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33年1月底春節期間從上海到達江西瑞金的。當時,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已經成立。到1934年10月,我隨紅軍長征離開中央蘇區,先后一年又八個月時間。
在瑞金,我首先見到的是鄧穎超同志,我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美麗牌香煙交給她,這是聯絡的“介紹信”。接著見到了劉少奇同志,他在中央蘇區仍做工會工作,住在瑞金城里。我被分配到臨時中央宣傳部。臨時中央機關設在瑞金下肖區觀音山,辦公和宿舍都在一個大祠堂里。祠堂前臨池塘,水清見底,塘邊種著垂柳。村子不大,松林掩映下住著二三十戶人家,環境十分幽靜。張聞天、羅邁(李維漢)和吳亮平等同志都住在這里。我到時,聞天同志正在作報告。毛主席、朱總司令和周恩來同志本來住在葉坪,寧都會議后,毛主席請病假在福建養病,朱、周和王稼祥在反“圍剿”前線指揮作戰,中央局只有弼時、項英、鄧發和顧作霖等同志在。不久,博古、陳云也到了。李伯釗進蘇區后,先在閩西蘇區做宣傳工作,1931年10月調到瑞金。我們的小家庭又團聚了。
初識毛澤東與反“羅明路線”
臨時中央宣傳部長是張聞天,我給他當助手。
宣傳部最重要的工作是辦好黨的一刊一報。蘇區的宣傳工作那時還在初創時期,張聞天同志是有建樹的。《斗爭》原是中共中央在上海時創辦的機關刊物。進入蘇區后不久,臨時中央與蘇區中央局合并,中央局原來出版的《實話》與《黨的建設》兩刊合并改名《斗爭》,在1933年2月4日出版,由張聞天任主編。為了區別于上海版,刊次從第一期開始。前六期《斗爭》中,我共撰寫署名文章七篇,除第五期外,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紅色中華》是一張四開的周報,創刊于1931年12月,是中央政府的機關報,主編是王觀瀾;1933年2月4日起,改成三日報,成為黨、團、政府和工會合辦的機關報,主編先是王觀瀾,以后是當過張聞天秘書的謝然之(這個人后來叛變了)。從《紅色中華》改版之日起到3月20日的一個半月內,我用“昆”的筆名撰寫社論六篇,那時撰寫社論的還有博古、洛甫、謝然之、李一氓、潘漢年和沙可夫、吳亮平等,這一刊一報是臨時中央指導工作的重要工具。我初到蘇區,對農村的情況不熟悉,對游擊戰爭更沒有實際經驗,撰寫的社論和文章只能記錄和表述臨時中央的基本意圖。在中宣部的四個多月內共發文十三篇,可以算是“多產”了。
那么夏耕將到,為了寫《關于夏耕運動》的文章,我采訪了毛主席。那篇文章的思想內容實際上是毛主席的。對訪問毛主席這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那時,他剛結束休養,從福建回到江西瑞金,仍住在葉坪村的一個祠堂里。第四次反“圍剿”戰爭是在春耕大忙時拉開戰幕的,在后方主持蘇維埃臨時政府工作的毛澤東主席,盡最大可能動員人力物力支持前方。他和項英一起先后發出向群眾借糧供給紅軍、調劑民食接濟軍糧,以及動員群眾為干部家屬代耕等命令和指示,保障了戰爭需要又不違農時。4月下旬,蘇維埃政府又發出開展夏耕的指示,我為此走訪了毛主席。
毛主席問我:你是什么地方人?我回答:四川。他又問:你們四川有一位楊公你知道嗎?我說:他是我的四哥!他便深情地詢問烈士遺屬的情況。我說有一子一女,四哥遇難時,大女兒一歲半,兒子才40天。現在由我四嫂撫養著。這一來,我們之間的感情更加貼近了。我說,《紅色中華》要寫一篇關于夏耕運動的社論,這篇文章應該怎樣寫才好?他便侃侃而談,告訴我應該怎么寫,怎么寫。那時,因為戰爭勤務工作繁重,中央政府下令:蘇區18歲到40歲的青壯年“全體自動要以革命的辦法,把在鄉村的勞動力和輔助勞力盡可能地發動起來,投入夏耕”。文章強調要依靠黨支部和貧農團,組織耕田隊,幫助有困難的農戶和鄉村,對紅軍的公田還應組織特別耕田隊,同時要訂立公約,開展競賽和組織“輕騎隊”,反對消極怠工分子和官僚主義。
臨時中央對所謂“右傾主要危險”的毛澤東的不滿由來已久。第三次反“圍剿”勝利后,中央認為形勢“已經與三次戰爭時不同了”,蘇區中央局和紅軍“應該采取積極的進攻策略”,擴大蘇區,攻打中心城市。毛主席認為這是輕視強敵、不顧革命主觀力量的冒險主義。寧都會議后,毛主席雖然被迫離開軍隊,但在廣大干部中的威望仍很高,成為臨時中央推行“進攻路線”的主要障礙。反“羅明路線”實際的目的是打擊支持毛主席的干部,消除他的政治影響。為了推行這條“進攻路線”,臨時中央到蘇區不到一個半月,政治上有兩大“雷厲風行”的舉動:一是2月8日下達指示,要求在人口不滿1000萬的全國蘇區和游擊區內“創造一百萬鐵的紅軍”;二是2月11日至15日五天內撤銷了兩個省委書記的職務。先在2月11日撤銷王首道的湘贛省委書記,“罪名”是對肅反運動“右傾機會主義動搖”,15日又撤銷福建省委代理書記羅明的職務。
