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不管他生存的狀態如何地安穩,如果他的生命覺醒了,他就有一種“痛”。這種“痛”日夜不停地鞭策他把某件事做得極致地好,以此來體現生命存在的價值。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而鳥兒已經飛過 ……”
詩人站在深處,低唱。
在這片喧囂之中,我再也不能希望置身局外繼續我心愛的沉思和想象了。于是,我沿一條痛苦的回憶之路走下去,并時時警覺地審視腳下。
其實人的痛苦是個高貴的主題呢!
母親在晚霞中那凄然的一笑,無可奈何。眼睛里流露出的一絲悲哀與酸楚永遠銘刻在我16歲的記憶里,13年來一刻也不停地抽打著我的心靈。
1986年,我讀高中一年級。住校,學校離家30里路,每星期六的上午回家拿干糧、咸菜,星期日下午返校。家里窮,吃的是玉米面的窩窩頭,啃咸蘿卜條。每星期六的晚上,母親就給我蒸一大鍋窩窩頭,切好一大碗蘿卜條,裝在一個大竹籃子里。學校統一給熱一下,燒開水,我們每頓飯就這樣吃。冬天還可以,到了夏天干糧放不住了,便往學校帶玉米面,換飯票,學校給做,偶而也帶十斤、八斤的面粉,只是極少的幾次。
我在這貧困的生活中讀書,一點也感覺不到貧困,因為周圍的同學大多情況相同。現在我們同學聚會時,回憶相談,噓噓落淚。
我是極愛藝術的,尤其是音樂。學唱什么歌曲,很快便能掌握,而且唱得很棒,有聲有色,曾多次在縣里舉辦的“中學生歌曲大賽”中獲得一等獎。老師說:以后你就向這方面發展吧。我自己也憋足了勁,準備真地努力沖刺了。但是一件小小的事,一下手就擠干了我心的柔情,使我明白:
藝術,有時候是一種騙人的奢侈!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和母親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聊天。夕陽映紅了西邊的天際,血色從點點滴滴的樹隙間灑落,綴在母親身上,發出暈暈的光。我沐在這光中,偎在母親膝頭,聽母親說話,時間在流逝的瞬間,仿佛蕩滌我的心靈,使我幸福得在母親膝頭微笑。
突然,我聽到隔壁院中傳來雄渾、激昂的歌聲,是《我的中國心》!我一下子蹦起來,在封閉了幾十年的音樂世界里,突然吹來一股強勁的港臺流行風,確實是震撼人心的,特別是青年人,而那首《我的中國心》,經張明敏先生的演唱,已經記熟在我16歲的腦海中。
我飛跑進屋,摸出父親用60斤小麥換來的、家里惟一現代化的小收音機,再跑回母親身邊。母親始終微笑著看我。
奇怪,怎么選臺也找不到!我費勁地搜索著。當隔壁院中一曲一曲傳來其它歌聲時,我恍然明白:那是錄音機播放的音樂磁帶。
我鼻子一酸,無精打采地關掉收音機。母親望著我,凄然一笑,無可奈何,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悲哀與酸楚。
母親說:好娃兒,趕明兒讓你爸賣了咱家那頭豬,給你買一架錄音匣子。
我搖搖頭。貧窮養大的孩子已經懂得責任。我心里默默對母親說:我不需要音樂了。我要尋找一條我能生存、也讓全家生存的路!
豬圈里,那頭八十多斤重的豬很同情地呼喚我。
一個人不管他生存的狀態如何地安穩,如果他的生命覺醒了,他就有一種“痛”。這種“痛”日夜不停地鞭策他把某件事做得極致地好,以此來體現生命存在的價值。盡管父母砸鍋賣鐵,哥哥甚至去賣血,終于非常“安詳”地供我讀完了高中,盡管我沒考上大學,也沒再讓他們砸鍋賣鐵、甚至賣血,但我的“痛”我自己知道,它時刻咬著我的心啊!
高中畢業后,我便當了兵。再后來考上了軍校,成了一名軍隊干部。終于能買得起錄音機、電視機,現在都配備BP機、手機了,但母親那凄然的一笑,無可奈何,眼睛里流露出的一絲悲哀與酸楚,卻使我永遠不敢忘懷!母親也沒有等到我買錄音機的時候便舍下我們去了。風塵中操勞了一輩子的老人,安詳地臥在禪床上,像熟睡像休息,如雪的白發襯在頭邊,像洗凈了歲月風沙般潔凈,白得刺我眼睛,刺我靈魂。
面對母親,我的靈魂永遠高懸在我的肉體之上啊!
結婚的時候,朋友們說:
“楊子,唱支歌吧,我們從沒聽你唱過?!?/p>
我說:“唱過了?,F在不會唱了?!?/p>
妻說:“咱買臺錄音機吧,為將來孩子學外語方便。”
我說:“不買。”
“為什么?”
“因為已經買過。摔爛了。”
……
(注:本文系老舍散文大獎賽入選作品)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