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石柱

主持人寄語 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50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的近20多年來,西藏考古工作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取得了長足的進展,發現了數以千計的考古文化遺存,這些遺存,上起舊石器、新石器的史前時期,下至吐蕃王朝及其以后的各個歷史時期。包括打制石器采集點、原始聚落、古代墓葬、宮殿寺院、古代城邑、石窟群落、巖畫地點等。是構成西藏高原古代文化的重要載體。
今年,《中國西藏》將開設“西藏考古”欄目,邀請我作為欄目主持人,我希望能不負重望。我從70年代起就在西藏從事文物考古工作達14年之久,任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親自參加卡若遺址的發掘。本期發表的文章即筆者對卡若遺址多年研究的心得,以期拋磚引玉。
許多年來,學者們認為:西藏高原,高寒缺氧,自然環境惡劣,人類居住的歷史至多不會超過2500年。然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西藏高原東部的一次考古發現,把這一歷史向前推進到距今5000年。本文將要講述的,即是西藏東部昌都卡若的一次重大考古發現。
卡若遺址和卡若文化
在西藏昌都鎮東南約十二公里的瀾滄江西岸一塊不大的臺地上,有一個藏族小村莊,叫卡若村。村東不遠處有一處遺址,面積約1萬平方米,東部已遭破壞,殘存不足5000平方米。遺址是1977年由昌都水泥廠的工人發現的,緊接著,1978、1979年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組織有關人員又進行過兩次發掘,發掘面積1800平方米。從發掘得知卡若遺址的文化特征:紅燒土和石墻房屋,分圜底、半地穴、地面三種類型,可能出現半地穴樓屋。面積一般在10-30平方米之間,最大的一座近70平方米。生產工具以大型打制石器、細石器、磨制石器共存,且以大型打制石器為絕大多數。生活用具主要為陶器,陶質為夾砂陶,手制,紋飾以刻劃紋、錐刺紋和附加堆紋為主,發現少量黑色彩繪,花紋多為幾何形。器形以罐、盆、碗為基本組合,均為小平底,流和耳不發達。還出土許多碳化粟米及藏原羊、麞、狍、豬等大量動物骨骼。
放射性碳素測定年代為前3000—前2000年左右。遺址分早晚兩期。
早期 :紅燒土房屋,分圜底、半地穴、地面房屋三種。磨制石器、陶器和晚期相比不僅數量多,質量也高。其中陶器的刻劃紋和黑色彩繪以及單耳罐、帶流罐、帶耳罐等均不見于晚期。
晚期 :石墻房屋,為半地穴一種類型,可能出現半地穴樓屋。打制石器、細石器和晚期相比明顯增多。 考古學家把卡若遺址為代表的考古學文化命名為卡若文化。
經濟生活
卡若人建造居址:(一)一般選擇河流兩岸的舌形臺地。這種地方,靠近水源、地勢平坦、海拔較低、土地肥沃。(二)舌形臺地面積一般不大,可供人們建造居址的空間有限。所以居址面積不會很大。這些從卡若遺址可以得到反映。卡若遺址的面積約1萬平方米。和平原同類遺址相比要小得多。如內地黃河流域仰韶文化遺址面積都在數萬平方米以上,大的達數十萬平方米。(三)由于空間狹小,建筑十分密集。卡若遺址已發掘的1800平方米范圍內就出土房屋達29座之多。其中還有些是樓屋。 卡若人的房屋,一般在10-30平方米之間,其中一座近70平方米。這些房屋發展序列是:早期主要是半地穴平底和半地穴圜底房屋,稍晚出現地面房屋和雙室房屋。到了晚期,主要是石墻房屋。有的還可以復原成半地穴二層樓屋。這種樓屋,上層住人,下層養家畜。
