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月郁
同事新出一本專著《經濟學300年》,本來沒有什么特別的稀奇。這些年來大家都在比著出書,卻少有誘人翻開書頁細細品讀的內容。有些書,即使目錄令人眼神一亮,勾出讀者許多的品味欲望,深入其中卻常常會讓你大失所望:其內容原來頂多只能稱作目錄的簡單注釋,根本沒有深入的余地,自然生出作者“畫餅”給讀者“充饑”的感覺。
《經濟學300年》同事們人手一套,看樣子是單位出資作為業內人士必讀之物分發下來的。對于“必讀之物”,經多次經驗之后讀者已形成了一種心理防線,認為其如何如何,所以不必讀它。但這次發的必讀之物好像與其他不同,它上下兩冊單從裝幀看就有些吸引力:封底封面截取地球的兩塊小半圓,在灰黃的色調下以北大西洋為中心,右小半球是西歐大陸,左小半球是美國的東部發達地區;封底封面的底部,在地球兩小塊半圓之外,則有三兩個不知是歐洲中世紀人士還是北美土著人種沐浴在沖出層層烏云的三縷耀眼的陽光之下,他們顯然不是世界的中心人物,卻因世界中心三百年經濟的發展而受惠。讀者總是架不住書的誘惑。翻看書目,編排精致清秀,線索清晰明朗,三百年經濟學歷史以人物串線,由觀點匯卷,進入當代,經濟學的園地里居然出現了與我國春秋戰國時期類似的“諸子百家”氣象。再看內容也可說是名符其實,至少它占用的我的時間與我所獲取的收獲成正比,還引出了許多不解與困惑,不覺有些問題想問,還有些話想說。
經濟學的歷史只有三百年嗎?作者肯定的回答:可稱之為“經濟學”的歷史只有三百年,至于經濟觀點、經濟思想則歷史悠久。
最早的經濟觀點孕育在哲學家的思想搖籃中,哲學家們由對人類關懷出發,思想到人類生存所必需,思想到人類欲望需求的滿足,進而引出對社會生產、供給,對社會進步等問題的思考。然而,在幾千年的人類文明發展史中,哲學家們的這種人類關懷并沒有進入社會主流。歐洲中世紀以前,經濟思想僅存在于奴隸主或封建貴族的莊園之中,國家是政治家們玩弄權術的領地,他們對宗教的青睞遠勝于對經濟的關心,所以我們現在的“政治經濟學”教課書在解釋“經濟學”要加冕“政治”頭銜時說:由于經濟問題已超出了家庭管理范圍,成為研究整個社會和國家的經濟問題,它成為“政治經濟學”。這是法國早期重商主義代表孟克列欽在一六一五年給出的解釋。可見,經濟學與資本主義經濟的形成和發展同步。或者說,沒有資本主義經濟的形成和發展,也就無所謂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形成。還可以說,資本主義在中國未能成形,中國也就無所謂經濟學理論體系。由于世界其他地區沒有形成自己的經濟學理論體系,西方經濟學發展的三百年歷史就可稱為經濟學三百年的歷史,它的中心在西歐與北美,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世界的影響輻射致世界各地,在不同的國家或不同的種族中發揮作用,卻改變不了西方經濟學的本來面目。這一歷史現象與哲學不同。在哲學的歷史發展中,很長一段時期內西方曾有人堅持認為,古希臘羅馬哲學是人類哲學的發源地,在他們眼里西方哲學就是哲學,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哲學。然而在哲學家的行列中,不僅有高鼻子藍眼睛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還有黃眼珠矮鼻梁的老莊孔孟和棕褐色皮膚的悉達多,且有色人種的哲學尤其是中國古代哲學先于古希臘哲學進入成年期,這一不爭的歷史事實最終確立了東方哲學的地位。到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一年,英國哲學家羅素終于將他所描述的哲學史定位于《西方哲學史》,默認了東方哲學的存在。
