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品市場散論

北京／孫鐵青

編者按：2000年9月6日，在由本刊主辦的“西安首屆民間收藏理論研討會”開幕式上，一直對民間收藏事業給予極大關注和支持的原國家文物局局長孫軼青老先生宣講的一篇論文，在與會專家和代表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和共鳴。他主張改革我們國家管理藝術品市場的現行政策，撤銷傳世文物古玩只能由國營文物商店統一購銷的規定和不準入市的三條年限禁令，徹底實行自由貿易，并提出藝術品市場上允許有真有假，不贊成在藝術品市場上打假。孫老這些獨到的見解和敏銳的思維振聾發聵，促人猛醒。作為文物戰線的老領導，他對我國的文物市場及狀況，對現行的文物法規及政策有著比常人最切身的體會和最直接的發言權。誠如此，孫老此篇宏闊高論對于我國的民間收藏而言，其意義的重大和影響的深遠是顯而易見的。

孫老這篇論文宣講后，第二天上海《文匯報》即在文化專版以頭條顯著位置加按發出消息，引起極大反響，一場圍繞藝術品市場問題的討論隨即在《文匯報》、《新民晚報》等媒體上展開。近日《中國文物報》亦加按全文發表了孫老這篇講話，歡迎讀者參與討論，因而討論有擴展到全國去的趨勢。

孫老這篇重要講話，對本刊目前正在展開的“民間收藏與法”的大討論，無疑是個巨大的推動和有力的指導。

一

有人籠統地提議在藝術品市場上打假，我不贊成。

我主張至少在現階段，在藝術品市場上，可以允許藝術商品有真有假，徹底實行自由貿易。

我所說的藝術商品，主要指傳世的歷史文物、古玩，諸如青銅器、陶瓷、書畫、文房四寶、舊工藝品等。這些藝術商品大都具有一定的藝術性、史料性、科學性、娛樂性，因而可供鑒賞、把玩、研究、收藏。藝術商品的價值有高有低，有的十分珍貴，甚至價值連城。

我所說的藝術品市場，包括國營文物商店、民營文物商店、古玩鋪、地攤和大小藝術品拍賣市場。

藝術品中的真品、原作誠然可貴，但往往數量有限，不能滿足社會人群廣泛的需要。于是，作為真品、原作的補充，往往還需要有復制品、仿制品，甚至伴之出現贗品。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一些復制品、仿制品、贗品也必然會被投入市場，供人們選購。

常言道：“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社會上一些修養有素又有經濟實力的愛好者、研究家和收藏家，當然力求從市場上買到高檔次原作、真品，至少是形神兼備的復制品。而另外一些愛好者、研究者和收藏者，因受條件限制，則買低檔次的原作真品，甚至從購買復制品、仿制品、贗品中尋求某種滿足。

藝術商品向來有真有假，應該自由買賣。這是藝術商品的特點使然，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

二

不要把復制品、仿制品同贗品混為一談。

復制品同原作、真品相近，也是一種藝術品。它從用材上、形體上、工藝上、風格上要求同原作、真品保持一致，力求做到形神畢肖，可以亂真。復制品大都不以贏利為目的，其功能在于保護原作，繼承傳統，提高技藝，擴大影響。如古代書畫中的《洛神賦》、《女史箴圖》、《韓熙載夜宴圖》、《蘭亭序》等，就是在原作泯沒的情況下靠臨摹復制得以保存至今的。到國外展覽的敦煌壁畫是臨摹品。被愛好者競相收藏的宣德爐，含有14K金成分的最珍品極為罕見，大多是仿制品和贗品。

由于復制品與仿制品具有藝術再創造性質，歷來書畫家競以臨摹書畫名跡為榮，并以此增進素養。陶瓷制作中，仿制古代名瓷的風氣則更盛。

所以，不論書畫、陶瓷，或其他器物，其復制品、仿制品不論水平高低，歷史久暫，均不應打入贗品之列。

贗品中即使一時被視為冒名偽作者，也有的藝術水平較高，作品有收藏價值，要實事求是地加以分析。我們知道，元代大書畫家趙孟，其書法藝術被譽為“上接二王”，愛好者競相收藏。然而，趙孟的書法作品也有偽作。明代初期，有個書法家叫詹和的，精于摹仿趙孟書法，而且冒署趙的名款，不加隱諱。由于詹和書法造詣較高，又頗具趙書神韻，幾可亂真，故其偽作仍有人收藏。今天，酷愛書法的收藏家如得到詹和署名趙文敏的偽作，未必不引為幸事。