卡若遺址的農作物目前只發現小米一種,但出土數量很多。推測當時卡若人吃的糧食主要是小米。小米耐干旱,耐寒冷,卡若人生活的地方適合種植小米。卡若人進行農業生產的工具可能有許多木質工具。木質工具不易保存,所以發現的主要是石質工具和骨質工具。其中石質工具最多。具體講,有挖掘用的石鏟、石鋤等;有收割用的石刀以及研磨谷物用的石磨盤、石杵等。其中出土的石刀數量較多,式樣也較豐富。有單孔石刀、雙孔石刀、三孔石刀和兩側帶缺口的無孔石刀。石刀的刃部有弧刃、平刃、凹刃幾種。這些石刀主要用于收割谷穗,使用時用繩子把石刀捆在手上,類似我國北方某些地區農村收割谷穗用的“掐刀”。
發掘中,只出土了一種家畜骨骼-家豬骨骼。一般認為,人類飼養家畜的歷史,最早的是狗。所以,推測當時除了豬以外,可能還有狗。考古學家還認為,豬的飼養可能和農業經濟有關。農業出現,一是定居了,二是有了一定數量的糧食儲存,捕獲的小野豬一時吃不了,干脆關起來圈養,等長大之后食用。久而久之,野性去掉了,還會繁殖,變成了家豬。除了出土家豬的骨骼外,還出土了許多其他野生動物的骨骼。經專家鑒定共13個種,都是現生種。包括:狐、馬鹿、狍、藏原羊、青羊、鬣羚,以及兔、鼠兔、喜馬拉雅旱獺等。還有鳥的骨骼。從而可以推測,卡若人獵獲的動物,有的供人食用,有的供人皮毛,還有的供人骨料等。
這些野生動物骨骼中,有一個種最值得主意,那就是狍子。狍子在今日昌都地區已經看不到了。據文獻記載:狍子的分布主要在我國東北、華北和長江以北的某些高山之上,如海拔2000-2500米的湖北神農架。卡若遺址發現狍子骨骼,說明5000年前的卡若地區高山氣候與我國華北相似。卡若人狩獵工具有投擲用的矛和石球等。矛是用石料加工成的,捆綁在木棍頭上當標槍用,投向大獵物。石球用繩索捆包住,類似現代體育項目的鏈球一樣甩出去,投向獵物。還有一種狩獵工具就是弓箭。弓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還不太清楚。箭包括箭桿箭頭兩部分。其中箭頭是用石料制成的。這種石箭頭,鋒利、堅硬,可以穿透獵物的骨骼。云南元謀大墩子遺址出土了一具人頭蓋骨,上有一節殘斷的箭頭。可以想象,石箭頭斷在骨頭里,殺傷力一定很大。卡若人還用石制的砍砸器砍砸動物骨骼,用石制的切割器切割獸肉。卡若遺址還出土一件骨制的刀梗,梗上有槽,槽上可以鑲嵌細石葉作刀刃。細石器刀刃,鋒利無比,可以和現在的刮胡子刀片相比。
卡若人衣著,除毛、皮外還有紡織物。從出土的一件陶器底部內(T623:117)留下的布紋痕跡(制陶時留下的)看,每平方厘米經線和緯線各8根。可見織物粗糙,還很原始。另外還出土很多紡輪、骨錐、骨針等也是證明。其中出土的骨針不僅數量多,制作也非常精制。最小的一枚長2.4厘米,直徑0.1厘米,類似今日的鋼針。可見卡若人的縫紉技術是很高的。制陶業是新石器時代人們的重要生產部門,卡若人也不例外。可能是由于高原缺氧等原因,制陶水平并不很高。從出土的陶片看,燒制陶器的火候不高,溫度也控制的不好,燒出來的陶器陶質疏松,顏色也不均勻,呈紅、黃、灰、黑等色。卡若人制作陶器的陶土未經陶洗,并摻有一定量的沙子和云母等,為的是增加強度。制陶以手制方法為主,輪制技術還未掌握。大件陶器用泥條盤筑法,小件使用捏制法。形也很簡單,主要是罐、盆、碗三種,無論哪種陶器,都是小平底。極少數器物有流。
器形雖簡單,但紋飾卻非常豐富。出土的陶片按制作方法可分為9大類:刻劃紋、繩紋、抹刺紋、附加堆紋、剃刺紋、印壓紋、篦紋、籃紋、彩繪。如果以圖案分,可分數十種,如:平行紋、方格紋、三角折線紋、菱形紋、渦紋、葉脈紋、貝紋、繩紋、剃刺紋、壓印紋、指甲紋等等。這些紋飾,多為幾何形紋飾,十分抽象,有深刻內涵。如:三角折線紋可能表現起伏的山脈。渦紋表示水的旋渦。還有一部分是對實物的直接描述,如葉脈紋,表示植物的葉脈,貝紋表示貝等等。還有一類除了美觀,對陶器本身有加固作用。如繩紋,可以密集陶胎;附加堆紋,可以彌合器物接縫等等。 卡若遺址出土一件雙體獸形罐,是一件內涵深刻,造型絕妙的藝術品。通高19厘米,形體似雄、雌兩獸對臥。其中一體以雙勾三角折線紋為主,另一體以雙勾菱形紋為主。紋飾采用刻劃手法,還施以黑色彩繪。從這件器物可以看出卡若人高超的藝術水準,還可以看出卡若人對世間陰陽兩性的理解。
在卡若人經濟生活中,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交換。估計可能是以物換物的交換。從遺址中出土的玉斧、玉裝飾品等玉質制品中可以推測出來。這些玉器制品,玉材多為硬玉類,顏色有碧綠、淺綠、白色等。據調查,都不是本地產品。很有可能是從遠處交換來的。
