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沈振輝
收藏是人類的天性,蘊含著人類追求完美的精神和理想。
古往今來,有多少熱衷于收藏的人殫精竭慮,冥搜極尋,方才建立起一座座燦爛輝煌的收藏寶庫。然而,過于完美的東西似乎易引起造物主的忌恨,使之難逃毀損的命運。歷史上,人類有無計其數(shù)的珍貴物品因自然的或人為的因素遭受破壞,陷于滅頂之災。這種種來自自然或社會的破壞性力量人們稱之為收藏的災厄。
在我國古代,收藏的災厄現(xiàn)象很早就被人們認識,不少哲人學者對收藏的災厄發(fā)表過議論,所涉范圍有圖書、書畫、碑石、古器等。其中,談論得最早,談論人數(shù)最多的是書厄。
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歷史上談論書厄最早的是隋朝的牛弘。隋文帝開皇年間,時任秘書監(jiān)官職的牛弘向皇帝上表,請求廣開獻書之路,以增加國家的藏書。牛弘在表章中列舉了歷史上書籍遭受的五次災厄:一、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為了加強思想控制,鉗制反對勢力,下令焚書。二、西漢改秦之弊,敦尚儒術,重視藏書,至漢末典籍達到鼎盛。王莽末年,長安兵起,宮室圖書盡數(shù)焚燼。三、東漢光武中興,歷朝皇帝重視藏書,建立蘭臺、石室、鴻都、都觀等多處藏室。然而,董卓之亂時,獻帝西遷,軍士爭搶圖書縑帛作為帷囊,所剩部分后來又在西京大亂中燔蕩殆盡。四、魏晉時代,書籍重新受到重視,秘府藏書漸多,晉武帝時,荀勖奉命整理藏書,編著《新簿》分類編目。但永嘉之亂,兵災興起,劉曜、石勒縱兵大掠,魏晉間鳩集之書盡數(shù)湮沒。五、東晉南朝至齊梁時,經史書籍再次彌盛。后西魏大軍侵犯江陵,梁元帝嘆息讀書萬卷不能衛(wèi)國,把全部藏書付之一炬。(《隋書·牛弘列傳》)。
牛弘之后,歷朝有識之士談論書厄的人很多,如唐朝的封演,宋朝的洪邁、周密,明朝的邱浚、胡應麟、顧起元、謝肇蒸、陸深,清朝的姚覲元、鄧實等。近當代又有孫殿起、章太炎、錢振東、陳登原、祝文白、杜定友、張舜徽、舒萱等人談論過書厄。各家見識略顯紛陳,總體而言后人的認識常常超越前人。即以古代而言,牛弘之后就有不少人提出新的見解,如洪邁說到私人藏書經常受火災的威脅。他舉了宋宣獻(宋綬)、晁以道等藏書家的例子,說他們的藏書王府不及,然而,遇到火災,一夕便化為灰燼(《容齋續(xù)筆》)。周密說到私人藏書,列舉了數(shù)位藏書家成果卓著,然而子孫不能善保,數(shù)世之后,散佚殆盡(《齊東野語》)。胡應麟循著牛弘的思路,對六朝之后繼續(xù)發(fā)生的書厄進行總結,又歸納出五次大的書厄,即:隋末亂世、唐安史之亂、唐末黃巢之亂、北宋靖康之亂、南宋紹定之亂。加上牛弘所說的五厄共計十厄(《少室山房筆叢·經籍會通》)。
顧起元列舉人們通常認識的藏書八厄:“水一也;火二也;鼠三也;蠹四也;收貯失所五也;涂抹無忌六也;遭庸妄人改篡七也;為不肖子鬻賣八也。”言此八厄之后,顧起元又舉了不少身旁發(fā)生的見聞,如里中謝家有一小兒,喜聽撕書聲,奶媽每日抱著他去書室撕書,逗他嬉笑。如里中有故家子分書不計部數(shù),遇有大部頭書,兄弟平分,各得數(shù)冊,好端端的一部書被拆得支離破碎。又如有人不把書放在篋笥中,而胡亂丟棄在大米桶中,或被人踐踏。又如一些庸夫把書籍用作枕頭,一些村店用書糊壁格,一些市肆把書覆于醬瓿上,一些婢嫗把書用來夾鞋樣,凡此種種,多得不勝枚舉(《客座贅語》)。姚覲元、鄧實談到乾隆帝借編纂四庫全書之名,大肆收繳焚毀民間的所謂禁書,造成書籍的重大損失。鄧實并認為,乾隆帝毀書是自秦始皇燔書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次書厄(姚覲元《禁書總目》跋;鄧實《禁書目合刻》跋)。