還有一種情況需要提及，即中國歷史上有些著名書畫家出于某種需要而請人代筆。這些代筆者大都具有一定水平，代筆作品的題跋、印章、簽名，往往又出自書畫家本人。這類藝術品雖不全是書畫家本人原作，卻仍有一定鑒賞、收藏價值，不宜于視同贗品。

復制品和仿制品也有所不同。

復制品由于同真品近似，不僅歷來為收藏家所看重，樂于重金收藏，甚至可作為博物館的陳列品，以之保護真品免遭破壞，或補救真品之遺缺。也因此，一些復制品往往被限量制作，刻有標志，編號銷售，謹防假冒。

仿制品同復制品的不同之處，在于它的制作不受材料、大小、多少等限制，但求形神相近，可成批生產，廣為銷售，較大程度地滿足愛好者的需要。

現在，藝術品的收藏熱帶來了藝術品的仿制熱。例如，前不久四川省博物館與一企業公司合作，以青銅及金銀寶石等高貴材料精心仿制了出土文物中的古代吉祥物——“搖錢樹”，限量生產，編號發行，得以暢銷。故宮博物院與某企業公司合作以金箔仿制的《清明上河圖》等，也得到同樣好的效果。看來，伴隨收藏事業的發展，這類珍貴仿制品會愈來愈多。

三

贗品就是假品、偽作，是假冒偽劣藝術品的代名詞。

藝術品的作假者，目的在于欺騙顧客，牟取暴利。這是一種損人利己，違反社會公德的罪惡行為。然而，這種行為伴隨私有制和市場經濟而長期存在。為了逐利，差不多許多商品有真就有假，藝術品尤烈。一些作假的藝術品，材料低劣，粗制濫造，明眼人一看便知。也有些贗品由于作假者手法高超，善于偽裝，盡管質地低劣，卻具有極大的欺騙性。這些作偽者，通常被稱作“奸商”。

現在，藝術品市場中，尤其民營文物古玩店鋪、地攤中，贗品很多，有人估計約占百分之七八十。相反，名副其實的真品、原作，則非常稀缺。因此，具有慧眼的購買者中流行有“揀漏”之說。贗品充斥藝術品市場是個令人焦慮的問題，因為它極大地損害著藝術家和收藏家的正當權益，損害著廣大顧客的情感、利益和市場聲譽。

我不贊成在藝術品市場上打假，絕不是說我贊成作假。事實上，一些屬于假冒偽劣的贗品令人作嘔，毫無欣賞、研究和收藏價值，有害于人們正常的精神生活和物質利益；作偽者損人利己的欺騙行為和惡劣品質則更加令人憎恨。我們國家應當制定必要法規，保護藝術家和收藏家的正當權益。我之所以不贊成在藝術品市場上打假，如上所述，是因為這是私有制和市場經濟條件下不可避免的產物。這種造假現象不但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不是單靠行政命令可以解決得了的。因而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我們只能允許真假并存，由市場優勝劣汰的競爭規律去解決，由顧客日益聰明的慧眼去鑒別。今天，我們如果違反規律，強行打假，必然會打不勝打，甚至真假難辨，徒自攪亂市場交易的正常秩序。

藝術商品不同于其他商品，藝術商品中的偽劣，也不同于其他商品中的偽劣，其真偽、優劣，都是以藝術品的必要特征為前提的。根本地說來，衡量藝術品質量的最高標準是其藝術水平的高低。當代雜文家劉征先生說得好：“一般說來， 真優而假劣，可是也不盡然。假而優，真而劣，也往往有之。”這是藝術商品的特殊性。所以，我們不能見假就打，以打為快，應實事求是，具體分析，區別對待。

一般商品中的打假，是指嚴禁作假，見假就打，輕則罰沒、銷毀，重則對作假者繩之以法。為保護人民正當的消費和安全，這完全必要。但我認為，鑒于藝術商品的特殊性，這種靠行政命令的打假做法，基本上不適用于藝術商品市場。對藝術商品中的做假行為，當然應該反對，對一般作假者應當加強教育，實行勸止，樹立良好的道德風尚；只有對少數情節惡劣、危害嚴重的作假者應堅決依法懲處。至于高檔次的藝術品拍賣市場，經過鑒定，將贗品排除于市場之外，以維護其崇高信譽，完全必要。但對贗品，仍應允許其所有者繼續保存，不宜加以罰沒、銷毀。

