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嫂，曾經面臨的困厄

嚴　雪

在情感路上披荊斬棘痛苦跋涉過來的我，今天，再披婚紗，不再有初嫁娘般起伏不寧的心緒，更脫盡了小姑娘未諳世事的稚氣。關上門，把婚禮的喧鬧關在門外，望著鏡中成熟女人獨具的綽約，靜靜地回首著往昔，我愛過，恨過，迷茫過，時光里的粗礪重塑了我……

十多年前，我從江蘇南通工藝美校大專畢業分配到了工藝美術研究所，就是在那個躊躇滿志準備迎接新生活的夏天，我遇到了陳康。

往往是命運中一些偶然帶我駛離了人生的規定情節。

陳康從上海來南通采擷一組古鎮的鏡頭，他是上海一個藝術攝影師。美校里的一個同學邀我一同為陳康作向導。一件寬大的攝影背心，不修邊幅的胡茬，正是我們想象中的藝術家派頭。他的性格也活潑好動，愛說愛笑，一路上不停地插科打諢，為我們破悶解頤，逗得我們樂不可支，酷熱里屁顛屁顛地跟著他穿行大街小巷絲毫未覺辛苦。

一座殘垣斷壁的古宅，顯現著頹敗，可在陳康的眼里卻有著一種凄美，他叨念著說古宅前有一個婉約秀美的女孩就完美了。突然他靈光一閃般地對著我說：“就是你了。”

我成了古宅前的點綴，由任他把凄美的古宅和我一同凝入鏡頭，我也從開始的肢體僵硬到松弛自在起來。戛然間他舉著的相機停住了，直直地盯著我，我抬起頭正與他出神的目光相撞，他喃喃地說：“你真美!”我的臉驀地紅了。

陳康滿載而歸，回到上海的同時也帶走了我的心，那是我悄悄萌發的情愫，我一邊默默思念著他，一邊認為自己在自尋煩惱。

沒想到兩個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他寄自上海的一個大大的郵件，里面是一本攝影雜志，他拍攝的古宅被選作了封面：站在古宅前的我長發迎風飄揚，牛仔衣和古宅的反差使照片別有韻味，我愛不釋手。雜志里滑出一封信，那封信讓我面熱心跳，陳康說別后他對我這個小妹妹日夜思念，發覺已深深地愛上了我……

周圍對我有好感的男孩多半溫吞而囁嚅，陳康這封滾燙熱辣的信字字句句猛烈撞擊著我的心扉，讓心里剛剛萌發的愛的幼芽仿佛一夜間茁壯起來，充滿了渴望，那渴望流瀉在筆端，成為一封封同樣熱烈的回信。

我們在書信間演練著我們的愛情，這愛情在紙墨間飛奔著。

不久，他竟出其不意地站在了我家門口。

我們的戀情在母親面前暴露無遺，她有多么深的愛著她的女兒，就用多么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她眼前的陌生人。幾天的接觸使母親很不喜歡陳康，說他不拘小節，太情緒化不穩重，更重要的是分居兩地太不現實。母親說感情上太草率是要吃苦頭的。

我少小失父，母親對我寵愛有加，我不想惹母親生氣，在母親與陳康之間猶疑著。這讓陳康的情緒一落千丈，沮喪不已。一天夜里因苦悶而酒醉后，他站在我的窗下面像瘋了一樣狂叫著我的名字，一遍遍嘶喊著：“我—愛—你—”擾得四鄰難安。母親披衣而起厲聲說：“這就是你喜歡的人?!”