遺址中還出土一些貝飾。經鑒定所用材料均為寶貝(COWRIE SHELL)。這種貝主要產于我國南海。在黃河流域原始文化中也常常見到用于制作裝飾品。因此卡若的貝,極有可能是通過文化傳播,或直接、或間接以交換的手段獲得的。

精神生活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遠古時代的卡若人也是如此。卡若遺址中出土的裝飾品就是證明。如 :璜、環、珠、項飾、鐲、貝飾、牌飾、垂飾。原料有石、玉、骨、貝等。這些裝飾品大多制作精細。例如一件乳白色的簪,長14.6厘米,用骨料磨制而成,明亮光滑,一端呈尖狀,一端雕成重疊的蘑菇狀。可用于束發。由此可見當時的人并非披頭散發。
璜有骨璜和石璜兩種。其中一件乳白色石璜是用大理石磨制而成的,內徑6.2厘米,寬1厘米,厚1.4厘米。全器呈三分之一弧形,兩端各一小孔,似玉,質感柔潤光滑。璜是佩帶在人胸前的飾物,有很強的裝飾性。
遺址中還出土兩串項飾,一串用長方形珠串成,另一串由長方形和管狀珠串成。長方形珠是用粘土制成的,中央有孔。管狀珠是用鳥類的骨頭制成的,中央也有孔。這些頭上插的,胸前掛的,項上戴的,可以想象,當時的人們,把這些美麗的飾物裝點在身上,是何等的楚楚動人呀!
卡若人和其他新石器時代的人們一樣,有自己的圖騰。圖騰,一般是某種動物,也可以是某種植物或日月山川等非生物。卡若人的圖騰是什么呢?就目前的發掘材料還很難說清楚。但不妨可以做一些推測。從卡若遺址發掘出大量遺存中,沒有發現與魚有關的東西。如捕魚用的網、魚鉤,還有人們吃剩下的魚骨等。相反,這些東西,在其他新石器時代遺址中都是極為常見的。因為魚是那時人們的重要食物。是不是卡若附近沒有魚類資源?也不是。卡若附近的瀾滄江里魚就很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卡若人不吃魚呢?考古學家們認為:卡若人可能以魚為自己的圖騰,把魚當作為自己的祖先加以崇拜,所以就不吃魚了。
另外,在發掘中,還出土了兩處圓石臺,一處直徑1.5米,高0.25米;另一處直徑為2米,高2.3米。 都是用礫石筑成。估計可能是用于祭祀活動的遺跡。 原始社會,圖騰制度出現后,人們的社交、婚姻、家庭、祭祀等一切活動都離不開圖騰。圖騰對于氏族血系共同體的鞏固,氏族成員的團結,以及氏族的經濟活動,戰爭等都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
母系氏族社會
卡若人的社會組織是氏族,卡若人可能處于原始的母系氏族社會階段。這從卡若遺址發掘中可以看出。遺址中,出土了近30座房子,面積多在10--30平方米之間。只有一座大房子例外,近70平方米。這種大房子在山區平地空間比較窄小的情況下顯得格外突出。
一般認為:10--3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能住四、五個人,恰好是一個對偶家庭。以母親為中心,帶幾個孩子,丈夫是外來的,且不固定。對偶家庭,在全世界許多地區都存在過。是“夫從妻居”的一種形式。男女雙方婚姻關系很不穩定,離異是經常的,結合的時間長短不等。由于是夫從妻居,妻子住在自己氏族的房子里,丈夫是從其他氏族嫁到妻子家的。一旦離異,丈夫則離開這個家庭。妻子則帶著孩子仍然留在家里。以后再有新的丈夫加入到這個家庭中來。
“夫從妻居”是母系社會的一般習俗。丈夫住到妻子家,甚至隨妻子姓。生了孩子也隨妻子姓。如果夫妻離異,新的丈夫加入進來。所以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家庭財產由女子管理,一切聽從妻子。卡若遺址發現的一座近70平方米的雙室大房子,可能有兩種功能:一種是女家長、老年人和未成年男子居住的地方。這在民族制材料中可以找到證據。云南納西族按母系氏族制度特點建造的住宅,是以女性為中心的一套院落組成的。有公共住宅,即女家長和老年婦女帶著重孫子和未成年少年居住的地方,還有單獨的房間,稱“客房”,供已婚女子和外氏族來的丈夫居住。另一種功能,是氏族成員集會議事的場所。卡若遺址的這座大房子里,還發現四處燒灶,兩處碳化的小米堆及一處大灰坑(垃圾坑),并出土若干項珠、海貝飾品、磨制精美的玉斧等,所有這些,都說明這座大房子具有上述兩種功能的可能性。