四

藝術品市場中贗品充斥的現狀必須改變。這是廣大人民尤其收藏者的強烈愿望，應當從加強教育、嚴格管理、健全法制等方面逐步解決。

改變贗品充斥的一個最現實、最積極、最有效的措施，是必須改革我們國家管理藝術品市場極不合理的現行政策，讓流散民間的藝術真品源源不斷輸藝術品市場。藝術真品，是鑒別藝術品真偽的標尺和“照妖鏡”。真品多了，人們的眼睛亮了，選擇的余地大了，偽品的市場自然會大大縮小。

中國是地大物博、歷史悠久的文化大國，其藝術品遺產、藝術品資源，都非常豐富，簡直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目前藝術品市場上這種真品奇缺、贗品充斥的狀況，在頗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由我們現行政策的失當造成的。

據我看，我們的現行政策，有兩條必須改革。一是規定民間所有的傳世文物、古玩，只能由國營文物商店統一購銷，不得自由買賣。二是文物、古玩不準投入市場作為商品交換的，有三條年限的禁令，即乾隆六十年以前的，或是民國元年以前的，或是建國以前的。

這兩項政策規定嚴重脫離客觀實際，把文物、古玩的市場貿易約束在極其狹小的范圍內，極端不利于藝術品市場的繁榮和發展。

首先，民間藝術品種類繁多，數量巨大。這些藝術品是人民手中的私有財物，應受憲法保護，由所有者根據個人意志自由處理，包括投入市場，自由買賣。況且，國營文物商店因要嚴守現行政策規定，并受到資金、庫房、銷路等多種限制，其購銷量非常有限。這就實際上堵塞了民間大量藝術品的正常出路，嚴重損害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民主權利和經濟收益。

其次，禁止投入市場的三條時限也極不合理。這三條時限，原是為防止珍貴文物外流而制定，供文物出口把關用的。其出發點可以理解，對防止珍貴文物外流也起了一定作用。但即使從防止珍貴文物外流看，也不盡科學。因為三條時限以上，并非都是不適于出口的珍貴文物，數量巨大的非珍貴文物，是可以出口促進文化交流和換取外匯的。把三條時限禁令用于國內的藝術品市場則更為荒謬。本來，中國人

民有權享有自己祖國的文化遺產，有權購銷、收藏、鑒賞、把玩自己祖國的藝術商品。然而，按照三條時限禁令，中國人民這方面的許多合法權利都毫無道理地被剝奪了。

正是這種極不合理的政策規定，斬斷了藝術品市場極其豐富的貨源，給“奸商”牟取暴利提供了作假行騙的機遇和條件。

也正是這種極不合理的政策規定，迫使大量民間藝術品只得自找出路。于是，所謂的“文物黑市”、“古玩地攤”屢禁不止，“按下葫蘆起來瓢”。即使現在按合法手續辦起的一些民間藝術品市場，仍存在著嚴重的蒙騙和虛假現象。如屬于禁令范圍的藝術珍品大都不上貨架，背后成交，讓文物、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抓不到“把柄”。這大概也是表面看來藝術珍品奇缺的一個原因。

“自由貿易會造成珍貴文物外流。”有些人這么說。我認為，這是過慮。因為如果沒有了禁令，民間的藝術珍品可以合法進入市場了，那些所謂“黑市”和不上貨架背后成交的隱蔽行為自會消失，轉向公開的自由貿易。而這么一來，深藏民間的珍貴藝術品自會隨時進入市場流通的公開渠道，任人選購。在這種新的情況下，國家文物、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有關博物館，和有政治頭腦與經濟實力的愛國收藏家，則可依賴慧眼，及時發現這些珍貴藝術品，并以公道價格收藏這些珍貴藝術品。應當說，這是防止珍貴藝術品外流的積極措施。前不久，一件深藏民間的宋代珍稀繪畫作品《十詠圖》被故宮博物院從拍賣市場以合理價格購得，歸國家所有，便是明證。至于真正的黑市和走私行為，應當用加強緝私的措施去解決。因防止黑市、走私，而禁止自由貿易，這是因噎廢食，因小失大。

更重要的是，我們應實行“藏寶于民”，以之充分發揮文物、古玩的社會效益，不要什么藝術品都集中到國家手上。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撤銷禁令后，大量散存民間的藝術珍品將源源不斷地進入藝術品市場，造成市場繁榮的新局面。這種新的局面，有利于物暢其流，維護人民的合法權益，滿足人們的社會需要，有利于促進行民間收藏事業的發展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