羅明的“罪名”是什么?那時,閩西蘇區因主力紅軍第十二軍和地方獨立師被抽調到江西作戰,當粵軍陳濟棠的部隊進犯時,不得不撤離蘇區部分地區;羅明又認為在赤白交界的邊緣地區,黨的政策應該不同于根據地鞏固地區。臨時中央便指責他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是違反“進攻路線”的“逃跑”主義。于是,作出決議,說福建省委“顯然形成了以羅明同志為首的機會主義路線”;又由博古親自出面,在紅軍學校作聲討“羅明路線”的長篇報告;《斗爭》也出版“反羅明路線專號”;責令羅明從上杭趕回瑞金,接受批斗;要福建省委召開臨時代表大會,批判羅明的錯誤。一時間,掀起了一場來勢兇猛的政治風暴。
在這場風暴中,我寫了兩篇文章,都是批判“羅明路線”的:2月19日,為《紅色中華》寫了“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逃跑路線”的社論,內容是根據15日博古長篇報告的思想和邏輯,硬說“羅明路線”的真面目是“不要擴大紅軍”,“不要擴大地方武裝”,“唯一的出路是逃跑”,所以必須用“布爾什維克的火力殘酷無情(地)反對機會主義逃跑路線”。28日,《斗爭》出版“反羅明路線專號”,內容刊登:《蘇區中央局關于閩粵贛省委的決定》;博古在紅軍學校的報告(部分),題為“擁護黨的布爾什維克的進攻路線”;洛甫的長文“什么是羅明同志的機會主義路線”;以及我寫的“反對腐朽的自由主義”等。反對自由主義指的是什么?中央局的決議原來指責整個福建省犯了右傾機會主義路線錯誤,中央局分工主管福建省委工作的任弼時同志不同意這種打倒一切的做法,決議便在行文上作了些修飾,叫做省委內部“一小部分同志”形成了機會主義路線,劉曉等“大多數同志”對羅明有“部分的反對與批評”。我的文章就是著重批評那“大多數同志”沒有給羅明以“殘酷無情”的打擊,犯了“腐朽的自由主義”錯誤。
3月底,反“羅明路線”的斗爭進一步升級,開始批評“江西的羅明路線”,對象是鄧小平、毛澤覃、謝唯俊、古柏四位同志,撤了他們的職。以后,又反“軍隊中的羅明路線”,把蕭勁光同志抓了起來,判處“五年監禁徒刑”。在江西、福建、湘贛三個蘇區內,凡對推行“進攻路線”不積極、不支持、不滿意的干部一律加以打擊,“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到達高峰。
在反“羅明路線”的政治壓力下,黨內民主生活遭到嚴重踐踏。弼時同志卻在《什么是進攻路線》一文中,提出要“糾正過去一些同志對進攻路線的錯誤解釋”。他說:不應把“進攻路線”看成是單純的軍事進攻,“在軍事上,有時在某一方面是要采取防御甚至暫時的退卻,為著在主要方面去消滅敵人的。”這是公開發表的和博古等調門不合拍的惟一一篇文章。正因為如此,博古認為他“不合手”,兩個月后,把他調離中央蘇區到湘贛省去了。
新中國成立后,我曾見到羅明同志,談到這件一直使我感到內疚的往事,他對我說:“你那時對我還起了點緩解的作用。”他說:在瑞金檢討時,有一天晚上,中央機關召開批判大會,有幾百人參加。當時大會氣氛很緊張,不斷地呼口號。有位年輕干部提出要槍斃羅明,后來,你上臺講話,說還是黨內問題,氣氛才緩和下來。他在《羅明回憶錄》中也寫到了這件事。
1933年3月,中央局創辦了一所名字很大的學校,叫馬克思共產主義大學,代替原蘇區中央局黨校,原黨校校長任弼時調湘贛去后,共大由張聞天任校長,我任副校長,董老任教育長。課程有中國革命形勢、蘇維埃建設、黨的建設等。校址先在瑞金的洋溪村,是三棟磚瓦房,四周有圍墻。不久又遷到沙洲壩的黃竹堪村,借用一個大祠堂和附近的民房做校舍。說是“大學”,實際上是訓練班,學員從最基層的干部到省級干部都有,譚啟龍是高級班的學員,也有好多學員是文盲。我在學校里又干行政工作又教書,教員中有人請假時,我就代課,成了“萬金油”。羅明同志經過批判后,調到黨校任教務處長,兼班主任。長征時,他率領一百多名學員,編入葉劍英任司令員、鄧發任政委的中央后勤縱隊,參加長征。
軍事戰略的一場爭論
第四次反“圍剿”勝利后,中央召開了會議。參加這次會議的有博古、張聞天、陳云、周恩來、朱德、毛主席、鄧穎超和我。會議傳達了共產國際擴大會議的一個決議,肯定了前一段蘇區中央局的工作是正確的,肯定了軍事上“兩個拳頭打人”等口號,準備去福建打兩個大勝仗。過去毛主席領導作戰時,一軍團和三軍團都是集中起來作戰的。有一次,林彪領導一軍團單獨打了一次勝仗。那是部隊在前進中打的遭遇戰,殲敵一個旅,但博古等沒有全局的設想,為一時的局部勝利所迷惑,勝利沖昏了頭腦,出來了一個“兩個拳頭打人”的“理論”。為了集中軍事大權,這次會議決定將中革軍委由前方移到瑞金,增加博古、項英為軍委委員,紅軍總司令朱德在前方時,決定由項英代理中革軍委主席的職務,前方成立一方面軍司令部,轄紅一軍團、三軍團、五軍團,后來又有八軍團、九軍團。朱總司令兼一方面軍總司令,周恩來總政委兼一方面軍政委。我被任命為中革軍委總政治部副主任、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總政治部組織部長歐陽欽,宣傳部長徐夢秋,秘書長蕭向榮。當時,五次反“圍剿”戰爭尚未開始,主力紅軍正在休整。
