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興:張林泉
2000年8月24日,“馬家浜文化”的發源地——浙江嘉興,發生了一起“合理不合法”的出土文物“捐贈”事件:27歲的青年農民俞星偉為支持籌建新的嘉興博物館,將自己多年收藏的496件史前文物“慷慨捐贈”。當地媒體稱其為“民間收藏家”,并以《精心收藏慷慨捐贈》為題進行了大篇幅的報道。與民間的贊揚相反,審慎的文保部門卻“依法”糾正,明確表示:俞星偉此舉不屬于“捐獻”,而應視為“主動上繳”。爭議由此引發。除了當地市級、省級媒體,《解放日報》、《文匯報》、上海電視臺、《北京青年報》、《檢察日報》、《羊城晚報》等眾多新聞媒體相繼參與,震動華東,波及全國。
爭議的焦點集中在:承認“捐贈”即承認俞星偉“收藏”出土文物的行為“合法”;認定“上繳”即認定俞星偉“收購”出土文物的行為“非法”。文保部門一方面承認俞星偉上繳文物“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值得肯定”,另一方面又表示俞星偉“此前多年收集、購買、占有出土文物的行為”違背了“現行法律”。這種“好事不提倡”,違法追究又“于心不忍”的曖昧態度,將現行的《文物保護法》逼到了十分尷尬的境地。
“要么修改法律,要么依法追究”,“出土的不能收藏,傳世的不能隨便買賣,民間收藏死定了”。社會的強烈反響,使關注這一事件的人們不得不對現行的《文物保護法》提出質疑:計劃經濟時期制定的《文物保護法》同改革開放、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民間收藏活動還相適應嗎?
《收藏》雜志不愧為中國內地民間收藏的代言人,從2000年第10期開始,組織展開了一場關于“民間收藏與法”的大討論,意在“促生一個科學的、完備的關于民間收藏的法律法規體系”。《收藏》此舉,功莫大焉!
隨著嘉興“出土文物捐贈事件”的沸沸揚揚,民間收藏家能否收藏“出土文物”這個諱莫如深的要害問題已經公開挑明,討論很有必要。筆者也實話實說,談談一孔之見。
一、允許民間收藏“出土文物”有利于文物保護
按照鄧小平同志“三個有利于”的指導思想,筆者認為文物立法的根本宗旨和最終目的應著眼于調動全民保護文物的積極性,鼓勵其行為結果有利于文物的最終保護。而現行《文物保護法》統得太死,強調出土文物國有,強調上繳,強調打擊,其結果適得其反。其實恰恰是文物古玩市場的興起,使出土文物免于毀損,客觀上起到了保護出土文物的作用。20世紀80年代嘉興尚無文物古玩市場,那時農民對出土的東西往往一耙打碎。筆者就曾親眼目睹一位農民打碎兩只陶罐,問其故,答曰:“這些死人用過的泥罐子惹晦氣,賣又沒地方,要它屁用!”我說:“你可以上繳國家,有獎金的。”他笑笑說:“獎不獎無所謂,就怕惹麻煩!你好心繳了,人家還以為不徹底,盤問你半天不算,還要上你家里看看,鄉里鄉親還以為你犯了事!賠了工夫惹身臊,犯不著!”筆者聽了無言以對。還有一件事,筆者至今耿耿于懷。1987年的一天,有位管工程建設的朋友送我一枚出土生坑“大泉五十”,問其來歷,他說是一年前挖溝埋水管時挖出來的。當時一大團爛鈿粘糊在一起,估計有好幾斤,民工用鐵耙打碎后揀了一枚完整的給他。還說當時挖出過斷劍、破頭盔、壇壇罐罐等。我一聽,疑心挖著了漢墓,便責怪他為何不及時報告文保部門,他卻說:“一報告就糟了,我就得停工,工期損失誰來補?!”還譏笑我是書呆子。像這類瞞著不報的事情多了。由此可見,類似這樣的典型例子,在全國恐怕為數不少,毀損文物數量更是無法估計。而文保部門接到的“報告”只不過是瞞不過去的寥寥幾件大案而已。
文物古玩市場興起后,影響越來越大,普通老百姓幾乎人人知道出土的東西可以賣錢,便自覺地小心保護,生怕弄破了賣不上好價錢。于是,這些出土文物便流向市場,成為民間收藏家的藏品。十多年來,全國各地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肯定出土了大量文物,文保部門根本沒有力量去管。俞星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通過市場和走村串戶收集了大量的陶器、石器、玉器等史前文物,并最終“捐獻”給國家,起到了文保部門無法起到的作用,堪稱是一位編外“義務文保員”,其精神境界和貢獻有目共睹。試想,如果高舉《文物保護法》,全面“封殺”文物古玩市場,禁止民間收藏“出土文物”,那么俞星偉上繳的這幾百件史前文物很有可能慘遭“打碎”的厄運!