基于以上理由，我懇切地呼吁有關決策部門撤銷上述禁令，讓藝術品市場繁榮起來。

五

藝術品市場要養成良好的商業道德。

商業道德的最低標準是童叟無欺、貨真價實。

藝術商品的銷售者要遵紀守法，既不作假，也不販假。

藝術商品市場經營者要堅守誠信原則。藝術商品不論檔次高低，都應該鑒別真偽、優劣，按質論價。凡屬真品，應作為真品購銷；凡屬復制品、仿制品，應作為復制品、仿制品購銷；凡屬贗品，應拒絕購銷，或至少對買賣雙方以誠相告。不得扯謊、欺騙。這樣的商業道德，是我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相區別的一個重要標志。

20世紀50年代，北京東安市場發生過一件買賣翠鐲的動人故事。賣者的一副翠鐲是真品，很珍貴，憑公而論，價值應不少于人民幣4000元。由于買賣雙方無知，竟以5元成交。但攤主是正直人，當經過鑒定，得知此鐲之珍貴和合理價格后，他硬是經過查詢，找到賣主，如數補交了4000元。這件事，當時傳為美談，也大大提高了商場的信譽。我們社會主義的藝術品市場應當發揚這種優良傳統。

藝術品拍賣場中，允許競價購買，但不應當有“托”，任意哄抬價格。須知保持信譽是一種極可珍貴的無形資產，往往花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的。

必須看重鑒定工作，它是遵守誠信原則的重要依據。但是，現在許多藝術品的鑒定主要憑經驗，憑眼力，還缺乏準確無誤的科學儀器，再高明的鑒定家也會有“走眼”的時候。而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鑒定家之間發生不同意見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對鑒定中難以確定真假、優劣的藝術品，要力戒虛夸或隨意承諾，以贏利為目的騙取成交；是否成交，應由買賣雙方自行決定。對于買者來說，選購藝術商品，主要憑靠自己的知識、經驗和眼力，要多多留心觀察、學習、鑒別。初搞收藏者由于缺乏經驗，出點學費是必要的，但要保持警覺，力戒上當受騙。

六

從小地攤到大商店，每個藝術品市場都在吸引著大量人流。千姿百態的傳世文物、古玩、舊工藝品等，供人們任意選購、鑒賞、咨詢和評議。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品市場是容納千百萬人的藝術學校、藝術陳列館，是可供參考、瀏覽、研究的百科全書。藝術品市場的存在和發展，對于充分發掘、利用民間散存的藝術品資源，對于大力發展民間收藏事業；對于健康休閑、陶冶情操、增進國民文化素質；對于國家征集和保護最珍貴文物等，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有鑒于此，希望我們的黨、政府和廣大人民，看重藝術品市場，對其存在、發展，給予更多的關懷和支持。

藝術品市場的經營者，同時也是文化工作者。藝術品市場的業務特點，要求他們具有愛國情懷、淵博知識、寬大眼界和藝術修養。他們自身的水平越高，他們對藝術品市場的經營管理便愈有成效。只要認真學習，虛心求教，善于總結經驗，久而久之，許多人會成為出色的經營管理者，成為某些藝術門類的內行和專家。為此，建議有關行政領導采取必要措施，加強對藝術品市場經營者的培訓工作。

現在，在市場經濟不可抗拒的客觀規律面前，藝術品市場的形勢已越來越好。一家壟斷經營的局面已經突破，官營與民營并存的局面開始形成。許多城市中辦起了或大或小的拍賣市場，在公開、自由、機會均等的原則下競價拍賣，使得藝術品購銷價格日趨合理。古玩地攤幾乎遍及大中小城鎮，具有較大規模、品類齊全的古玩城，在全國已建成20多個。藝術品市場的經營管理，在國營民營之間，大、中、小之間，以及買賣雙方之間，已開始形成了競爭機制，并日益顯現出這種競爭機制的優勢性。伴隨日趨活躍的藝術品市場，民間收藏事業在迅猛發展，收藏報刊爭相問世。尤其可貴的是，一些深藏民間的國寶級文物自動浮現于世，可以為國家博物館及愛國收藏家購得，加以保護，永久珍藏。

由此不難設想，在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正確路線的指引下，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藝術品市場的大繁榮局面一定會到來的。

責編亞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