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峰
工廠減人增效,給我們科一個下崗指標。大家都惴惴不安,只有我不,全科就我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生,又值而立之年,正是干事業的時候,下誰也下不到我啊。所以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正襟危坐,一臉緊張。我起身給科長添茶水,順便掃了一眼會議室,心想不知道誰要倒霉。誰知科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人就是,就是你啊。科長對我解釋說,讓你下崗是經過再三考慮的。你年輕,有學歷,還能再找工作,要換別人,下去還不得餓死。再說你愛人在事業機關,好歹也算是吃皇糧的,家里總還有收入……就算為大家作犧牲吧。科長是老實人,平時對大家都不錯,這樣安排也算煞費苦心了。我對他說,放心吧科長,我不怪你,不過這事先別讓我太太知道。
我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太太是那種心里裝不下事的小女人,豆大的事也賂得心疼,平時我總哄著讓著她,只要自己能處理的事,都盡量一人擺平。我們在郊區租著兩間平房住,這幾年拼命攢錢,就是為買一套屬于自己的商品房。如果太太知道我下崗了,不定會急成什么呢。當務之急是瞞著她,再找份工作。說心里話,下崗對我來說并不可伯,好多同學都辭職自立門戶了,我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有心到社會上闖闖,又舍不下這份工作。現在好了,我舍不下工作,工作倒舍下我了。
去找一位開電腦公司的同學,這小子曾幾次三番游說我到他那里干,說錢如何好賺。誰知見了面他一臉苦相:你怎么真來了?電腦利潤這么低,我手下這幾個人都快養不起了……再打電話給幾個同學,全都支支吾吾,推說生意難做。我懊惱地扔下話筒,心想以前肝膽相照的哥們兒,怎么忽然變得陌生了?
我開始留意電視和報紙的招聘廣告,甚至街頭隨處亂貼的用人信息,只要需要人的地方我都去試試。但我所謂的優勢在現實面前卻蕩然無存,人家對漢語言專業的“人才”不屑一顧,好不容易看到招文秘的廣告,后面又肯定帶著有性別歧視之嫌的說明——“專招年輕女性”。
最大的麻煩是不能讓老婆看出來。我每天笑瞇瞇地和老婆說再見,然后出門擠車,可是去哪里連自己也不知道。我開始理解為什么開會時人們那種如臨大致的氣氛,科長面對我時那種愧疚的表情。是啊,我有文憑,我年輕,我餓不死,可餓不死并不代表有工作啊。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之后了。這時,我的標準已經從白領自動降到了藍領,只要有收入,管他什么領呢。我可以經常找到一些臨時的活干,比如幫人家推車,做鐘點工,或者跑跑推銷。
我回家越來越不按時,有時要晚兩個小時才能回來。盡管一再解釋廠里加班,可太太還是很有意見,有一次她問我,你是不是看我人老珠黃了,又在外面……如果是就早說,不要弄得天下人都知道了,還把我自個兒蒙在鼓里。我笑嘻嘻地說你看我像那種人嗎,太太說你別嬉皮笑臉的,你要真是那種人,我也不怕你。
漸漸地,我發現太太開始變得心神不寧,我想一定是小心眼兒的毛病又犯了,但我不能對她說實話,否則太太會更難過。但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太太越來越懶得理我,甚至下班也不回來做飯,有時我干了一天活回來,太太竟然還沒回家!我累得要命,倒頭就睡,太太回來后也不做飯,在沙發上坐半天才胡亂煮點面吃,自始至終不和我說一句話。我知道她對我意見很大,但我想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了,因為,我的工作已經有了眉目。我應聘一家大型化妝品公司的業務主管,在四十多位候選者中脫穎而出,已經接到了面試邀請函。包括我在內,只有兩個人能參加面試,這說明我至少已經成功了一半。只要明天能戰勝惟一的對手,就可以拿到3000元的月薪,就可以對太太坦白這一切,冷戰就可以結束,家里又可以充滿歡聲笑語了。
一大早,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太太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化妝,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知道她對我有猜疑,先不管她,等一切都辦好后,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去外面用過早餐后,我到公園轉了一圈,穩定一下情緒。我從沒像現在這樣緊張,因為今天將決定著我的工作,我的房子,我的家庭,還有我已經說了5個月的謊言。
來到總公司,禮儀小姐說另一位應聘者也剛到,正在接待室休息。我想面對對方,應該表現出應有的風度,所以我先對著鏡子做出一個迷人的微笑,然后推門而進。可是,眼前的人使我目瞪口呆,笑容凝固在臉上——天哪!那人正是太太。
太太顯然也吃了一驚,張大了嘴怔在那里。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什么也沒說,靜得令人窒息。忽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一切,為什么太太總是早出晚歸,顧不上為我做飯,為什么總是心情不好,為什么 總是滿臉的疲憊……而我,作為丈夫,在她最需要關心的時候,都給了她什么?我這個混賬透頂的人!
太太嘴唇戰抖著,眼里已經溢滿淚水。她慢慢地站起來,向我伸出雙手,我走上前去緊緊握住。這雙我牽過無數次的細微的小手,已經薄薄地布了一層趼。
原來就在我離開工廠一個月的時候,政府機關精簡人員,太太也下崗了。那段時間,太太給人家帶過小孩,當過保姆,做過家教,一面找工作,一面怕我擔心,還要盡力瞞著我。望著太太清瘦的面龐,我知道那個小心眼兒的女人已經不在了,生活的風霜使她變得堅強起來了。這時,禮儀小姐推門進來:“老總要見你們,哪一位先進去?”
我們相視一笑,我對太太說去吧,誰得到這份工作,誰請對方去香格里拉吃一頓。太太說不,無論結果怎樣,我們都回家吃飯,我要親手為你做一桌好菜。半年了,我已經半年沒好好照顧你,今天……太太不再說話,拭一拭淚,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接待室。
我相信,已經沒有什么能難倒她了。
(摘自《人生伴侶》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