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資產的十大漏洞

本刊特約記者　楊　揚

1998年7月，國務院頒發《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并于同年8月陸續向21家國有重點大型企業派出稽察特派員。2000年2月1日，國務院第26次常務會議通過并頒布施行了《國有企業監事會暫行條例》，明確稽察特派員制度過渡為監事會制度。至此，對大型國有企業的制度化監督開始形成并發揮重要的作用。作為國務院派駐國有大型企業監事會主席的李士忠，近幾年先后稽察和檢查了多家國有企業，其中經歷，頗為豐富。

日前，本刊特約記者就國有企業資產流失以及國有企業的監督等問題專訪了李士忠。

國有資產流失的十大管道

記者：李主席，你好！根據您的親身經歷，當前國有企業國有資產流失的情況應該如何估量？

李士忠：防止國有資產流失，不斷實現保值增值，一直是我們深化國有企業改革，轉變經營機制的根本任務。但實際上，近些年來，由于種種原因，國有資產流失嚴重。

從1998年4月至今，在3年的時間內，我先后任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和國有企業監事會主席，稽察和檢查了7家企業，使我感到震驚的，也是感受最深的就是國有資產流失嚴重，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

國有資產流失的表現，一是政府干預，強行向企業攤派和擔保。一個企業為擴大生產規模，接受外商8900萬美元設備捐贈，換取該企業產品獨家出口經營權，而政府決定讓企業進行反擔保，造成設備費用比自己購買還多花了1100多萬美元，而讓外商在此項交易中凈賺近億美元。更莫名其妙的是這個外商向中國銀行借貸的流動資金3000萬美元，只還了1500多萬，就賴賬不還。此事本來和這家企業毫無關系，企業既不是經辦人，也沒有擔保關系。而政府主要領導竟然決定讓這家企業替外商還中國銀行的1490多萬美元的欠款，使企業白白遭受1.2億多元人民幣的損失。再如一個企業資產并不多，效益并不很高的企業，去年才贏利1000多萬元，而政府主管領導強行攤派3000萬元去建設一所學校，至今掛在賬上造成損失。

二是缺乏科學論證，造成決策失誤。這類事件比比皆是，如有一個企業總資產36億多，不到37億，竟然在房地產熱時拿出12億多在珠海、深圳、惠州買了大片土地，建了大量房屋。如在惠州建了5棟29層大樓，共計11萬多平方米，結果1平方米都沒賣出去。再如在珠海買了一個山環里的大片土地在曬太陽，每年至少造成損失上億元。

另一家企業缺乏調研，盲目決策，在中、俄、朝的接壤處琿春投資建設了一個飯店，由于沒有市場，封頂后就一直擱在那里，同時還在其它地方也建了一些飯店，有的停業，有的破產，造成3億多元的不良資產，占企業資產的11%多。

三是大辦三產，進行關聯交易，轉移利潤，使國有資產流向集體和個人。有一家企業，本來應該由主業經營的很賺錢的業務，轉給由離退休人員經營的職工集資入股的三產公司去經營，賺錢后分給上到局長，下到服務員，還美其名曰為職工謀福利。我們在檢查時發現，每個職工入股2000元，一年后能拿到7萬元，回報率高達35倍。還有一個企業，在一個車間里同樣的兩條流水線，一條是國家的，一條是三產公司的，同樣下料，同時出產品，而且混在一起，把所有費用都攤在國家的那條流水線上，把質量差的、不合格的都算是國家流水線生產的，把停工、設備故障造成的損失也全部算在國家流水線上，而三產公司的流水線質量是最好的，永遠是滿負荷生產，虧了國家，肥了三產，賺的錢分給職工。

四是利用改制重組，轉移資產，轉移利潤。有一家企業在改制重組過程中把部分優良資產轉移到股份合作制企業，本來這個企業只有1.4億的凈利潤，竟然將1.6億的凈利潤轉移到新組建股份合作制企業，把國有資產轉到集體，再逐步轉到個人手中，國有企業變成空殼，甚至資不抵債，而合作前企業卻有高額利潤。