古人于書厄之外,對其他藏品遭受的災厄也有論述。如謝肇蒸提出:今世書畫有七厄:其一,書畫價格昂貴,普通人買不起,因而多落入權貴手中,而他們因缺少收藏鑒賞知識,致使藏品真贗錯陳。其二,豪門之家所藏書畫甚富,但一旦獲罪,書畫即被藉入內府,永不再現(xiàn)于民間。其三,富家子弟及商賈為爭名顯利,揮金爭購,不辨書畫名目涇渭。其四,商家為射利目的買賣書畫,稍有賺錢,即轉手倒賣,使書畫落入俗手。其五,富貴之家買入書畫,關閉空鎖,不曉護持鑒識,任其塵垢污漫。其六,膏粱紈子弟,目不識丁,即便家藏書畫受到水火盜賊侵害,也不聞不問。其七,書畫裝潢拙劣,使之面目全非;或有奸偽之人臨摹制假,致使真贗難辨,聚訟連連。這些災厄還只是書畫在平時常遇的災厄,至于國破家亡,兵燹變故之厄,尚不包括在內(《五雜俎》卷七)。
清人葉鞠裳論古碑之厄也有七處。其一,因地震、洪水等自然災害毀損古碑。其二,無知村夫、匠民于耕地或其他勞作場合發(fā)現(xiàn)古碑,將其用作建房柱礎,或用來支架灶頭,或當曬場碌碡、寺廟香案,或拿來鋪路架橋,壘墳砌墻。其三,古碑上的古人題名,或摩(崖)石刻等被人磨去,致使古跡受到破壞。其四,有人將古碑上前賢的姓名篡改為自己的名字,或改動前賢文章,使成為自己的作品。其五,有人為爭功或黨爭起見,任意篡改碑文。其六,藏有古碑之地,往往受人注意,碑文拓片身價增高,津要訪求,友朋持贈,官府要員函令取索,致使匠役疲于奔命,地方不堪重負,于是干脆拔本塞源,毀損古碑。其七,有人將古碑視作奇珍,截下占為己有,或遠載他鄉(xiāng),遇有水火兵燹之災,往往毀于一旦(《清裨類鈔》)。
清人潘祖蔭論述古銅器自周秦以來遭受的災厄,共有六次。其一,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銷毀天下兵器,鑄成十二個大金人(銅人)。其二,東漢董卓改鑄小錢,原料不足,盡取洛陽、長安兩地鐘(閽音jù ,古代懸掛鐘磬的柱子)飛簾銅馬之屬熔毀入爐。其三,隋開皇年間,朝廷詔令毀掉得自南方陳朝的古代鐘鼓等銅器及其他古物。其四,五代后周顯德二年(955),朝廷下令將兩京及各道州府銅像器物等,限五十日內毀廢送官。其五,金海陵正隆三年(1158),詔令熔毀得自遼、宋的古銅器。其六,南宋紹興三年(1133),朝廷下令征斂民間銅器,二十八年(1158)又以御府銅器1500件付泉司鑄幣。
綜觀古人對收藏災厄的認識,大致有四個方面。一是來自自然的破壞,如地震、洪水、水災、蟲蠹鼠嚙等,此類災變常有人力不可抗拒之因素。二是兵燹破壞,古代社會戰(zhàn)爭頻繁,每次戰(zhàn)爭都會使收藏蒙受損失,其中尤以改朝換代之際的歷史大變革破壞性極其嚴重。三是政治原因,歷史上因政治原因毀損文物的事例也很多,如秦始皇焚書及鑄兵器為銅人,乾隆帝借修四庫全書之名掠毀民間禁書,唐代藩鎮(zhèn)刻下的碑石紀年被磨去等等。四是人事之不臧,如保管不善,遭遇賊盜,被庸妄之人涂抹改篡,為不肖子孫鬻賣毀損,以及把古銅器熔毀鑄錢之類的焚琴煮鶴式行為等。
收藏要達到一定規(guī)模是不容易的,古人稱收藏是“以四海之物力,畢世之精神”成就的事業(yè),然而,藏品的毀損又往往是瞬間發(fā)生的,許多珍貴的藏品一旦覆沒,無復孑遺。收藏災厄的發(fā)生令古人感到惋惜,他們雖然能說出引起收藏災厄的原因,但是卻無力也無法改變藏品的厄運,這使他們感到困惑。他們無法解釋藏品為何面對如此惡劣命運,思來想去,只能歸之于造物的安排。如謝肇蒸認為,藏品屬于尤物,其災厄出于冥冥之中的上帝的安排,藏品之厄“豈成毀自有數(shù)耶?抑亦造物之所忌也!”(《文海披沙》)古人的喟嘆自然是因其歷史局限,然而,今天的人們是否已清楚了解收藏的厄運,是否能阻止收藏的厄運不再發(fā)生呢?責編巖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