陳康的喊聲讓我心碎。我不再理會母親，沖下樓去，撲進他的懷里。陳康像個小孩一樣唔唔地哭了起來。

那夜后，母親強令我與他一刀兩斷，還拿母女關系相要挾。我和陳康偷偷地醞釀著更大的反叛。陳康要帶我私奔上海，這對平靜如水生活了21年的女孩子來說，真是驚濤駭浪，我為這個冒險而激動不已。

不久，我滿懷著對大上海的憧憬，毅然跟隨陳康踏上了去上海的路，這一定讓母親傷心欲絕。

當陳康帶著我穿過七轉八繞的弄堂，走進他那個弄堂深處他狹窄的家時，我的心冷了半截，沒想到浪漫不羈的陳康居所這么逼仄，他生活上的困厄更使我始料未及：多病的母親，常年癡癡呆呆的姐姐，全靠他一個人贍養。那天夜里陳康的撫慰使我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些，他說他為了我要努力，讓我過上好日子。

其實我已沒有退路可尋，與母親絕決，與好友們豪情告別，在單位遞交了辭職書，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愛情牽引的路。

幾天后，我們舉行了一個簡樸的結婚儀式，只是幾個至親好友來吃頓飯而已。我一廂情愿地忽略現實，可現實里的困境時時追迫著我。陳康的母親年輕時遭丈夫遺棄，拖兒帶女的棄婦眼里都是仇，仇恨使她扭曲。陳康在這種氣氛下成長為一個情緒波動不定的人，母子倆常幾句話就會爭執起來，過后他母親就拿我出氣，冷言冷語，說我是個吃閑飯的鄉下人。

我不與她計較，只日思夜盼地期待工作快點落實。焦慮中過去了半年，陳康的一個朋友才幫忙聯系到了一家皮革加工小廠，我成為一名助理設計員。雖然這是一家風雨飄搖的小廠，但在人滿為患的大上海有這么一個小小的空巢讓我落腳，我沒有理由再去挑剔什么。

廠子離家很遠，每天公交車三換五倒，走時天蒙蒙亮，回來已是月升竿頭。歲月就在我早出晚歸中流走。有時我想，這樣庸碌的日子是不是越來越背離了我曾經的理想?

陳康還是那樣固執于他的攝影夢，他抱怨媚俗的圖片越來越多充斥著人們的視線，他的藝術固守越來越不合時宜，他苦悶，憤憤不平，與母親的齟齠更加頻繁。這樣的情形讓他心灰意懶，以至于整日躺在床上不問世事，有時我微薄的薪水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我沒有責備他，我怕觸傷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雖然廠里皮件設計方案陳舊老套，可對我的大膽設計構思并不推崇，我不舍不饒地說服著滿面疑惑的廠長，直至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答應小批量試試。我的設計推向市場后非常暢銷，廠長開始對我刮目相看，就在我為小試牛刀后的成果而喜不自禁時，我懷孕了，我挺著日漸隆起的肚子堅持到廠里上班。一天我腹部劇烈疼痛被驚惶失措的同事送進了醫院生下了兒子。初為人母，我感慨萬千，我想起了疼愛我的母親，我寫了一封信給母親，我知道母親一定在家鄉小城日夜惦念著女兒……

我出月子時，我們廠子終于垮了，我的靈感根本無法使枯樹發芽。從此我每月領著零碎的補助閑賦在家。

一天夜里，我被丈夫一陣陣深重的嘆息驚醒，見他心事重重地坐在黑暗里。兒子出世后對陳康觸動頗大，讓他更增加一份責任感，他開始思慮著改變出路。他告訴我有一個好友在廣州搞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希望陳康南下做創意。陳康渴望借助這一機遇闖蕩一番事業，可又實在放不下這一家老小。我騰地跳起來，說：“別傻了，好機會錯過你會后悔的。”

依依惜別了丈夫，我的心里陡然沉重起來。是啊，自此，我要獨自一人承擔起這一老一小一呆的一家人。

真切地面臨困境，人是沒有余力徒傷嘆的，只能讓我動足了腦筋去生存。廠里的師傅幫我找到一份為小工藝品點綴幾筆水墨畫的話，這是計件的話，我把活領回家，不停地勞作著，希望多掙一點補貼家用。深陷艱苦，長期勞作，我越來越疏于梳理自己，整日簡衣素面，本應是綻放成熟魅力的年華，卻憔悴而蒼白。

禍不單行，久病的婆婆終于癱倒在床。一個倔強一輩子的女人，現在連起碼的生理需求都要依賴別人，我想她心里的痛苦一定甚于肉體的病痛。我盡心服侍在床前。對陳康卻隱瞞著實情，寫信只說家里一切都好，這一句美麗的謊言之后我卻要獨自扛鼎起這一切艱辛，它們是那么具體而細瑣地擁塞著每一天，有時我自己都驚異曾經羸弱的雙肩怎么會變得如此堅強。