有人認為,民間收藏市場的興起客觀上助長了盜掘之風。但盜掘自古有之,從未根絕。任何一部法律只能起到預防犯罪、減少犯罪、打擊犯罪的作用,而無法消滅犯罪。偷、盜、搶、詐、走私文物的行為本質上已屬于刑事犯罪,必須嚴厲打擊,但若把文物盜掘之風歸咎于市場經濟,歸咎于民間收藏家,顯然有失公允。我們嘗到了改革開放的甜頭,也看到了社會犯罪率的上升,但我們總不能以“助長論”否定“改革開放”,同樣也不能以“助長論”否定“民間收藏”。再說,國家開辦的文物商店不是也在出售“出土文物”嗎?筆者趁出差瀏覽過好多城市的文物商店,幾乎都在公開標價出售“出土文物”。遠的不說,就連浙江博物館門口的文物經營部不是也曾賣過出土的宋代青白瓷嗎?筆者不禁要問:為什么你的經營可以搞活,別人就不可以搞活?如果買了你的“出土品”收藏,誰又分得清這東西的來路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弄不好日后又以非法收藏“出土文物”之名被罰沒。況且,現今的不少文物商店均在搞承包經營,這和私人古玩鋪有何區別?所以,筆者認為“默許”不如“開禁”,制訂一部民間收藏法,進一步規范市場行為,規范收藏行為,使民間收藏取得合法地位才是上策。“抓兩頭,放中間”,也就是“看好墳墓、嚴把國門、放開市場”。只要出土文物在國內流動,不流失境外,“千年私藏終歸公”,無須害怕。
二、允許民間收藏“出土文物”有利于“藏寶于民”
民間收藏是國家收藏的重要補充。“藏寶于民”是國家節約財力、人力又不使文物流失的明智之舉。民間有能力收藏是國家之大幸,是民富國強的重要體現。改革開放以來,民間收藏蓬勃發展。通過市場流通、整合,有價值的出土文物勢必流向真正的收藏家手中。只要法律環境寬松,筆者相信,收藏隊伍還會發展壯大。大大小小、豐富多彩的家庭博物館必將越來越多。民間藏品由家庭秘藏到公開展示,走向社會、服務社會,影響勢必擴大,從而進一步提高全民的文物保護意識,推動民間收藏事業向更高層次發展。
從宏觀上看,“國藏”、“民藏”相輔相成,何樂而不為。也許有人擔心,“藏寶于民”不安全,其實并不見得。許多地方博物館因經費不足,保管不善者有之,被盜者有之,監守自盜者有之,諸如此類事情不是屢見報端嗎?而民間博物館,主人將其視為身家性命,看得很緊,很少聽到因失職失誤被盜的現象。無數歷史事實證明,國家危難之際,正是愛國志士和民間收藏家搶救保護了文物,其事跡可歌可泣。“國”與“家”二字組合為“國家”,“藏寶于民”意義深遠。
深圳吳克順創辦青瓷博物館,國家文物局等30余家單位祝賀,認為“世界一流”、“功在千秋”。而俞星偉收藏“出土文物”,在無工作無財力建造私人博物館的情況下選擇了“捐贈”地方博物館之路,這種好事反而不能提倡,還有“違法”之嫌。同一部法律管轄,為何出現如此截然不同的執法結果呢?筆者認為,法律是人制訂的,一旦法律滯后,就應該修改完善。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有多少部法律得到了適時的修改和完善,同時也出臺了許多新的法律。為什么不能出臺一部民間收藏法,為發展民間收藏事業、為像吳克順、俞星偉這樣做出貢獻的民間收藏家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和支持呢?
三、嘉興的“出土文物捐贈事件”所揭示的典型意義
嘉興俞星偉“出土文物捐贈事件”的典型意義在于:(一)揭示了當前民間收藏隊伍的普遍特征:一是其身份典型,既從事收藏又從事買賣(轉讓、串換、交流);二是其行為典型,既收藏“傳世品”,又收藏“出土品”;三是其思想典型,既“現實”,為生活買賣賺錢、增值保值,又“理想”,有追求目標,有奉獻精神。(二)揭示了當前文物保護部門對民間收藏的矛盾態度。大多處于一種眼開眼閉的“默許”狀態,對收藏“出土文物”采取“告訴才處理”的原則。一旦有人舉報,不處理屬于失責,必須態度明朗。即使自愿“慷慨捐贈”也不予承認,只能稱之為“主動上繳”,否則有悖于法,責任重大。(三)揭示了當前民間收藏所處的法律地位模糊不清的特殊環境。“合理”不“合法”,現行法律對民間收藏文物不予支持,收藏文物隨時隨地有可能遭殃。
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收藏界和法律界面前:處于“默許”狀態下的民間收藏由于沒有合法地位,隨時有遭“封殺”的可能,其堂而皇之的借口無非是收藏“出土文物”、“販賣文物”等等。如果新的文物保護法或民間收藏法對民間收藏“出土文物”仍然立為“禁區”,那么,俞星偉在劫難逃,必須依法追究。全國500多家私人博物館無疑也藏有“出土文物”,肯定要比照處理。以北京潘家園為代表的遍布全國大小城市的文物古玩市場更是“出土文物”的集散地,不取締恐怕不行。還有眾多介紹鑒別“出土文物”的書籍、報刊、雜志及其作者、專家、教授也有“教唆犯罪”之嫌。全國數千萬收藏者購藏的“出土文物”必須追繳……不敢想了,再想下去其打擊面之大,恐怵目驚心!不僅這十多年來民間收藏的輝煌成就有被否定的可能,而且勢必挫傷數千萬民間收藏者的積極性,危及整個民間收藏事業的持續發展。
今天,我們為民間收藏立法展開討論,無法繞開收藏“出土文物”這一現實。俞星偉“出土文物捐贈事件”的典型意義還在于向法律界挑明了難題,使我們的討論有了一個典型的實例。
愿民間收藏早日走出“陰影”,跨入“陽光地帶”!
責編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