中革軍委總政治部主任原來是周以栗。周病逝后,由王稼祥接任。王稼祥是隨任弼時一起到蘇區的。他也是莫期科中山大學的,到莫斯科的時間比我早一年,后來又被選送到紅色教授學院深造。他思想開闊,到蘇區后和毛主席接觸多,毛很看重他。我在瑞金時,稼祥同志在前方,后來他因為被國民黨的飛機炸傷,在福建建寧住醫院。后來,他回瑞金,我又隨朱、周到一方面軍去了,部隊轉戰在江西的石城、寧都,福建的建寧、泰寧地區。所以,盡管一個是主任,一個是副主任,兩個人其實沒有在一起工作。
寧都那次會議后,紅軍的指揮權轉移到博古和項英手中。博古根本不懂軍事。項英在任中央局代理書記時,中央代表團負責人任弼時對他曾有“領導戰爭能力弱”的評價。后來,共產國際派來的德國人李德到了中央蘇區,博古在軍事上都聽他的。他根本不懂中國的國情,作風又獨斷專行,蠻橫粗暴。在這樣的情況下,軍事行動上爭論迭起:
第一次,是1933年六、七月間。中央決定了要紅一、紅三軍團“分離作戰”,“兩個拳頭打人”,于是,以三軍團為基干,成立“東方軍”,入閩作戰。在前方的周恩來、朱德認為“絕對不應該”分兵入閩,“酷暑遠征”。博古和項英不聽,反而來電訓斥:“不能允許以討論或含糊的步驟來浪費我們的任何時間”,并派我隨彭德懷同志率東方軍入閩。這時,三軍團的政委仍是滕代遠同志。博古、項英和以后的李德下命令時,朝令夕改,使前方將領無所適從。周恩來有過不止一次的申述電報,他們也不理睬。周恩來從來不在我們面前講他的不滿情緒,但我們看得出來。
第二次,是同年11月,第五次反“圍剿”戰爭開始不久。敵人這次“圍剿”,規模空前。蔣介石坐鎮南昌,調兵100萬,飛機200架,以50萬兵力用堡壘戰術合圍中央蘇區,逐步推進,企圖“竭澤而漁”。恰恰在這時,主張聯共抗日反蔣的十九路軍宣布成立福建人民政府。蔣介石不得不自任“討逆軍”總司令,從“圍剿”蘇區的部隊中抽調十萬兵力鎮壓“叛逆者”。這就打亂了蔣的軍事部署,減輕中央蘇區的壓力。彭德懷、滕代遠向博古建議:留五軍團保衛中央蘇區,集中主力一、三軍團和七、九軍團,向閩浙贛邊區,依托方志敏、邵式平領導的根據地,威脅南京、上海、杭州,支援十九路軍的福建事變,推動抗日運動,破壞蔣介石的“圍剿”計劃。毛主席也提出:紅軍主力跳出敵人的包圍圈,向蘇浙皖地區突進,那里蔣介石兵力空虛,只有保安團和民團,連南京也只有憲兵和警衛部隊,別無機動兵力,我可縱橫弛騁于杭、蘇、寧、蕪和南昌、福州之間無堡壘地帶,可解十九路軍之圍,撤“圍剿”中央蘇區之敵。當時,我們和福建人民政府已簽訂《反日反蔣的初步協定》。那樣做,就可以打亂蔣介石的全盤計劃。但是臨時中央只有“左”的偏見,沒有真知灼見和魄力。博古認為主力離開蘇區是冒險主義;在上海的共產國際駐中國代表認為福建人民政府是資產階級的“變種”、“奴仆”,不可靠的“中間勢力”,主張不予支持,讓他們同蔣介石自相殘殺;李德既不了解中國國情,又不懂得中國的農村和農民,更不了解紅軍游擊戰爭的歷史,卻被博古等奉為軍事上的“太上皇”。他下車伊始,便錯誤地宣稱“游擊戰爭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運動戰”是退卻逃跑的機會主義。當紅軍內部還在爭來爭去時,蔣介石已使用武力討伐和政治分化的手段,解決了福建事變,又集中力量向中央蘇區攻來。我們已喪失戰機,全面陷于被動。這時,李德又不顧實際情況,提出“御敵于國門之外”,“不準敵人蹂躪蘇區一寸土地”作為第五次反“圍剿”的中心口號。在爭論中,項英專擅地要朱德和周恩來轉告彭德懷和滕代遠,說軍委已作決定,應該“停止建議”。12月,中央決定撤銷紅三軍團政委滕代遠的職務,改任他為紅軍醫院的政委。以后,他到共產國際去開會了。滕代遠是和彭德懷一起領導平江起義的,是紅三軍團的老政委,曾獲二等紅星獎章,兩次被選為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委,和彭德懷是老搭檔。彭對把滕代遠調開很不高興,但只好服從。
滕代遠同志走后,軍委派我接任紅三軍團政治委員。上任前,我回過瑞金一次。當時正是五中全會和第二次全蘇大會前夕,博古等忙于準備這兩個會,我就向總政治部主任王稼祥去匯報。他那時候有病躺在那里,見了一面。以后又去見恩來同志。本來,我是兩會的代表,應該參加會議,但這時蔣介石的東路軍從閩中西進,協同北路軍向中央蘇區襲來,軍委命令三軍團從建寧東出延平、沙縣,阻止蔣軍西進。我立即趕回三軍團,沒有參加兩會。臨走時,恩來同志還要我把炮兵營帶到三軍團去。這個炮兵營其實只有兩門炮,100多發炮彈,但在那時已經了不得啦!兩門炮是打漳州時繳獲的,長征時還抬著,到過草地時才砸爛了扔到河里,那是后話了。