說中國沒有經濟學,情感上難以接受。遠的不提,就說當前,與中國改革開放經濟大潮的起伏相應和,國內各種經濟問題的專家確實越來越多,書店里經濟類的各種書目一直熱銷。有這么多的人關心經濟學,這么多的人研究經濟學問題,寫經濟學的書,有這么多的經濟學教授、經濟學博士和經濟學家,為什么會沒有中國的經濟學?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可《經濟學300年》中分明找不到一張中國人的面孔,即使是在經濟學“百家爭鳴”的當代,“諸子”也全變成了西方人士。同時,無論從八十年代末權威經濟學家提倡國內高消費最終導致通貨膨脹來看,還是從政府近些年來所采取的增發國債、擴大內需以拉動經濟的政策來看,其經濟學思想觀點都可以說是凱恩斯經濟學說的中國版和西方政府貨幣金融政策“逆向原則”的再版。中國在解決自己的經濟問題時借用的確實是西方經濟學思想。記得曾聽人說,女人不可能成為哲學家。當時很為女性抱打不平。可后來發現,在哲學家的行列中的確找不到一位女性的身影。像波伏娃(SimonedeBeauvoir)那樣寫出很有哲理的《第二性——女人》著作的女性也只能縮伏在薩特的樹蔭下做存在主義哲學的陪襯,盡管波伏娃為保持個人的尊嚴和自由,情愿與薩特做終身的性伙伴卻從來不提“婚嫁”二字。女人成不了哲學家可能由先天性別差異所致,她的基因排列方式決定了她更富有感性,更注重細微,而不像男人那樣粗豪狂放因而更利于抽象與理性思維。依此類推,是否可以說中國沒有經濟學是因其社會歷史發展的先天不足所致呢?若認為這種推論有些荒謬,還可以反問,假如中國形成和發展了資本主義,中國就會形成自己的經濟學嗎?或者說中國根本不可能走資本主義的路,根本不需要補資本主義的歷史課程,中國要走中國特色的經濟發展道路,在這一前提下,中國就能形成自己的經濟學嗎?從不同的角度回答這些問題,肯定會有多種不同的解釋。但事實只有一個:在目前世界公認的經濟學理論體系中沒有中國人的學術地位。
三百年的經濟學歷史沒有中國人也就算了,但總應該有馬克思。有了馬克思,中國的經濟學地位就不至于如此尷尬。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就是當代中國的經濟學。自五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初,中國的《政治經濟學》教課書始終分為兩部分,一是資本主義部分,二是社會主義部分。資本主義部分即將馬克思的《資本論》變成教課書體系,社會主義部分則套用蘇聯權威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思想的演繹,圍繞計劃經濟體制的需求而形成。毫不夸張的說,當時科班出身的經濟學家無一不脫胎于這種經濟學教育(當然,進入九十年代以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逐步展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學也漸漸地開始溶入當代西方經濟學理論,它離原有的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模式越來越遠,與流行于一時的西方貨幣主義、供給學派等經濟學理論卻越來越近)。可在《經濟學300年》中,馬克思的經濟學說只有關于經濟周期的理論作為一種過渡夾在朱格拉與熊彼特之間被提到,其他重要的觀點和理論都不在列。不知作者的本意何在,讀者理解,這可能與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有關:按階級的觀點分析經濟學理論,馬克思的經濟學說當然不能與西方其他經濟學說為伍。
經濟學家是解決社會和國家經濟問題的專家,其職能在于化解經濟矛盾,平衡社會經濟運行機制,以達到維護國家、穩定社會之目的。為資本主義國家服務,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說話,維護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機制,這些經濟學家自然就是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改革開放以前,國內經濟學界把馬克思以后的西方經濟學統歸為“庸俗經濟學”,其中的經濟學家則被稱為“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近些年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這一稱謂雖然不再常見,可在對學術體系進行歸類時它轉為“隱含文件”被保存于后臺,成為一項隱性標準,令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經濟理論自然分裂開來。同時,早在一百多年以前,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經濟現象,研究資本主義經濟矛盾,最終得出結論:資本主義制度必然滅亡。他公開聲稱自己的理論代表無產階級利益,他的經濟理論當然也就是無產階級的經濟理論。從這一點上看,講述西方三百年經濟學的發展歷史不提馬克思的經濟學說確實有它的道理。不過,作為讀者不太容易接受這一道理,或者說,接受這一道理就會產生一種莫名奇妙的感覺,總覺得讓馬克思入另冊好像是充分肯定了馬克思學說的科學性,實際卻難免有忽視馬克思的嫌疑。