卡若母系氏族,和其他母系氏族一樣,男子外出從事游蕩不定的狩獵活動;婦女從事農業生產,同時還料理家務,制作陶器,從事紡織和縫紉,季節來臨,還要外出采集。此外婦女還要承擔生育子女的工作。因此婦女的地位高于男子。在當時,人們希望多生女孩。在那個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時代,只有靠女子才能傳宗接代。 卡若氏族和其他氏族一樣,實行族外婚,本氏族內部成員絕對禁止通婚。 母系氏族內的對偶家庭不能成為單獨的生產單位,只有氏族才能承擔共產制大家庭的義務。整個氏族共同勞動,共同分配,實行原始的共產主義分配制度。
氏族發展到一定規模,分裂成胞族。若干個胞族組成一個部落。卡若氏族社會也是如此。卡若遺址出土的幾件玉斧,制作精良,制作難度大,沒有使用痕跡,顯然不是實用的工具,只能看作是一種精神的象征,或者是一種權力的象征。 如:標本F22-29:9是一件精美的玉斧,綠色,硬玉磨制而成,長21.5厘米,厚2.9厘米。這件玉斧,玉質硬度為7度,無論是切割還是磨光,都非易事。另外,該玉斧出土于F22-29房子內。這是一座面積近70平方米的雙室大房子。這座大房子可能是氏族酋長的居室,也可能是氏族成員舉行重大活動的集會的場所。該玉斧在這座房子里出土,很可能和權力有某些聯系。由此聯想起仰韶文化遺址中出土的一件鸛魚石斧圖陶甕。甕的外表繪制有一幅魚石斧圖:圖的左側是一只鸛,嘴里叼著一條魚;右側是一枚梆在木棍上的石斧。有人解釋,鸛和魚分別代表兩個不同的圖騰氏族。可能是鸛氏族戰勝了魚氏族。石斧則象征著氏族的權力。
卡若人從黃河走來
考古學家發現:卡若文化除了濃厚的自身特點外,還在許多方面與遠在數千公里之遙的黃河流域原始文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例如,出土的房屋,特別是早期半地穴、地面紅燒土房屋,與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極為相似。卡若遺址出土的陶器,與黃河上游馬家窯文化,無論從器形,還是從紋飾,如出一轍。特別是彩陶,雖不如馬家窯豐富多彩,但也同祖同宗,最早可上溯到仰韶文化。卡若遺址出土的小米和家豬,其淵源亦可追溯到黃河流域的原始文化。小米,在黃河流域至少有8000年的人工栽培史。多數專家認為小米的故鄉就在黃河流域的中國北方。豬的人工訓養歷史在黃河流域也有近8000年的歷史。而且是這一區域最早、最普遍的人工飼養的家畜之一(除豬以外,還有狗)。
另外,卡若遺址出土的磨制石斧、石錛、石刀等在黃河流域也有跡可尋。出土的玉璜也與黃河流域有關。玉璜,在黃河流域仰韶文化遺址中就有出土,直到商周、戰國至秦,都有使用。早期的玉璜,可能是裝飾品,晚期還可能作為禮器。《周禮·大宗伯》曰:“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玄璜禮北方。”
黃河流域新石器時代原始文化,其時代,最早可以早到距今8000年以上,最晚可以晚到距今5000-4000年。根據上面講的諸多文化現象,有理由認為:卡若文化淵源于黃河流域新石器時代原始文化。卡若文化源自黃河流域。卡若人從黃河走來。
早在距今5000年前,生活在黃河流域,處于母系氏族社會時期的原始居民,從黃河流域上游地區,沿著橫斷山脈東部邊緣的深山峽谷來到了西藏高原東部的瀾滄江上游地區。他們建造半地穴或地面紅燒土房屋,種植小米,飼養家豬,燒制陶器等等。他們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中,還不斷地與西藏高原及其他地區的原始居民發生交流,創造出獨具特色的卡若文化。卡若文化的先民們,和中華大地的所有先民一樣,用他們自己勞動的雙手,胼手胝足,創造著古代文明,永遠在這雄偉的西藏高原上留下燦爛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