五是利用職權徇私舞弊，為配偶子女謀私。有一家企業主管進出口的副總經理，利用妻子是財務部門領導，利用職權，互相勾結，讓兩個兒子分別在當地和深圳注冊兩家私人公司，采取高進低出等手段徇私舞弊、中飽私囊，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大量金錢流入他們一家的腰包。當然該案在特派員的努力下很快破案，一家4口全部被法辦。

六是外商特別是假“洋鬼子”套取資金。有一家這方面的典型企業，他們在搞資金運作時，從國外銀行拆借來幾千萬美元。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一個從內地移居香港的人，這人冒充代表一家荷蘭公司到我國來投資做生意。我們這家公司的老板在沒有調查這個外商的資質和背景，也沒有召開董事會討論研究的情況下，為了獲取高息，就一個人說了算將幾千萬美元讓財務部劃出，據說財務部有不同意見，但他根本不聽，結果這個假外商攜款一跑了之，杳無音信，就這樣，我們兩三億國有資產白白流失。

七是炒作私分股票和期貨、債券。大家共知的四川東方鍋爐廠私分、送人2000多萬股票，就是一個典型。原任董事長、總經理和時任董事長、總經理每人從中獲利300萬到400萬元。當然，他們得到了應有的懲治，兩個死緩，兩個無期，這個案從上到下涉及了100多人，轟動四川乃至全國。

八是私設小金庫、賬外賬，揮霍浪費，吃喝玩樂，這個問題極其普遍。有一京外企業的廠長，長期在北京的五星級酒店和高檔娛樂場所嫖娼，出手特別大方，按“雞婆”檔次不同，每次出手都是幾千元到上萬元，而且還分別在長沙、北京、廣州、香港等地包養情婦，拿著國家大把大把的錢去討雞婆、情婦們的歡心。

九是貪小利，吃大虧，有些企業違規拆借。為了獲取高于銀行的利息，將現金拆借給信譽不好的企業或信托公司，結果不但利息拿不到，而且連本也回不來。有1家企業在現金本不富裕的情況下，將1億現金全部借給別的企業，結果不但利息分文未收，本金也最少損失了5000多萬。

十是管理混亂，缺乏責任心。我們在檢查某一企業的一個項目時，曾經發現這么一件事，建設一個只有6500平方米的綜合樓，從工程預算、工程建設、工程驗收、工程決算、工程審計，好像手續一切完備。但我們拿賬本一看，在結算中卻將水磨石窗臺按6800平方米與施工單位結算，多付給人家幾十萬，雖然錢不多，但說明在層層把關中沒有一個盡到了責任，鬧出不應有的笑話。還有一個企業建一個1100多萬的小工程，經查賬就多付給施工單位189萬，多付17%，就連一個根本沒施工的幾十萬的項目也照付不誤。可見管理混亂到何等程度，對國有資產的不負責任到了何等地步。

當然這幾年工作中接觸到的國有資產流失情況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還有一件事也挺說明問題，有的企業有錢亂花。有一家盈利較好的企業，在兩三年內光捐贈款就達5億多元人民幣，其中比較荒唐的是，為了競爭能在大年初一到某寺廟燒第一柱香，竟向此寺廟捐贈1500萬元。可見國有資產流失是多么嚴重啊！作為我們這個年齡的“末代傻瓜”，實在是心疼啊！

出資人不到位是關鍵

記者：您認為導致國有資產嚴重流失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李士忠：產生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國有資產出資人不到位，缺乏國有資產管理實體；二是監督不力，經營者，特別是“一把手”權力過大，沒有約束；三是法人層次多，嚴重失控，不少單位都有四、五級公司，經營者都不知道有多少子公司，如何控制；四是理想信念淡薄，對國有企業缺乏信心，出現“59歲現象”，為自己留后路；五是不同行業，不同地區分配差距大，經營者心態不平衡；六是管理混亂，內控制度不健全；七是企業責、權、利不明確，不能精打細算，對國有資產保值增值不感興趣等等。