經濟學發展三百年,馬克思恰好立于前后一百五十年之間,他的經濟學理論上承英、法古典政治經濟學,不說下啟現代西方經濟學,也可說引起了許多與馬克思有同等地位的現代經濟學家的高度重視。同時,在社會主義國家,馬克思主義是指導一切的基本理論。我們常說,馬克思主義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馬克思是大多數人的代表。可是,若以階級屬性劃分經濟理論,馬克思又顯得那么的孤獨。在眾多著名的經濟學家中間,只有馬克思一人屬于無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尤其是在“庸俗經濟學”時代,似乎只有馬克思才把握住了經濟學的真理,其他經濟學家的理論與馬克思的經濟學說根本無法相融,他們之間因階級性別而形成了天然屏障,始終無法溝通。更令人遺憾的是,一批馬克思主義的計劃經濟學家將他們理解的馬克思經濟學理論運作于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體制,結果以失敗告終。這恐怕不是馬克思的錯。因為,馬克思早已坦誠相告,他的經濟學說與“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理論有割不斷的血脈關系。在馬克思以后,西方經濟學界也沒有因為馬克思號召推翻資本主義制度而封殺他的經濟學理論。相反,他們中間許多人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深刻批判中受到啟示,尋到了不少解決現實經濟問題的思路。盡管當代經濟學理論確實與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的經濟思想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我們還是能從許多著名經濟學家的思想觀點中發現馬克思的思維方式。
比如,馬克思預測未來社會將有計劃的組織生產,他認為這是那時非政治國家的主要職能;而凱恩斯則主張以國家消費來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經濟矛盾,他把國家的職能從原來的“守夜人”改變為經濟的“調節者”,使國家盡可能多的在經濟生活中發揮自己的作用。在強調國家經濟職能這一點上,凱恩斯認同了馬克思的觀點,所不同的僅僅在于凱氏把未來國家的職能移植給了資本主義國家。
再比如,馬克思猛烈抨擊資本主義制度,按說這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無法接受的立場,但當代西方經濟學中居然也出現了制度經濟學派,他們也毫不客氣的拿政府開刀。與馬克思一樣,他們相信“政治是經濟利益的集中反映”,進而提出“政治行為其實就是經濟人行為”(公共選擇學派的觀點,引自《經濟學300年》下冊,第837頁);“政府人員并非超凡至圣,他與普通人一樣,也是為了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個人既有設計一個禁絕掠奪促進交換的動機,而一旦政府建立后,又會產生強烈的欺騙憲法,以及把政府作為利用工具從他人那里獲取利益的動機,從而使政府成為那些特權階層掠奪他人的工具。”(憲制經濟學派布坎南的觀點,引自《經濟學300年》下冊,第858頁)這些觀點可能已被西方社會普遍接受,要不從國外歸來的友人在喝酒時怎么都喜歡說:“政府不是好人,無論什么政府,我們必須死死的盯住他,讓他無法為自己或少數人謀利益。”
由此可見,馬克思并不孤獨,他的經濟學思想引起了許多共鳴,無論是在社會主義國家,還是在現行的資本主義國家。當然,把馬克思的主要經濟學理論安放在西方經濟學的發展歷史之外,也不是《經濟學300年》的失誤,它是一種思維模式或是一種習慣所致,畢竟入鄉就要隨俗。
(《經濟學300年》,何正斌著,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