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源
離家赴日(下)
到了1927年,我執白勝了劉隸懷,名副其實地坐上了北京棋士的第一把交椅。那一年夏天,井上孝平五段來京游訪時,讓我二子對弈,結果我大勝。再以黑先連下三局,取得一勝一敗一打掛(即暫停)的成績。當時,四段以上的職業棋士能允許對方先手開局的幾乎沒有。所以,那真是非同小可的決斷。井上五段讓我先手開局之事,可謂伯樂之卓見,后來他自己也常常對此引以為自豪。井上五段回日本后,稱我有“勝過傳聞之才能”,再次向日本棋界轉告了他的看法。
那個時期,我們全家仍舊繼續依靠變賣東西度日。為了二哥能繼續上學和照顧全家,大哥毅然決定中途退學。當我能執黑迎戰井上五段之事傳開后,便成為促使母親及哥哥決心前往那陌生土地的主要因素了。
當時我自己的心情是這樣:因一切都由母親和哥哥來商定,所以我對赴日無任何擔心,只要順從決定便可。到了1927年的秋天,我赴日的一切條件都成熟了,這樣,我們也越來越堅定了東渡的決心。等到赴日之事真的決定下來,即刻便收到了瀨越先生發給我的正式邀請書。那封書信我至今在家中鏡框中珍藏著。它以絕妙的言辭,寫出了一篇顯示執筆人的文采與卓識的名文,簡直難以想象是出自于棋士之手。若譯為現代語,文面如下:
謹啟,前幾日,通過山崎氏收到了你的來函,謝謝!我雖未有與你直接見面的機會,但過去從巖本氏那里聽說你年紀雖幼,但棋力高強。這次,我又看了你與井上氏對弈的三局棋譜,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敝人的健康與時間允許的話,我真想去拜訪貴地,與你親切磋棋藝。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許,我深感遺憾。
我急切盼望你身體強健,完成大禮后,到日本留學,從而共同不斷地研究。愿你能在不久的將來榮升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冊已寄到了山崎氏那里,在你來日之前,若肯為我研究一下,我將感到十分榮幸。你和劉氏下的二局棋譜,加上我妄下雌黃式的評論,已在《棋道》六月號上登載,同時綜述貴國棋界現狀的文章也冒昧登載于上。因此,務必請你諒解!
擱筆之時,謹拜托你向貴國的棋伯諸賢們轉達我的問候。遙祝你身體健康!
瀨越憲作謹具5月16日
1928年,秉承瀨越先生之意,其高徒橋本宇太郎四段到北京專程來訪。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正式考察我的棋力,以及就赴日之際有關瑣碎的事項代替山崎有民先生來磋商,我和橋本宇大郎以黑先弈了兩局,皆以六目和四目獲勝。
這樣,在眾人的盡力相幫之下,根據母親“尋求新天地、開辟新生活”的決斷,我們終于決定于1928年10月啟程東渡。家族之中,暫且由母親和大哥吳浣陪我去日本。
我們的生命安全由望月圭介先生擔保;圍棋修業的安排是讓我作瀨越先生的門生;另外,生活費是以留學費為名,暫由大倉先生以二年為一期限,每月支付給我二百元。 因二哥吳炎要繼續上學,決定將他寄托到舅父家去住;三個妹妹也分別寄托到親戚家里。只等我們在日本生活安定之后,便來迎接他們去日本。當時,依楊子安之意,還是說我們此行不過是暫時的二年契約罷了,勸我們過兩年后,毫不客氣地回來即可。母親從來都是老實厚道的性格,最怕干出頭露面的事情。然而,在關系到一家人生死存亡的重大方針定奪之際,卻變成了一個有斬釘截鐵之決斷力的人。現在回想起來,即使如此,母親對日本的事情還是兩眼一抹黑,以“棋士”作為一種職業到底如何?在當時誰也鬧不清的情況下,竟放心大膽地將一家的命運都押注到兒子的才能上,毅然地同意了遷徒到日本去謀生,這需要下多么大的決心才行啊!
