對手的閃轉騰挪，無謂他們的護身寶甲，什么也不問，一劍劈下必會有所斬獲。

回想那痛快淋漓的時光，加藤的眸中閃爍光芒。每個年輕人仿佛都有太多的熱血無以拋灑，但圍棋的冷靜讓大多數人學會了忍耐。不是那么多的棋士都能理解圍棋的“調和”的，但既然頂尖高手都說“以力制人”是低手的下法，那大家當然要跟著效仿。不愿舍棄殺棋時快感的是加藤正夫，既然還沒有體會到“不戰屈人”的妙處，那為何不繼續自己“斗力”的風格？當堅持理想的加藤將頂尖高手們的一條條大龍生吞活剝，那些盲從者才感到自己的淺薄：原來力戰家也可以成為超一流！但他們已經不能回頭了，因為他們刀劍中的銳氣已被磨平。

加藤堅持自己的戰斗就像武宮堅持他的“宇宙”一樣，因為過于執著，難免有生硬的地方。所以他們也有很多失敗，甚至成功捕殺大龍和完美張開宇宙的幾率還不到一半。但對于玄妙的圍棋來言，他們的探索意義非凡。誰能知道圍棋的最佳招法呢？沒有人，只有探索者的腳步一刻不停。即使加藤和武宮的戰績不能成為最好，但他們自己創造的流派卻一定最有魅力，業余棋手中喜歡這兩位的所占比例最大就是明證。

但堅持不是守舊。高手之所以成為高手，就在于他們能不斷的完善自我，發展自我。以中腹為家的武宮正樹除了三連星、四連星的大模樣外，他的自然流更為世人推崇，行云流水，一種自然之美蘊涵其中。加藤亦然，好殺的他并不是只會一味蠻干，超一流的力戰當然與業余棋手的死纏爛打不同，那是一個全面而完整的戰略意圖，需要的不僅是極強的計算力，更需要明晰的判斷，開闊的大局觀。計算力可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有所減弱，對整個棋局的理解深度卻無疑需要生活的閱歷去挖掘。加藤現在的棋風也許不似年輕時鋒芒畢露，殺棋不再是唯一的目的，但他給對手的壓力卻愈加巨大。

升華不是放棄原有，既然選擇了“劍正”，就是選擇了自己曾有的夢，只是這一回制敵的不是劍招而是劍氣，就像追夢的方式或許有很多，而夢想仍是最初的一個。

三

六條漢子并肩而行，他們談笑風生。談江湖的逸事，談多年前某一場大戰中彼此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劍痕。加藤正夫也在其中，他的笑最樸實，卻掩不住一絲落寞。

大竹英雄、林海峰、武宮正樹、趙治勛、小林光一、加藤正夫，這締造了日本現代圍棋最輝煌時代的“六大超一流”為圍棋史留下了無數經典傳奇。無論戰績、境界還是影響力，如今的日本棋界找不到第七個可以與他們并肩者。王立誠、依田紀基雖已具大家風范，終究發力太遲，要想追上高高在上的“六人幫”可能性甚微，其余人更是只能遙想英雄當年的風光。既然找不到可以抗衡者，那他們當然就是最優秀的。但勝負世界殘酷的就是——第一只有一個。同樣魅力無窮的六個人，誰才是真正的“王中王”呢？

加藤正夫細細打量著其他五人，像看著五面閃亮的鏡子，映出自己的光芒與陰影。自己的每一個夢幾乎都與他們緊密相連呀！

六人中除了林海峰都是木谷門下的師兄弟，最年長的師兄大竹英雄也被認為是棋才最高。他的“美學圍棋”愛好者模仿不來，卻是專家眼中的極品。大竹棋感絕佳，所以快棋成績超群，有“快棋的神仙”美譽。但可能是才氣太盛了，僅僅一方棋枰已容納不下，大竹在棋外耗費了過多的精力。也許他算不上一個用功的棋手，但“接觸全面的世界”卻是生命的高境界。在棋盤上大竹浪費了自己的才華，不過仍可穩居超一流之列，棋盤外他則是不折不扣的“長兄如師”，威勢無比。加藤正夫對這位大師兄有著特殊的感情，除了學藝時多得指點外，加藤的第一頂桂冠就是在與大竹爭奪首期小棋圣時獲得，從此加藤告別了“挑戰王”的悲壯歷史，師兄的提攜之恩怎可輕忘？