1934年1月,在瑞金沙洲壩召開的六屆五中全會上,“左”傾冒險主義發展到最高峰。會議強調中國已面臨直接革命形勢,第五次反“圍剿”是中國蘇維埃道路與殖民地道路之間誰戰勝誰的決戰。通過兩會,中央在人事方面的安排:一是博古、洛甫、項英、周恩來為政治局常委(即書記處書記),毛主席、朱總司令、任弼時等被排除在外。二是毛澤東不再擔任人民委員會主席,由張聞天接替。這樣毛主席的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就架空了。聞天同志對此并不高興,對博古頗有微詞。三是朱總司令雖然繼續擔任中革軍委主席,但另設了由博古、李德、周恩來組成的軍事“三人團”,實際上的決策人是后來被稱為“洋欽差”的李德;周恩來、王稼祥為中革軍委副主席,彭德懷不再擔任軍委副主席。
我雖然沒有出席五中全會,會上被增選為中央候補委員。
紅三軍團政治委員
我從瑞金趕到紅三軍團時,總司令部和總政治部正在召開分兵的會議。會后,周恩來、朱德回瑞金去,我到三軍團報到后就和彭德懷同志一起,率領以三軍團為基礎組成的東方軍向福建的沙縣進軍。在一方面軍的半年里,我在周恩來和朱德領導下工作。這是我初到軍隊,職務上是總政治部副主任、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但該怎么工作,主任王稼祥沒有交待,我也有點魯莽,沒有問。后來是靠周恩來同志把著手,一點一點地教我。我寫個訓令之類的文件,都先送給他看過。他確實是一個誨人不倦的好老師。
分兵以后,東方軍入閩。我在三軍團指揮部見到彭總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他穿一身褪了色的舊軍裝,褲子上打了補釘,但綁腿裹得很整齊。一見面,他就迎上來緊握著我的手,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說:“歡迎你。”我說:“我帶兵打仗是外行,到蘇區的時間也很短,希望你多幫助。”他直率而誠懇地說:“我年紀比你大,但文化不高,參加革命比較遲,往后互相幫助,遇事多商量。”這以后,我們經常促膝夜談,日益加深了彼此間的了解。他對我幾乎是無話不說。我真是非常尊敬他,佩服他。
彭德懷同志在紅軍中是有名的戰將,在歷次反“圍剿”中戰功赫赫。他長我11歲,從小當過牧童、堤工,18歲參加湘軍,是行伍出身。北伐軍到湖南時,他是國民革命軍第三十五軍何鍵所部第一師的營長,和軍長何鍵、師長周磐是湖南講武堂的同學。在北伐中,他認識了師政治部秘書、共產黨員段德昌,接受了共產黨的政治主張。他曾向段提出入黨要求,段說:黨中央決定,不在北伐軍中發展黨員。大革命失敗后,有些人壯烈犧牲,有些人落荒而逃,有些人可恥地叛變,段德昌臨別向他贈言:現在革命形勢是低潮,但中國共產黨是殺不盡的;不要把每個黨員都理想化,看到個別壞現象,也不要失望。當時,反動派一面屠殺共產黨,一面拉攏部下,鞏固隊伍。魯滌平、周磐“擢升”彭為團長,發給就職費1200大洋,要他向上司“謝委”,宴請同僚官佐。他說:“這么麻煩,這個團長我不當。”周磐知道他犟,沒有勉強他。當時,部隊駐在湖南的南縣,當地士紳組織清鄉委員會。彭對信得過的朋友說:“今天他們提拔我,是拉我跟他們走。我主意早定了,堅決走革命的路,走共產黨的路。我們大家一起走,決不回頭。”這年的“雙十節”,中共南縣、華容、安鄉特委吸收他為中共黨員。1928年2月,經中共湖南省委批準,他在鐮刀錘子的黨旗前宣了誓。同年7月22日,他和滕代遠、鄧萍一起發動平江起義,搗毀了反革命政權,樹起了以彭德懷為軍長、滕代遠為黨代表、鄧萍為參謀長的紅五軍的大旗。全軍2500人在湘鄂贛省邊界地區艱苦轉戰四個半月,幸存的300多人南下轉移到井岡山,和朱毛紅軍勝利會師。彭德懷是在共產黨“背時”時入黨的,他和滕代遠等是在革命最困難時發動起義的,他們堅定的革命精神,令我肅然起敬。由此,我對博古為首的中央對滕代遠的處置疑惑不解,心里很不平靜。但彭總榮辱不驚,處之泰然。
我剛到三軍團去的時候,對軍事幾乎一點都不了解,都是彭德懷同志給我講。我佩服他的打仗。三軍團有三個師,真正打起來,彭德懷都是到前方去。有時候,電話一接通,師部還在他后面,同他打完電話趕快往前移。他這個人真是不惜自己的性命,總是進攻在前,退卻在后。他又喜歡議論,有見解,有經驗,給我的教育很大。
