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挽留漂逝的生命根須

其實當下并不是一個充滿懷舊氣氛的多愁善感的時候。新世紀了,似乎人人都在拼命往前奔,人人懷抱有更快更強更富的未來夢,癡子才會回頭看呢。

然而總還是有一些敏銳而孤獨的心靈,在時代劇烈的拉扯中感受到了某種血般的流失與焦灼,他們就像迷失在都市高樓間的子規,在無枝可棲的夜晚唱出了最后的鄉愁。

我指的是那些從農耕時代走到網絡信息時代的幾代中國人。他們一般出生于天空與山川未經污染的農業-手工業社會,然后經歷了大機器生產的工商時代,而現在又遭遇了一個虛擬與現實界限難分的網絡信息社會,可謂一身而歷三世,精神與情感的撕扯是其他人所難以想象的。而加速度式的社會與文化轉型,都使他們的懷舊有著一次比一次迫切的現實的心理的理由。

我注意到了近年來在越來越巨大的物質主義廣告形象下面這股沉緩而有力的心理潛流。民俗題材的被挖掘和"老照片"。"舊社會"之類圖書的走紅書市,就是它最初的浮現。但是僅僅重新撫摸那些已經固化的。無機的老照片。老房子是不夠的。對于那些老舊物質形態的機械紀錄并不能給當代枯寂的心靈帶來更多的充實與安慰。回首過去,我更看中那些舊物背后活生生的。豐富多彩的人的生命體驗與精神活動,懷念過去年代的人們在與他人。與自然萬物的交往中那種友愛的。安然的。和富有生命力的態度和感覺;在時間的流逝中,我更關心生命中那些非常珍貴。純潔的感受。感情與信念是否得到了留存和承傳。那些可視之為生命之根的東西是否已經被歷史斬斷。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希望能有這么一套書,能夠寄托人們對于農耕時代美好家園的懷念與眷念,并從中汲取生活的力量與信念。也是基于這種想法,當我做出"懷舊叢書"這個選題策劃時,便在各分冊的取名上,給"老器物"加上一個"老手工",給"老玩具"加上一個"老游戲",給"老行當"加"老規矩",給"老小吃"加"老味道",意在加強這套書的文化蘊藏和精神含量。

當然,"懷舊"并非是回到"小國寡民"時代的倒退與復古。真正有意義的"懷舊"永遠都會指向當代與未來,都是為了反抗歷史借"現代化"之類的美麗名字對人性進行的異化與扭曲,都是為了反抗物質主義時代對于生命的機械分割和無機化企圖,使人類整體在獲得物質進步的同時,也使每一個體的生命變得更加豐富與博大。所以,"懷舊"又是一種面對當代的對比與憂思,在物欲橫流的浮華時代,在污水廢氣彌漫,天籟漸稀漸消的惡劣環境變化中,農耕時代那種不役于外物,重視生命本身的歡樂與安寧,那種與人為善,與動物。植物乃至萬物為善的生活態度與信念,難道不正是當代人精神生活的解毒劑,一種為了真正的美好生活的必要提醒嗎。

所以,這套書的編選并不是為了堆砌一下民俗資料,更不是對過去的事物做一番冷冰冰的說明文字。它收選的文章有抒情,有哲思,有生命,更為重要的是--充滿了那種手插進土里。腳浸入流水里。耳聽萬物動靜。目視大地變化。全身心感應天地間種種生命氣息吹拂的,豐富而細膩,激情而沉醉的人生體驗與智慧。這些于人生極為寶貴的生命體驗。生命態度與情感智慧,似乎更有益于人類生命的生存與延續,能使人性更健康。更舒展。更完整,"詩性"是它們的總體的主要的特征煾鎏逕命在自然中的活動與投入是這些詩意產生的無窮源泉。相對而言,寄居在混凝土籠子里的現代都市人,生命的機能已經在過度的揮霍中越來越退化,感受力越來越遲鈍,生命的歡樂越來越多地依賴于外在的強刺激而不再源自內在的生命自然,越來越短暫浮淺,那種能夠在沉醉中在顫栗中使生命得到升華與凈化的感動也越來越少越來越難以涌現了;無論如何,現代社會的發展都是越來越遠離情感心靈,而越來越讓智謀頭腦統馭的物化過程。也正因為如此,這套書中所留存的過去年代的"手工"。"味道"。"游戲"與"規矩"等等,就特別值得珍重與懷念。也許,它們會在另一個螺旋形上升的歷史層面成為全面發展的人性的構成元素,而再次為人類生命所獲得。

在一個向著物質深淵急速墜落的時代,"懷舊"是絕望中伸出的一只手,也許,它會碰到上帝的衣襟。

"懷舊叢書"含《老手工 老器物》(沉河編選)《老玩具 老游戲》(梁夢編選)《老行當 老規矩》(夏宏編選)《老小吃 老味道》(劉曉航編選),策劃錢文亮,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