半年后我收到了丈夫寄來的500元錢，這是他寄給家里的第一筆錢。我喜不自禁，親親兒子，拉拉陳康傻姐姐的手，又在婆婆耳邊絮叨了一遍，她呆滯的眼里閃動著淚花。

沉溺于短暫的喜悅之后，丈夫的信就越來越稀少，有時只有片言只語。弄堂里的女人們開始婆婆媽媽地開導我說男人不能離開太久。一種不祥的預感隱隱在心頭掠過，但很快我又覺得是庸人自擾。

冬天來了，那年上海的冬天格外冷，婆婆終于撒手人寰，最后一刻她緊握著我的手，望著我充滿了感激和不舍。陳康急急地趕回來奔喪，我們面對面時我才清楚地感到他的陌生。他親昵地逗弄著兒子，關切地詢問著呆癡的姐姐，對我卻有些敷衍，甚至回避我那由于思念太甚而熱切的目光。

第三天，心神不寧的陳康就說有急事要趕回廣州，我正拿著碗的手一抖，那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沒幾天，弄堂口一個鄰里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說在一個路口看到了陳康，還看到陳康走進了一家賓館。我飛奔出家門……

我按照查找到的陳康房間記錄敲開賓館房門時，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個時髦的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傲慢地問我找誰。我遲疑之際，她身后有個聲音在問：“誰呀?”如此熟悉的聲音出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感到渾身癱軟，那女人立即明白了我是誰，轉身回到里面不屑地說：“她就是你向我吹的漂亮老婆?一副寒酸相。”不需要再證實什么，我奪路而逃，陳康追了出來，那女人喝住他……

后來我才得知，陳康初闖廣州遭遇許多挫折，窮途潦倒時與這個富有的女人相遇……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兒子早已沉沉地睡了，斑駁的小飯桌上一封信，竟然是久別多年的母親的信。我顫抖地展開信，母親說她想念我，希望我有空回家看看……我哇地一聲痛哭起來，那天傷心過后我躺在床上格外的清醒，多年的艱苦練就了我遇挫應對敏捷，我一躍而起到處翻找著，我依稀記得前幾天在報上看到的上海首開先河招聘“空嫂”的廣告。我終于找到了那張報紙，它已被包了雜物。

第二天一早，我把凌亂的長發梳理成一個發髻，找出多年前那只已禿了頭的口紅讓嘴唇看上去有一點微微的紅潤。雖然我是那群女人中衣著最普通的一個，最終我卻如愿以償。

我安置好陳康的姐姐，向法院遞交了離婚書，抱著兒子返回家鄉。

在航空中心兩個月，教官從舉止言談等方方面面培訓我們，我從來沒有如此細致入微地關照過自己，我的心也跟著輕盈起來。

我隨著飛機走向了各地。每到一處我都喜歡搜索一些款式獨特的皮包，因為我一直心里存著一個心愿，在上海開一家有特色的皮包專賣店。

三年后，我辭了職，這一讓人吃驚的壯舉只為了我那個越發強烈的愿望。我在西區找到一個店面，親自把它設計得美輪美奐，雇用了我原來那個小廠里的削皮和制皮老師傅，讓他們的技藝與我的設計完美結合。我設計的皮包很快成為識貨者的驚喜發展。兩年中生意不斷擴展，我開了四家分店。

理所當然，一個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他性情溫和安祥，和陳康截然不同。經過波瀾后我更欣賞平靜的湖泊。

陳康和那個女人分手后，至今形單影只。他有時過來看看兒子，有一次他冷不丁地問我：“我們還有可能嗎?”我說絕不可能了。他悵然所失地說：“你變了。唉，我放棄了世上最好的女人。”時光消磨了我對他的一切愛恨情仇，對我來說現在他就像我一個久識的老熟人。

母親和男友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門外的人連連問我準備好了沒有。我往臉上補了點粉，打開門迅速地融進婚禮的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