十九路軍被蔣軍打垮后,中央蘇區一翼失去依托,福建蘇區首當其沖。為了阻擋東來之敵,紅三軍團受命攻打沙縣。沙縣的城墻高而且厚,福建地方軍閥、國民黨新編第12師盧興邦的兩個團,以優勢火力憑險固守,傲氣十足。紅三軍團以一個師主攻,一個師助攻,另一個師在沙縣東北的青州阻擊從南平來的援敵。1月12日,主攻部隊在火力掩護下,架云梯登城,強攻三個小時沒有攻下來。入晚,敵在城樓上點燃汽燈,虛張聲勢。彭總下令停止進攻,帶著我和參謀長鄧萍,到前沿去仔細觀察地形,決定炸開城門。他命令部隊,一面潛伏到城墻底下挖坑道,一面配制炸藥,裝在棺材里抬進坑道,準備引爆。炸城墻,彭總很有經驗。他說:一定要偵察清楚城墻的厚度,把炸藥埋到中心點,才能打開缺口,不然只能炸塌半邊城墻,功虧一簣。打贛州時,就是因為城墻沒有炸開缺口,部隊進不去。
15日,紅四師在青州附近同前來增援的敵人接火,斃傷敵200多人,攻取了設在尤溪?頭的盧興邦的兵工廠。第二天,彭總抓住戰機,和我聯名簽發《關于先期取沙縣同時準備側擊援敵的命令》。23日,中央蘇區北面吃緊,中革軍委慌了手腳,命令紅三軍團停攻沙縣,又命令在青州打援的紅四師在四天之內強行軍趕到北線的泰寧,歸一軍團指揮。彭總認為:沙縣已經在我們的包圍中,來青州的援敵已經遭到我們的沉重打擊,沙縣唾手可得。在這種情況下,放棄原訂計劃,會輕失戰機,有損士氣。于是報經軍委同意,繼續以紅四師和紅六師的兩個團圍攻沙縣。
果然,24日清晨青州的援敵秘密撤走,第二天黎明沙縣西門按預定目標被炸開二十米長的缺口,我軍在一聲震天巨響中攻入城內,同敵人展開巷戰。彭總和我并轡入城。他揮著指揮刀,沉著指揮。我軍登上城樓時,敵人正準備開早飯,還沒有來得及吃,就死的死,俘的俘。巷戰到大天明,城內的守敵大部被殲,城外沙溪南岸碉堡內的敵人也紛紛扯出白旗。沙縣終于被我攻克。
我軍攻占沙縣后,敵機一架飛臨沙縣城上空,散發傳單,命盧興邦固守縣城,“所需彈餉自當空投”。原來這時敵東路軍總司令蔣鼎文還蒙在鼓里,不知沙縣已被我攻占。彭總同我商量后,立刻把俘虜的電臺臺長找來,要他用盧興邦的名義向“上司”發報求援,急需彈藥錢糧。蔣鼎文信以為真,第二天果然連續空投了大量現鈔、彈藥和物資。這一次戰役,共斃傷敵700多人,俘虜1300多人,繳獲的物資十分豐富,如糧食、鹽巴、布匹等都是被敵人封鎖的物資。特別是盧興邦的兵工廠,我們動員了好多民夫,把全部設備從福建抬到瑞金,由陳云同志主持開工生產。這個廠實際上是個修理廠,能夠做的,一是造手榴彈,當時叫馬尾手榴彈,有個尾巴,扔不遠;二是造子彈,那時候通令前方戰士,打完仗后,搜集空彈殼,運回瑞金去裝火藥,做的子彈能夠打240米左右。
攻克沙縣,是我到三軍團后部隊打的第一個勝仗,我很興奮,彭德懷同志卻深沉地說:個別勝仗不能解決寸土不讓的方針和機械執行這一方針所造成全局的被動。對他的這個精辟的見解,我是到三溪圩反擊戰后才有所理解。
2月上旬,紅三軍團主力奉命從福建調回江西,參加三溪圩反擊戰,沙縣交給紅七軍團防守。從此,“東方軍”的番號不存在了。三溪圩在南豐和廣昌之間,這時,國民黨北路軍陳誠指揮的七個師,已經占領三溪圩、三坑以北地區,正在以堡壘戰術向廣昌一步步推進。他們在空軍和步炮火力的掩護下,一次只前進四五華里,堡壘筑成后,再向前推進。對付敵人步步為營的堡壘戰術,李德提出“短促突擊”的戰術。那時,敵人每個山頭都有碉堡,就像后來抗戰時日軍所修的碉樓一樣,沒有重炮不容易打開。短促突擊就是在兩個碉堡之間打一下,把敵人引出來加以消滅。我們沒有重炮,只能在敵堡間鉆來鉆去,每次都引不出敵人,槍彈只有消耗,得不到補充。這仗怎么打?中革軍委集中了紅一、紅三、紅九軍團和五軍團的第十三師,名義上統歸彭德懷、楊尚昆指揮,實際上,軍委的部署和命令已分別下達到各軍團,連迫擊炮放列的位置都指定了。戰場情況瞬息萬變,指揮員的智慧需要表現在靈活機動和隨機應變上,上級統得死死的,彭總只好生悶氣,部隊只好前赴后繼,反復肉搏,一個碉堡一個碉堡地爭奪。我們雖然奪回了東華山、五都寨等重要陣地,敵人又集中十個師全線反撲。3月13日彭總和我電告軍委:如按軍委電令繼續攻敵主力集中的石鼓嶺、立壁嶺一帶,“不僅徒耗兵力,而且喪失機動。”軍委不得不同意停止強攻。三溪圩反擊戰,紅軍集中了近三萬人,但不用于運動戰而用于攻堅戰,盡管戰士們英勇頑強,但以三萬之眾攻堅,加上武器裝備的懸殊,不以智取而圖力勝,那是典型的冒險主義,結果是我軍陣亡389人,負傷1363人。
三溪圩反擊戰后,東線又告急,紅三軍團兼程去福建的泰寧,在太陽嶂阻擊敵軍。敵人以一個旅的兵力,在飛機、大炮掩護下,向我太陽嶂陣地輪番轟擊,我守軍一個營,在兄弟部隊的配合下,同敵人血戰一天,完成了阻擊任務。3月25日,在祝捷大會上,我把寫著“鐵的紅五連”的錦旗授給四師十二團二營第五連時,心情是錯綜復雜的:我既為紅軍指戰員的革命英雄主義所感動,對彭德懷同志在軍事上的智慧、經驗和魄力衷心感到欽佩;又進一步意識到上級不從實際出發的錯誤決策和一意孤行的領導作風,正如彭總所說,對第五次反“圍剿”戰爭造成的全局被動,不是個別勝仗所能替代的。
我和彭德懷同志的思想感情越來越貼近了。
痛失廣昌
1934年三、四月間,敵北路軍、東路軍集中十一個師的兵力,編為東西兩個縱隊,沿盱江兩岸,在寬20公里的廣闊地域上構筑碉堡,向廣昌推進。