但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國有資產出資人不到位和對國有企業缺乏有效的監督。

從稽察特派員到監事會

記者：那么，防止國有資產流失的根本還在于制度化的完善，在監督制度建設上，你如何看待從特派員制度到監事會制度的逐步演化？

李士忠：為了加強對國有企業的監督，黨的十五屆二中全會和九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的《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確定建立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制度，建立國務院稽察特派員總署，并選調了21名部級干部任首批國務院稽察特派員，并由朱●基總理在中南海小禮堂親自向特派員頒發了任命書。1998年7月，國務院頒發了《國務院稽察特派員條例》，于同年8月陸續向21家國有重點大型企業派出了稽察特派員。隨著這項制度的逐步推開，又增加了17名特派員，共38名特派員，共稽察了62家企業，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并先后向國務院總理辦公會和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作了匯報，得到了黨中央、國務院領導的充分肯定。

黨的十五屆四中全會要求逐步建立國有資產管理、監督、營運體系和機制。繼續試行稽察特派員制度，同時，健全和規范監事會制度，逐步過渡到從體制上、機制上加強對國有企業的監督。為此，1999年12月25日新修改的《公司法》明確規定了“國有獨資公司監事會主要由國務院或者國務院授權的機構、部門委派的人員組成，并有公司職工代表參加，監事會的成員不得少于3人”。同時明確了監事會的職權，就是檢查公司的財務；對公司領導經營過程中違反國家法律、法規或者公司章程的行為進行監督；從而以法律形式確定了在國有企業建立外派監事會制度。2000年2月1日國務院第26次常務會議通過并頒布施行了《國有企業監事會暫行條例》。明確了稽察特派員制度過渡為監事會制度。現已組建50多個監事會，派駐在占國有資產60%以上的近160家國有大中型企業，對國有資產依法進行監督。

根據我們這幾年的工作實踐，充分證明并將繼續證明，建立稽察特派員制度并過渡為監事會制度，是防止國有資產流失的一項極為重要的舉措。正如朱基總理指示的那樣：“特別要做好對國有企業監督的工作，充分發揮監事會的作用，這是國有企業改革的一個關鍵。”

“監事會不是辦案的”

記者：對監事會大家都還比較陌生，監事會又是如何對國有企業行施監督、監管職能？

李士忠：雖然監事會和企業之間是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但絕不是對立面，而是一個戰壕的戰友，目的是一個，就是實現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促進國有企業的發展，它不是第二個中紀委、第二個監察部，也不是第二個審計署，而其主要是圍繞國有資產安全運行開展各項工作，不負責對查出的各種問題進行處理，更不是來辦案的，查出的問題向國務院報告，給領導批準，該哪個部門辦的就由哪個部門辦理。在這一點上，在社會上，在企業領導層和職工群眾中，確實存在著誤解，認為是來搞廉政查案，這不全面，應予澄清。

如有一個很老的、地處邊陲的特大型企業，設備老化、技術落后、問題很多。如果要進行處理，企業馬上破產關門，會影響這個企業十幾萬職工的生計，乃至這個中等城市的經濟繁榮。朱基總理看到這個報告后作了批示，不久還親自視察了這個企業，批準免去了幾億元漏稅的追繳，專項安排了技術改造的費用等，后來又派吳邦國副總理率有關部門領導到該企業現場辦公，解決債轉股等幾項優惠政策，使這個企業獲得了新生，生產經營有了很大發展。當然，對發生重大經濟案件、貪污受賄內外勾結中飽私囊的領導和有關人員追究了刑事責任，進行了嚴肅的處理。

外派監事會的主要任務：一是查賬，就是以《國有企業監事會暫行條例》為依據，以查賬為核心，查閱企業的會計賬目；二是檢查領導人經營行為。

這里還需要指出的是，國務院決定監事會只派到集團公司、總公司，但對下屬的分公司、子公司、控股公司同樣進行監督檢查，也就是集團公司、總公司的資產經營管理延伸到那里，監事會工作就監督到那里。

監事會對企業監督檢查后，要及時向國務院寫出企業的檢查報告，其主要內容：一是企業財務及經營管理評價；二是企業負責人經營管理業績評價及獎懲、任免建議；三是企業存在問題和處理建議；四是國務院要求報告或監事會認為需要報告的其它事項。這個監督檢查報告不征求企業及行業主管部門和其它單位的意見，直送國務院。