與大竹并稱“竹林”的林海峰是加藤正夫尊敬的先輩。林先生的棋與人一樣寬厚，被稱為“二枚腰”、“砍不爛的肥厚肉”，可以說是棋界韌性最強者，正是加藤利劍的絕好對立面。從年輕時加藤就在與林先生的較量中吸取著圍棋的另一種養料。兩人在七大棋戰中多次交手，互有勝負，還曾有林先生在名人決賽上因錯覺而連走兩步被判負的趣事。比加藤還年長五歲的林先生去年勇奪名人挑戰權，雖決賽2：4不敵依田名人，但他的“常青樹”精神正是引領加藤不懈奮斗的動力。

一提武宮正樹馬上就想到廣袤的宇宙-。年青時的加藤與武宮，還有石田芳夫并稱木谷門下“三羽烏”，他們同進同退，情誼甚好。當兩人都有了登頂的實力而不得不拔劍相向時，兩種獨特的棋風撞擊出極絢爛的火光，讓愛好者過足了眼癮。或許是要靠感覺的“宇宙流”比依仗計算力的“加藤流”更難駕馭，兩人的多年交鋒中加藤占了上風。但性格極為灑脫的武宮絲毫不以為意，他依然醉心于自己的宇宙之中，從不考慮放棄，這樣的胸懷與境界正是加藤想要追尋的，他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格中發現了自己棋的影子，不得不感嘆圍棋的奧妙。

小林光一與趙治勛是日本棋界的雙璧，也都是加藤看著成長起來的小師弟。他們擁有最輝煌的戰績，攜手壟斷“日本第一人”達十余年，這一點深為加藤欽佩。小林在棋上與加藤是夙敵，一度加藤還曾有“小林克星”之稱。兩人對局時都是氣勢極盛，互不相讓，共同創下了著名的“小林加藤定式”。加藤起初對小林平淡的棋風不以為然，但小林的積累達到足夠的厚度時突然爆發出的能量讓加藤猝不及防。雖然兩人到現在的戰績還是加藤領先，但在后期則已是小林把握了局面。“最平凡的招法也可以是無敵的”，這是小林對加藤最大的啟示。趙治勛正相反，他一直是加藤的苦手。這個在棋之外風趣可愛的家伙在棋盤上卻像個魔鬼，他與加藤一樣極擅計算。有意思的是趙治勛的拿手絕活是治孤，正與加藤針鋒相對。兩人一個要殺，一個要活，竭盡所能，不知留下了多少波瀾壯闊的妙局。趙治勛的超人意志和對圍棋的極度熱愛最為人稱道。加藤知道，這樣的人物做朋友你可以受用不盡，做敵人他會叫你寢食難安。

五座高山立在身邊，壓迫的加藤簡直要窒息。其實加藤自己的高度也毫不遜色，他給他們送去的壓力同樣強勁。

這期的本因坊是加藤的第四十五頂桂冠，這個數字在日本只有已退隱的坂田榮男和最強的趙治勛、小林光一能夠超過。加藤在拿下本因坊頭銜的同時，使自己的職業生涯勝局數達到了1200局。這是世界上第一個人達到這個紀錄，他創造了一次歷史。加藤的另一個被忽視的強項是他的五番棋，全世界都知道趙治勛是“七番勝負之魔”，而要論五番棋則是加藤的戰績最好。他在十段戰、天元戰上都有四連霸的紀錄（只差一年沒有拿到名譽頭銜卻又是他的不幸），王座戰更是八期連霸，總共十一期登頂，小棋圣也梅開二度，不論是總出場次數還是勝率都可當之無愧稱為“五番棋之王”。但是榮光易逝，心痛難平，加藤正夫的圍棋生涯有兩大憾事令英雄扼腕。

其一，七大棋戰加藤其余皆曾染指（且都不止一次），獨缺最大的棋圣頭銜。加藤曾四次挑戰棋圣，一負藤澤秀行，三負小林光一。其中有三次是以3：4惜敗，兩次曾3：1領先，更有決勝局半目敗北的慘痛，也許這一生加藤都將為此遺憾。