廣昌,離瑞金不到100公里,是中央蘇區的北大門。從這里出發,有兩條路可以向南通到瑞金:一條經過寧都,一條經過石城,機械化部隊兩個小時便可到達。敵軍編成兩個縱隊,從河東、河西向廣昌襲來。紅軍集中了紅一、紅三、紅五和紅九軍團等幾乎全部主力阻擋敵軍。以陣地對陣地,堡壘對堡壘,和敵人會戰。紅三軍團善于打防御戰,放在盱河東面的主戰場上。博古和李德下了一道“誓死保衛廣昌”的訓令,并且成立臨時指揮部,親臨前線指揮。中央紅軍1的首長、周恩來等被留在瑞金“看家”。
4月10日,敵軍先是用飛機轟炸,繼而炮兵射擊,然后由步兵發起進攻。紅三軍團的第五、第六兩個師,以血肉相抗,硬是迫使河東的敵軍撤回堡壘。12日以后,盱江水勢猛漲,西岸的敵軍乘我主力在河東、渡河困難的機會,搶占了甘竹附近的陣地。19日,他們又強行攻占三軍團在河東的主陣地。20日,攻占饒家堡陣地。當晚,我隨彭總率第四、第五兩師,準備利用夜黑奪回饒家堡陣地。由于陰雨邊綿,射擊困難,改用白刃格斗。在震撼山谷的喊殺聲中,饒家堡陣地六次易手。到了天明,我們只得撤出戰斗,且戰且退。
連日攻堅,紅軍徒拼消耗。彭德懷同志不計個人得失,對李德和博古坦率地直言:以紅軍現有的條件,不可能固守廣昌。李德不聽,反而認為彭總夸大困難,缺乏信心,是右傾。眼看他們又快頂牛了,我說服博古和李德,大家一起去視察一下廣昌縣城。廣昌是贛南的一個小縣,縣治所在地沒有堅固的城墻,周圍又是平坦的開闊地,易攻難守。誰知李德看了現場后,仍舊不以為然地說:歐洲的城市保衛戰,多數不是靠高而堅的城墻,紅三軍團應該立即用土木修筑半永久性的碉堡工事,建成鞏固的防御陣地。彭總說:“我們沒有飛機大炮,就算有比較鞏固的野戰工事,也經不住敵軍的轟炸和炮擊。如果這樣固守廣昌,少則兩天,多則三天,三軍團一萬三千人將全部毀滅,廣昌也就失守了。”在雙方僵持的局面下,我勸彭總:不要硬頂,能否提出一個靈活性的方案?他接受了,找我和參謀長鄧萍共同商量,建議采取決戰防御,就是派一個200人的加強連進占工事,吸引敵人來攻,主力隱蔽集結在城西南五公里的山地上,控制制高點,等待敵人攻我守備陣地時,從它的側后發起突然襲擊,爭取消滅部分敵人。博古和李德勉強認可,要我們繪制出配制圖,寫出作戰計劃,并且強調:正面守軍不應少于一個加強營。說這是最后的命令。
27日晨,盱江東西兩岸的敵軍發起總攻,他們出動三四十架飛機,一個炮兵旅開路,一次推進一二千米,站穩腳跟后,立刻構筑野戰工事,配制好火力,再進第二步。此起彼伏,波浪式前進。山頭上,只見來犯的敵人密密麻麻一大片,上午11時,我和德懷同志,還有鄧萍參謀長和衛生部長,來到戰斗最激烈的西華山指揮所。我們的碉堡修在一個小山包上,半截用木頭做頂蓋,半截是敞著的。我們正在吃午飯,敵機來了。我端著飯碗剛走進碉堡,突然一顆炸彈在我們頂上爆炸。一下子,塵土飛揚什么也看不見了。德懷同志他們恰好在有頂蓋的碉堡里面,沒有發生危險,但是,有兩個戰士在戰壕里沒有走進碉堡,他們犧牲了……
奉命正面守備的加強營呢?他們在敵人密集炮火封鎖下,動不了,幾次向外突擊,都出不去。其余部隊也都被困在陣地上,完全失去機動能力。他們一面作戰,一面修工事,連飯都吃不上。最后,這個營全部犧牲,一個也沒有出來。從上午八九點鐘開始,到下午四點多,被李德稱為“半永久性工事”幾乎被炸平了。博古和李德看到了這種情況,到黃昏時才允許撤出戰斗,放棄固守廣昌的計劃。28日,堅持18天的廣昌保衛戰結束,廣昌陷落。
在廣昌保衛戰中,紅軍傷亡5593人,占參戰總兵力的五分之一;其中三軍團傷亡2705人,占傷亡總數的一半,這是三軍團歷史上最慘痛的一頁!彭總說:“過去作戰,就是突然襲擊,堅決勇敢,靈活機動,何曾吃過這么大的虧。這一次,不是揚長避短,而是丟掉自己的長處,和敵軍死拼硬打,當然吃虧。”
彭德懷怒斥“洋欽差”
廣昌戰斗剛停,博古和李德決定由前方返回瑞金。行前,電話通知彭德懷和我,馬上去臨時指揮部。一見面,李德便問:你們是怎么組織火力的?又是怎么進行短促突擊的?這時,彭總按捺不住心中郁積的怒氣。他先反問:我們沒有重炮,沒有足夠的彈藥,拿什么來組織火力?敵機輪番轟炸,敵軍龜縮在碉堡里,怎么也引不出來,我們多次突擊都不成功,一天犧牲上千同志,你了解嗎?他越說越激動,擔任口譯工作的伍修權只能把彭說話的要點譯出來。
彭總說:廣昌失守并非偶然。第五次反“圍剿”開始以來,沒有打過一次痛快仗。原因是你們司令部指揮的錯誤。先是分兵作戰,消極防御。我軍疲于奔命,東面堵,西面奪,但消滅不了敵人的有生力量。指揮又過于集權,不給前方指揮部一點機動權。每個連隊、每門迫擊炮甚至機關槍的位置,都在你們的作戰圖上規定,我們只能機械執行。你們是圖上作業的戰術家,怎能不瞎指揮!
彭總又說;廣昌戰斗,集中兵力和敵人拼消耗,敵人的武器裝備有外來援助,紅軍只能靠繳獲。可是幾個月來,部隊一點繳獲也沒有,靠吃老本,打一天,少一天。這樣拼消耗,我們拼得起嗎?