記得我的赴日之事決定之時,北京正值靳云鵬將軍維持治安。這位將軍聽說了我的事后,答應在我東渡之日,送我一千元作為餞別費。可是,由于他和蔣介石的國民軍反復交戰,當我們即將動身赴日之際,他正在河南省展開著激烈的戰斗。靳將軍原來是個大煙鬼,由于戰場上連續三天出現了十萬火急的局面,他便不顧一切地跑到前線去指揮作戰,不知不覺地將吸大煙的事忘到了腦后了。槍炮聲中,有個多嘴的部下想了起來便問他:“將軍,您不吸煙也行啦?!”沒想到,這一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將軍突然又犯起了煙癮,痛得他滿地打滾。于是乎,吃了個大敗仗,逃回北京城。結果,本來答應送我的一千元餞行費,后來折了一半降為五百元。不過,雖然是五百元,也是一大筆錢。這錢在赴日之后給我們的生活幫了大忙。另外,據橋本字太郎說,因為與我下了“試驗棋”,他還得到了靳云鵬將軍的“謝禮”三百元。那個時代,若是每月有一百元,便可悠閑度日了。所以,橋本字太郎追述往事時說,那三百元真是有了大用場。
這樣,渡海赴日的日期決定后,大哥和我便經常去山崎先生的家,跟他那美麗的夫人學習日語,以便做些準備。1928年10月18日,我們一行,承蒙山崎有民先生作向導,從北京去天津,再從天津塘沽港上船,一路順風地向日本進發了。
北京
我父親在二十二歲時,依靠母親親戚的照顧曾去過北京。在我出生前的一段時期,父親曾經留學日本。留學為二年,畢業剛回國時,父親看來像是什么大學預科出身的人。不過,留學的目的和學的什么全不知曉,也許父親只是為了使自己加深閱歷。總之,說來有趣,父親從日本帶回來的書,盡是些有關圍棋的書刊和棋譜,而有關學問的書籍卻幾乎全無,看來父親留學日本的時期,比起學問來,對圍棋的熱情似乎更大。而且,據說他還經常出入本因坊村盒愀Υ戳⒌姆皆采紜
當時,中國雖說已經由于辛亥革命而成立了中華民國的政治體制,但實際狀況離實現全國統一還相差甚遠。那時我們一家徒居到的北京,就處在與革命政權完全相悖的行政管轄之下——即當時已經形成的所謂“北洋政府”。這個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洋政府”,雖說是擁戴黎元洪為大總統,但實權都操縱在包括袁世凱派在內的軍閥們的手中。其實際狀態是以段棋瑞為首的安福派(親日派系)和以馮國漳為首的直隸派(親英美派系)的官僚及奉系軍閥的大雜燴。這個大雜燴的實質與革命之前的陳腐狀態毫無區別。父親對此千知百曉,然而為了尋找在北京安居樂業的落腳點,只好決定先設法在平政院(相當于現在的司法部的機構)里謀一公職。
我們一家在北京城內民宅街的一角租住了一個宅院。這個宅院頗大,堂屋、廂房俱全。正房中間夾有一個大廳,兩邊各有二室,因而作為全家的起居室。廂房是東、西各三間,西面三間是書庫、書齋和會客室;東面三間是傭人室、麻將室和食堂。傭人中有看門的、廚子、車夫、奶媽、女仆等十多個,他們在院內都各有自己的小屋棲身。我們一家的生活狀況,當時在北京屬中產階級的一般生活水平,并非特別奢侈。那時物價低廉,每月給傭人的工錢除了奶媽最高為四元外,其余的都是二元左右。總之,據說若有二百元,就足夠維持我們全家一個月的生活了。可是,當時父親的薪金總是推遲發放,最甚之時半年內僅發一次。因而我們實際上是靠一點一點地典當家產度日。
那時,父親才二十多歲,非常年輕,生來就是一個耿直單純、不愛拐彎抹角和兜圈子的人。一次,不知怎的,說是車夫要求的車費超過了當初的約定,于是真的動了氣,與車夫大吵大鬧了一場。那時,在我孩提的心里,曾這樣想過:別吵啦!多給一兩個銅板不就完了嗎?當時的官署是十分腐敗無能的機構,若是在官署內沒有本族的龐大勢力,或是不拿出相當的賄賂買通各種渠道,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官升一級。由于父親的性格與行賄之事格格不入,外公張元奇也已引退,后臺勢力變得蕩然無存,所以,指望父親在官署中出人頭地,簡直是無稽之談。
來日之初
1928年10月23日,我們一行乘坐天津出港的大商販船“長安丸”抵達日本,在神戶港上陸。那時我剛滿十四歲。
我們先在京都的吉田操子先生家滯留數日,又乘列車一路駛向東京。到了東京,屈指一算,已是從神戶上陸以來的第五天了。當天,我們被迎到赤坂的“三葉葵飯店”,好不容易挨到“來日致詞”與“記者會見”等儀式進行完畢,才得以卸除鞍馬之勞。
翌日,橋本宇太郎特來迎接并送我們到瀨越先生盛情安排好了的“麻布區谷叮六十一番地”,在一個借宿宅里暫時安頓下來,這個我們最早在谷叮的家,離當時在溜池的日本棋院很近,乘市立電車只有兩站路,慢慢地溜達也很快就到。“谷叮六十一番地”,對于不會講日語的我來說,為了迷路時能在派出所打聽,不得不死死地背熟了。即使是現在,提起那個地名來,仍然是倍感親切的日語。