其二，六大超一流中的其他五位都曾手握世界冠軍令符，獨剩加藤自世界大賽創辦自己尚值盛年時，直至如今已是白發漸掩青絲竟從未嘗過號令天下的滋味。

最強悍的加藤既沒當過“日本第一人”，又與“世界第一人”無緣，豁達的他也不禁仰天長嘆。但換一種思維，正因為加藤的棋士生涯還有諸多遺憾，所以他不會就此罷手。目標還在，奮斗就不會停息。

有的夢永遠都只是夢吧？好在，畢竟，夢還在。

四

有夢的人容易相處，拋開圍棋，加藤正夫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朋友。

站在全體日本棋院棋手面前宣誓，加藤當上了新一任的日本棋院副理事長，開始了自己的“行政生涯”，而此時正值本因坊決賽戰斗至最關鍵的時刻。

對于加藤此舉相信很多人會不理解：棋下得好好的，怎么想起來去做官？不影響下棋嗎？是不是年紀大了，怕下不出好成績給自己留條后路？

其實日本與中國的體制不同，加藤“當官”后仍是一名棋手，該參加的比賽一個不能少，只是在下棋之外他又多了一份責任：作為全體棋士的代言人，維護好棋手的利益。

要在中國。尚居一線的棋士是不會去搞行政事務的，自己愿意也不行，還要留著你為國家爭光呢！往往是退役半退役的棋手去做“幕后工作”。日本的方式是民主選舉，只有聲望高的人才能為棋手代言。加藤能夠被選中，足可見他在棋手中間的威望。

都說“棋如其人”，確實，一個人的棋風往往反映出他的思想。吳清源的清悠、李昌鎬的沉穩、聶衛平的霸氣、馬曉春的飄逸……這些大師棋內棋外的表現如出一轍，果然是“棋如其人”。也有例外，像加藤正夫。光看棋風不知此人會何等霸道蠻橫，哪知與人相對時才發覺竟是如此厚道的一位長者。說來有趣，同屬力戰派，最欽佩加藤的棋的中國劉小光九段也是個極好相處的人，是不是這些“棋壇殺手”把胸中埋藏的那一點暴戾之氣盡數發泄在了棋盤之上，自己留下的只是一副好性格了？

圍棋的藝術性與競技性究竟哪一個更重要的爭論估計會一直延續下去，但圍棋的另一項功用——陶冶性情則已為人所公認。以棋為樂的愛好者不必說，即使是整天要面對圍棋慘烈一面的職業棋士也會從棋中悟出許多人生的哲理——當然還需要有一顆寧靜的心。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加藤掀起棋藝生涯的第一個高潮時，日本棋界曾有一句名言：見天皇易，見加藤難！那時的加藤一是比賽太多，要應付各路的英雄豪杰，第二是攀到離頂峰越近危機感也越強，為了實現登頂之夢就必須一刻不挺的磨劍。中國代表團79年防日時想拜會這位日本棋界最當紅的人物，他竟無抽身之暇。那時間加藤看到的山就是山。

到了1986年加藤奪得棋士生涯最大的頭銜——名人之時，他已經是另一種境界，眼前聳立的不再只是巍峨的高山——看山不是山了。他的棋剛猛不減，卻一改以前不重視后半盤收束的毛病，官子神功刮得趙治勛、小林光一欲哭無淚。留下了三個半目從趙治勛手上搶來十段榮銜的美談。

眼界一闊的加藤不但出戰中日擂臺賽，還率團到中國參加中日對抗賽。在雄奇的三峽之中，加藤只獲得2勝5負的成績，令當時的中國圍棋界歡欣鼓舞，而加藤本人則與中國棋手歡聚一堂，毫無沮喪之色，讓中國的年青人見識了真正的大將風度。

此后就是一名棋手遲早都必須面對的起落沉浮，加藤淡然地應付著一切。最鐘愛的王座頭銜失手于羽根泰正、本因坊挑戰賽遭趙治勛零封；世界大賽上兩次完勝李昌鎬、農心杯將曹薰鉉挑下擂臺……榮也罷，辱也罷，加藤的殺手之心一直平靜。現在加藤眼里的山又是山了，只是山依舊，看山的眼已經不同。浮生若夢，至于夢圓還是不圓不都一樣美麗嗎？

加藤君，再聽那首歌時心境是否也有不同：

注定要奮力飛翔撫平所有創傷

所有的夢都必須無恙

走過的路剎那間成永遠

落淚的時候別回頭

往事歷歷

海已枯石已爛

所有的夢都仍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