剛正不阿的彭德懷同志,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甚至有些急不擇言,但意見都是中肯的、坦率的。我試圖緩和一點氣氛,也不可能。他接著說:
“一三軍團在贛閩奮戰七八年,才打出這塊根據地,容易嗎?可是在你們指揮下,喪師失地,損兵折將。三軍團這次要是聽了你們的話,用多兵堆集守廣昌,那就全完了!”他非常動情地說:“你們至今還不認賬,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痛’!”
也許是伍修權覺得這句話過于尖銳了,沒有全部翻譯過去。彭總看見李德沒有強烈的反應,就意識到了,要我重新翻譯。我如實地翻譯了一遍。
“封建,封建!”李德咆哮起來,“你是報復,因為你對撤銷你軍委副主席不滿意。”
“現在是研究怎樣才能戰勝敵人,”德懷同志鄙視李德說:“我根本沒有想那些事,你卑鄙……”
眼看雙方言詞越來越激烈,博古批評彭總說:“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我也勸說:“冷靜點,都冷靜點。”伍修權把李德勸走以后,博古示意:“你們先回去!”臨走時,我對博古說:“好吧,我們都作自我批評。”
回指揮部的路上,德懷同志余怒未消,拍拍隨身帶的背包說:“尚昆,我今天把那套舊軍衣裝在包里,準備隨他們到瑞金去,受公審,開除黨籍,殺頭,都準備了,無所顧忌了!”我回答說:“是非自有公論,大敵當前,團結為重。”
出乎意料,這次“吵架”后,彭總沒有受處罰,只是有人議論說:彭德懷右傾。后來我才知道,關于廣昌戰斗,中央內部也有激烈的爭論。大約是5月上旬,在一次中革軍委的會議上,張聞天同志批評不應該和強敵硬拼,造成不應有的損失。博古很反感地回答說:“這是1905年俄國工人武裝起義失敗后,普列漢諾夫對布爾什維克的指責。”博古用俄國的歷史事件不倫不類地為冒險主義的軍事路線辯護,而且把批評者比作機會主義分子。聞天同志起來反駁。雙方爭執起來。恩來同志當場調停,宣布散會。1943年延安整風時,張聞天說:教條主義者“常常把你的反‘左’曲解為右而加以打擊”,“這種極左的態度,摧殘著一切新思想的生長”。這個事實表明:以王明為代表的左傾教條主義路線越來越為人所認識和抵制。所以彭總后來說:“軍事路線是服從政治路線的,政治上提出兩條道路決戰,不放棄蘇維埃一寸土地,這就必然要產生‘短促突擊’,分兵把口的單純軍事防御路線。”
廣昌撤退時,李德和博古曾來電話要我們實行焦土政策,讓我們考慮決定。彭總和我商量后,沒有采用這種辦法。
奉命退出中央蘇區
廣昌失守后,中央蘇區的北大門洞開,強敵日益深入蘇區腹地,蘇區的面積越來越縮小,紅軍已失去在內線打破敵人“圍剿”的可能。但是中央仍要我們同敵人硬頂,從4月底一直頂到9月末放棄石城為止。從“分兵作戰”、“兩個拳頭打人”,發展到和敵人硬頂,這是左傾冒險主義軍事路線悲劇性的演進。它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7、8兩個月“六路分兵”、“全線防御”的陣地戰。
7月上旬,敵北路軍以31個師的兵力向瑞金方向進攻,與此同時,又抽調兩個縱隊搶修廣昌飛機場,趕筑廣昌到白水(今赤水)的公路。8月下旬,敵軍將“中央炮兵旅”的卜福斯山炮調來向我陣地試射。紅軍在廣昌、石城間的驛前地區頑強地展開陣地防御戰,出現許多可歌可泣的悲壯的戰斗場面:
高虎垴戰斗。我三軍團五師堅守陣地,在四師和五軍團第三十四師協同下,血戰三天,寸土必爭,迫使敵軍以傷亡3000人的代價(其中團以上軍官五人),換取推進3000米的距離。
在萬年亭主峰陣地上。我五師十三團第三營,在十三、十四兩團的協同下,多次使來犯的敵軍陷于火網之中,連敵人也承認:“沖到鹿砦內者無一生還,鹿砦外者,死傷過半”。五師政委陳阿金,軍團衛生部長何復生為此獻出生命。
8月底,紅軍在縱橫20華里的陣地上全面抵御,其中蠟燭形和保護山兩個陣地的戰斗最為激烈。指揮蠟燭形戰斗的是紅四師十團第三營營長張震。他們從清晨堅持到中午,野戰工事打塌了,就憑交通壕堅守,直到彈藥將盡才奉命突圍。“模范第八連”幸存20余人。堅守保護山陣地的十二團第五連,大部分戰士在陣地上壯烈捐軀,他們不愧是全團聞名的“紅五連”。在驛前街以北的陣地防御戰中,紅軍傷亡干部600多人,戰士1700多人。敵軍左縱隊的第八十九師,被紅軍打得完全喪失了戰斗力,退出戰斗。
第二階段,是從運動防御到退卻轉移。
在敵軍緊縮包圍圈“竭澤而漁”的部署下,8月底,中央蘇區只剩下瑞金、會昌、雩都(今于都)、興國、寧都、石城、寧化、長汀等縣了。我們正在驛前布置防務,中革軍委來電稱:驛前是“扼守或放棄由彭、楊根據戰況決定”。自從第五次反“圍剿”以來,這還是中革軍委第一次授予下級機動權的指示。可惜這時我們已經沒有多少回旋余地了。9月上旬,又電示彭、楊,要進行“運動防御”,阻敵于石城以北,“但不要準備石城的防御戰斗,而應準備全部撤退”。9月中,進一步指示彭、楊:陳誠已相當知道我部署和工事配系,“現防御陣地部分失去時,應有秩序地退卻和轉移。”到27日,軍委下令彭、楊:“放棄石城。”石城陷落時,蔣介石不可一世地宣稱:“對消滅共產黨,本人已有極大信心和把握,當在不出兩月內見分曉。”
10月7日,根據中共中央的決定,中革軍委命令:紅一、紅三、紅五和紅八、紅九軍團將陣地交給地方武裝接防后,向瑞金、于都、會昌地區集中;紅三軍團在14日前迅速補充兵員、干部和彈藥,完成部隊整理,準備突破敵人封鎖線,進行長途行軍作戰。紅軍奔向何方?戰略方向是什么?政治工作怎么進行?一概沒有指示。這樣,中央蘇區只留下1.6萬多地方武裝堅持游擊戰爭,中央紅軍被迫走上長征的道路。
