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沈振輝
和俗是中國古人論審美趣味時經常使用的一對詞語,所謂雅,有典雅、高雅、古雅、風雅等;所謂俗,有粗俗、庸俗、鄙俗、惡俗等。從審美觀點來看,“雅”的美感是精微的、深刻的、細膩的;“俗”的美感是膚淺的、浮泛的、粗野的。雅和俗的分野雖然有因階級立場、知識修養等不同而產生的特殊理解,但就其一般意義來說,確實是一種人們實際體驗的美的感受。因而中國古代的收藏家在論及收藏時,常以雅或俗來表達他們的具體的美感感受,由此產生了古代收藏文化中獨特的雅俗觀。古代收藏的雅俗觀是被普遍認同的一種客觀的審美標準,它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收藏者之雅俗收藏屬于雅事,但收藏者有雅俗之分。有的收藏者博雅多識,富有韻致、才情,有的收藏者卻粗鄙委瑣,“出口便俗,入手便粗”,兩者的品味有很大不同。在中國古代,收藏家的雅俗品味受到人們的重視。沈春澤《長物志·序》中提出,收藏家應有真韻、真才與真情,方能稱風雅。古代收藏家的風雅韻態在古籍中有不少記載,如《燕閑清賞箋》作者高濂說他從收藏中獲得的高雅享受:“時乎坐陳鐘鼎,幾列琴書,榻排松窗之下,圖展蘭室之中,簾櫳香靄,欄檻花妍。雖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饑永日,冰玉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清心樂志,孰過于此?”
今人讀此記述,還能真切地感受到古代收藏家的閑情雅致,其飄逸瀟灑的神態宛如在眼前。
與風雅之士相反,古代收藏者中也有俗氣很濃,甚至俗不可耐的人。錢泳《履園叢話》收藏總論批評沾染俗氣的收藏者說:“收藏書畫與文章經濟全不相關,原是可有可無之物。然而,有篤好為性命者,似覺玩物喪志,有視為土苴者,亦未免俗不可醫。”“若以此(指收藏)為謀利計,則臨摹百出,作偽萬端,以取他人財物,不過市井小人而已矣。”“收藏畫是雅事,原似云煙過眼,可以過而不留。若一貪婪,便生覬覦之心,變雅而為俗矣。”錢泳所說的收藏家的俗態有四種:第一,過分看重收藏之物,將其視同身家性命。第二,過分輕視收藏之物,把它看成極輕賤的東西。第三,以謀利為目的弄虛作假。第四,貪婪別人的收藏之物,以不正當手段據為己有。這些都是收藏者容易產生的收藏心態,然而,因其志趣不高,鄙吝無行,被斥之為俗。
二、藏品之雅俗雅俗作為審美觀的具體表達,亦體現在人們對藏品的評介中。中國古代收藏家談及藏品時,常以雅玩、典雅、古雅等詞加以描述。王國維認為,這些詞語屬于美的第二種形式,只存在于藝術中,而不存在于自然中;存在自然中的美是優美或壯美,其特點為,任何時代的人面對優美壯美形象的感受都是相同的。但是古雅卻不同,古代遺物體現的古雅在當時人們的眼光中未必為美,只是隨著時代的推移,歷史的淘汰,后人才對其產生古雅的美感。人們之所以喜歡收藏古代的物品,其原因就是古物中存在著古雅的美。因此,王國維說:“三代之鐘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等,其美之大部,實形于第二形式。吾人愛石刻不如愛真跡,又其于石刻中愛翻刻不如愛原刻,亦以此也。”王國維的論述對古人以雅贊美藏品的情愫作了深刻的解詁。
古人認為,藏品中也有不屬雅玩的較俗的東西,其特點或是數量多,不顯尊貴的物品,或是材質較次的物品,或是內容見俗的物品。如米芾認為:“徐熙大小折枝,吾家亦有,士人家往往見之,翎毛之倫,非雅玩,故不錄。”(《畫史·唐畫》)這是從其作品過多及內容一般考慮的。文震亨認為:“陶印斷不可用,即官、哥、冬青等窯,皆非雅器也。”(《長物志·器具》)這是從物品材質考慮的。又說,“若大幅神圖及杏花燕子、紙帳梅、過墻梅、松柏、鶴鹿、壽星之類,一落俗套,斷不宜懸。”(《長物志·書畫》)這是從圖畫內容考慮的。總之,屬于俗的物品相對于雅的物品來說,不受收藏者的歡迎,這是古人收藏的普遍心態。