監事會在監督檢查中發現企業經營行為有可能危及國有資產安全，造成國有資產流失或者侵害國有資產所有者權益，以及監事會認為應當立即報告的其它緊急情況，應及時向監事會管理機構（即中央企業工委）提出專項報告，也可以直接向國務院報告。比如1998年稽察特派員下去后遇到幾個較大的經濟犯罪案件，都在稽察過程中向國務院打過多次專題報告。朱基、胡錦濤、李嵐清、尉建行、吳邦國、羅干等都多次做了重要批示，并對所有案件都進行了查證并做了嚴肅處理。

今年3月我監督稽察的一個企業，在接收軍企的過程中，本來國有企業對國有企業的事也就是公對公的事，結果有一個私營企業主從中牽線搭橋介入其中，我們覺得不正常，于是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了解，發現有可能使相當數量的國有資產流失，于是我們一方面將情況寫了專題報告，報送了上級領導，一方面把企業主要領導人找來說明情況。光明磊落地告訴他，你們接受軍隊企業，擴大實力，這是你們的經營決策，是你們的工作，我們不干預，但是我們發現操作過程有不妥之處，可能造成國有資產流失，我們要向上級報告，這是我們的工作，這叫各司其職，最后由上級領導審定。咱們都說在明處，不是背后給你打報告，和你們過不去。當然，由于我們的報告證據確鑿，上級領導理所當然予以制止了。

記者：監事會的具體工作方式和程序是怎樣的？

李士忠：一是聽取企業主要負責人和有關部門負責人關于企業情況、財務情況和經營管理情況的匯報，召開不同形式的座談和個別談話，聽取職工意見，列席企業有關會議，聽取企業經營決策的決策過程和最終決定。

二是查看企業財務報告、會計憑證、會計賬簿以及企業經營管理活動的一切資料。

三是核查企業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和損益等會計科目，以達到明晰企業財務狀況的目的。

四是向財政、工商、稅務、審計、海關、銀行、證券、監察組織等有關部門通過各種形式了解企業財務狀況、經營管理和領導班子的情況。

當然，工作的重點是二、三項，就是查賬。比如我們1998年進駐第一個企業整整查了他一大車賬。有一個新華社記者同吃同住同工作跟蹤采訪我們幾天，看到我們辦公室內每個人都被里三層外三層的賬目包圍著，深有感觸地說，你們真是動真格的，這樣耐心、細心地一筆一筆地查表，一張一張地看憑證，真是盡職盡責，非常欽佩。再如我們今年剛剛查完的一個企業，可以說給它查了個底朝天，總資產是多少，凈資產是多少，不良資產是多少，非經營性資產是多少，所有者權益是多少，呆壞賬損失是多少，損益是多少，筆筆清清楚楚，就連他們企業也沒完全了解真正的資產底細。通過查賬就是要摸清國有資產的家底，實現保值增值。

監事會必須“六親不認”

記者：國務院對國有企業派出監事會的工作要求和工作紀律是什么？

李士忠：監事會不參與、不干預企業的經營決策和經營管理活動，不直接向企業發表結論性意見和提出經營管理的建議；

監事會不負責、不替代、不承擔企業任何部門、機構、單位的職責；監事會開展監督檢查中所需要的一切費用（如吃飯、住宿、交通等）均不能由企業支付，而由國家財政撥付；

監事會必須堅持原則、實事求是，公正廉潔地做好監督檢查工作，對報告中提出的任何結論和問題必須有根有據做好工作底稿，取得證據；

監事會必須執行“六不”的行為規范。即一是不得接受企業的任何饋贈；二是不得參加由企業安排、組織、支付費用的任何宴請、娛樂、旅游、出訪活動；三是不得在企業中為自己和親友及其他人謀取私利；四是不得泄漏企業商業秘密；五是不得接受企業的任何報酬、福利待遇；六是不得在企業報銷任何費用。如有違反，將作嚴肅處理。由此，防止監事會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造成喪失原則的行為。不僅如此，還有一系列回避制度。如不能是同行業，每屆3年，該換企業，不能有親屬負責的企業等。從方方面面保證監事會的公正、廉潔行使職責，促進企業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