我在中央蘇區近兩年時間,正是蘇維埃運動后期。如果說,在這以前,由于臨時中央遠在上海,由于毛澤東等的抵制和革命根據地內傳統影響的深入人心,四中全會以來的“左”傾錯誤還沒有能在中央蘇區得到全面的貫徹執行,那么,臨時中央進入蘇區后,在博古等直接控制下,就在中央蘇區內全面地推行了打著國際路線旗號的極左錯誤,并且有了進一步的發展。
首先,在政治上,從攻打中心城市、一省數省首先勝利,發展到提出蘇維埃道路和殖民地道路誰戰勝誰的決戰。第三次反“圍剿”勝利后,王明在共產國際的大會上宣稱: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固定領土和游擊區已占全國本部十八省的四分之一,中央蘇區的固定領土比荷蘭、比利時兩國的領土面積之和大兩倍;擁有正式紅軍35萬,游擊武裝60萬以上。臨時中央一到江西就提出要創造100萬鐵的紅軍,發展直接革命形勢,同國民黨及帝國主義直接作戰,并且揮舞反對“羅明路線”和“右傾機會主義”的棍子,打擊蘇區內一大批有實際工作經驗的干部。湘贛的王首道、譚啟龍,福建的羅明、張鼎丞、譚震林,軍隊的蕭勁光等被撤職甚至判刑,中央政府財政人民委員鄧子恢,工農檢察人民委員何叔衡也被批判和撤職。這實際上就是以宗派主義的干部政策來保障極“左”傾路線的推行。
第二是軍事上的“左”傾冒險。我到蘇區后,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軍隊工作。第一次到第四次反“圍剿”戰爭中,紅軍都以少勝多,粉碎了敵人的進攻,壯大了自己。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了,原因就在中央的指導者對形勢作了完全錯誤的估計,制訂了一系列錯誤的方針和政策。當時,蔣介石握有全國政權,可以調動全國的軍事力量和戰爭物資,中央蘇區只有二十幾個縣,近300萬人口,力量懸殊。面對這樣敵強我弱的事實,由博古主持的中央卻宣布“游擊戰爭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主張“御敵于國門之外”,同強敵打正規戰、陣地戰,集中主力會戰,他們的主觀主義已發展到何等地步。后來,在遵義會議上我聽說,共產國際在這個問題上還有過正確的指示,李德和博古也置之不理。比如,1933年10月第五次反“圍剿”剛開始,國際執委來電:“我們的行動不應該采取陣地戰的方式,而應在敵人的兩翼采取運動戰。”1934年2月,我們正在進行陣地反擊戰時,國際又來電示:“應該在那些我們已獲得了某些勝利的地方擊敗敵人,而不要企圖在全部戰線上同時擊敗敵人”,“根據過去的經驗,我們的隊伍在運動中已經獲得了許多偉大的勝利,但不能在強攻敵人堡壘地帶的作戰中獲得勝利。”1934年6月,國際又來電說:陣地轉移的目的,“唯一的是為了保存活的力量,以免遭受敵人可能的打擊……在新條件下,來鞏固和擴大自己,以待機進行廣大的進攻。”對這些指示,博古和李德都充耳不聞。可見,對不適合他們需要的國際指示,他們也并不是“忠實執行”的。
第三,不講統一戰線,不要朋友。最突出的是錯誤地處理“福建事變”。本來,中央已派潘漢年與十九路軍代表草簽了《反日反蔣的初步協定》,支持福建人民政府,結果,因共產國際駐上海的代表不同意,竟不惜拆散反日反蔣的統一戰線,使自己也陷于孤立。對國民黨營壘中分化出來的進步人士,在肅反擴大化的政策下,有的處置失當。福建有個傅柏翠,參加了紅軍,當過紅四軍第四縱隊縱隊長,在閩西很有影響,后來懷疑他是社會民主黨,他就跑了。解放后,一次我到福建去時,見到了傅,我問他當時為什么跑?他說:怕殺頭。又比如,紅五軍團,原來是馮玉祥舊部的第二十六路軍,寧都起義后,編為第五軍團。后來懷疑參與領導起義的第五軍團總指揮季振國是反革命,把他殺了。至于前期打AB團和“富田事變”,也錯殺了許多人。那時我還沒有到蘇區。
第四,是查田運動。把保護中農利益、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抽多補少、抽肥補瘦的正確土地政策,斥責為“富農路線”,推行地主不分田,富農分壞田的錯誤政策。在“加緊反富農”的口號下,打擊了部分富裕中農,攪亂了階級陣線,破壞了社會關系,一部分地主富農逃離蘇區。
所有這些,都是我在蘇區親身看到的。記得大革命失敗后,有一批干部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當時,王明為首的支部局的一伙人,竟認為這些同志不懂理論,斷送了中國革命,是歷史的“罪人”,中國革命的責任歷史地落在懂得“國際路線”的人身上。黨的四中全會后,王明、博古等先后掌握了黨的領導權,但是,他們推行的“左”傾錯誤在黨內統治了四年,卻把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大片蘇維埃區域丟掉了,國民黨統治區的黨組織幾乎全遭破壞!誰又是歷史的罪人呢?事實證明,真正解決中國革命的問題,只有靠千百萬群眾的實踐和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自以為是,照搬書本教條或外國的模式,不管說得如何頭頭是道,最后只能導致慘痛的失敗。
(責任編輯:瑤 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