三、藏品陳設之雅俗古代收藏家十分注重藏品的陳設,認為藏品陳設的雅或俗不僅可以反映收藏者的集藏水平,而且是收藏者人品的具體體現。如《繪事微言·蓄畫》稱:“凡圖畫在宇宙間,歲月既久,名人藝士不能復生,可不珍重乎?一入俗手動見屈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真畫之厄也。”《五雜俎》作者謝肇蒸批評紈子弟:“聞世間有一種書畫,亦漫收買,列之架上,掛之壁間,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櫥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錦囊玉軸,又安可得?”
古代收藏家認為,藏品陳設,首先要鑒別偽劣,甲乙次第,“若使真贗并陳,新舊錯出,如入賈肆中,有何趣味?”(《繪事微言·蓄畫》)其次,各項藏品要有自己合適的位置。再次,安置藏品的櫥柜式樣須雅致。此外,什么房間陳設什么藏品,藏品陳設的數量、位置也極有講究,甚至一年亦須按季更換,才能不落俗套。如文震亨說:“位置之法,繁簡不同,寒暑各異,高堂廣榭,曲房奧室,各有所宜。”(《長物志·位置》)“書畫名家收藏不可太雜,大者懸掛齋壁,小者則為卷冊,置幾案間。”(《長物志·書畫》)只有在以上許多方面都有不俗的眼光,藏品陳設才能稱作雅觀。總之,其效果是要做到“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長物志·位置》)
四、藏品賞鑒之雅俗古人對藏品賞鑒的雅俗也極為重視,賞鑒藏品時,注意選擇時間與地點,突出營造高雅的氣氛。如陳繼儒說:“三月茶筍初肥,梅風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時。”(《太平清話》)董其昌說:“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風月晴和之際,掃地焚香,烹泉速客,與達人端士談藝論道于花月竹柏間,盤桓久之。飯余晏坐,別設凈幾,鋪以丹礓,襲以文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與古人相接欣賞。”(《骨董十三說》)我們從這些記述中,可以想見古人追求的賞鑒環境是何等的雅致。
與此雅致的賞鑒相反,古人最為深惡痛絕的是一些觀賞的惡俗。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東晉的桓玄喜好書畫,常以此待客,某次一客人餐后,以油膩之手去拿書畫,在上面留下了一片油污,桓玄痛惜不已。張彥遠在書中還總結了幾條經驗,曰:“近火燭不可觀書畫,向風日,正餐飲,唾涕,不洗手,并不可觀書畫。”曹昭也說:“燈下不可看畫,醉余酒邊亦不可看畫,卷舒不得其法,最為害物。”(《新增格古要論》)文震亨說:“看書畫如對美人,不可毫涉粗浮之氣,蓋古畫紙絹皆脆,舒卷不得法,最易損壞。尤不可近風日”,“飯后酒余,欲觀卷軸,須以凈水滌手。展玩之際,不可以指甲剔損。”(《長物志·書畫》)古人的這些經驗之談,今天仍然具有相當高的實用價值。
收藏的雅俗問題不僅古代存在,現代仍然存在,只不過表現形式有所差異。現代收藏者的房屋一般較逼仄,閑暇時間也不多,不必處處模仿古人的風雅。但是,作為收藏文化中的“雅”,今日及將來都有存在的價值
責編巖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