在這個谷叮六十一番地,我作為瀨越先生的弟子邁出了日本棋士生活的第一步,作為在日本修業的條件,由大倉副總裁發給我生活費,如若兩年時間的修業毫無出息,生活費就會到期停發。我們一家好不容易才有一次機會來到日本,就那么一事無成、簡簡單單地回國可不成,雖說我身為少年,但還是想到了有必要做些精神準備。
剛到日本時,我一直穿著中國式的禮服“馬褂”,以那種打扮出席各種正式的場合。一周之后,在床次竹次郎先生家受到招待時,喜多文子先生對我說:“既然已經到了日本, 總是穿那種服裝就不太合適了。”于是,她贈給我一套和服。從那以后,每逢棋賽的時候,我都喜歡穿上和服出場。
喜多文子先生是日本“能樂”喜多流派的掌門——喜多六平太先生的夫人,是女流棋士的一代先驅。在戰前相當嚴厲的升段制度下,她憑真才實力晉升為四段;戰后被贈授為六段。從那時起,她就擁有許多年輕有望的女流棋士作為弟子。她是涸較壬夫妻的大媒人;后來也拜托她作了我們夫妻的月老。總之,深承她像母親一樣多方眷顧,給我們以極大的幫助。
來日后首先遇到的問題是,日本棋院究竟要授我幾段?當時與現在不同,段位具有絕對的權威,所有的棋士無疑都是根據雙方的段位來決定交手棋份,對局費和教習費也因此而不同。所以,接受幾段事關重大,涸較壬極力堅持說我完全具有三段的實力,然而大多數的棋士則認為頂多授予初段。于是決定假設我同格于三段,立即進行正式的“段位認定”的“試驗時局”。
12月1日起“試驗對局”開始,首先遇到的對手是那一年春季棋士升段大賽時獲得“一等”的筱原正美四段。那時日本棋院規定四段以下的低段者的限用時間各為八小時,采用一日終局制。不過,那次棋賽考慮到我不習慣限時制,因而決定采用不限時制。無論如何這是來日后的第一戰,又充滿了國際比賽的濃烈氣氛,因此,我非常緊張。筱原也磨刀霍霍,施展出渾身解數。雙方竭盡全力來戰,最后下完這一局時,整整用了三天。因這是場重大比賽,對局室決走選用整潔如新的日本棋院的“婦人室”。在這個平時不常用的房間里邊,放置著鏡臺和床,能夠為婦女提供住宿的方便。據說這是根據留學美國的大倉先生的指示而造的,當時在日本也是寥寥無幾的房間。這盤棋我執黑,幸運地取得中盤勝。
接著,第二局是同秀哉名人的讓二子局。這次的對局應該說是正式“試驗”了。秀哉名人身材非常瘦小,體重不足三十五公斤。然而他一旦盤前落座,立即顯出其身材比別的棋士都大上一圈,這次和筱原四段的對局場地一樣,仍然選在棋院的婦人室,不過,代替上次公證的越先生的是橋本宇太郎,他守在棋院,寸步不離地時刻注視著局勢的發展。
這次對局前,“要是輸了怎么辦?”大哥與母親都異常擔心。不過,因我來日不久,并不像日本的棋士那樣被名人的權威帶來的壓迫感所束縛,因而能夠手腳放松、心情平靜地對局。暫停的時候,以木谷實先生為首的許多年輕棋士,曾絡繹不絕地來觀局面。可以猜度,這盤棋已成為當時年輕棋手們極為注目的一局。最后我以四目勝而終局。總之,這是一局自認為下得不錯、又使別人心悅誠服的一盤棋。局后,承蒙名入給了我以如此的評論:“黑棋態勢極其莊重堅實,成功地將優勢保持到了最后,布武堂堂,未給白棋以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為快心之杰作。”
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終局后,名人的評論一結束,橋本宇太郎便帶我到面館去吃面,那頓面條真是香噴噴的,令人終生回味。
說起名人的威壓感來,有這樣一段回憶:在我被正式授予三段之后,馬上又與名人下了盤讓三子局,可是這次我被他的威嚴所壓倒,一時陷入了大苦戰之中。
這次對局已計劃在時事新報的新年版上刊用。當時,我對日本的交手棋份還不清楚,以為是讓二子,所以開局時只擺了兩粒黑子。“三子!” 名人口中重重冒出了一句。他表情冷漠無情,語氣斬釘截鐵。我一開始就被他這一句震住了,因而總是遲遲不敢落子。后來,心情慢慢地放松開來。然而已是對局的第三天了,況且局面也到了勝敗不明的地步。最后,我將所有的子都治孤活凈,終于獲得了十一目勝的戰績。記得在對局的第二天休息時,“三子局要是輸了,你就給我回國去。”我被越先生這樣叱責了一頓,當時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總之,在我同秀哉名人的二子局獲勝之后,接著又與村島四段黑先五目勝,被正式地承認為三段。
在我定為三段之后,由于擔心我的身體不佳,喜多文子先生為我介紹了杏云堂醫院的佐佐木醫生,請他為我檢查了身體。檢查的結論:“胸部有自然痊愈的結核病痕跡。為了避免舊病復發,最好在一年之內不要參加棋士的白刃決勝負式的升段大賽。”因此,在第二年即昭和四年,我只參加雜志《棋道》和時事新報主辦的“新聞棋”的對局,戰績是十二勝七敗二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