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昱

“50年后——或者只需要30年,北京三環路外成片的高層高密度塔樓將被炸藥夷為平地,如果人們不希望看到它們淪為布魯克林那樣的貧民窟的話。”清華大學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年輕的院長尹稚教授鄭重其事地說,全然不顧他面對的就是一個剛剛花費47.2萬元購買了一處據說可以升值的巨型塔樓住宅的可憐人。
如果這座城市的發展速度真的和教授估計得一樣快,真不知有多少房地產商30年后會遭到唾棄,因為他們現在繪制的精美圖紙為這座古老都城的未來制造了令人頭疼的垃圾。不過今天,令人心慕的建造還在繼續。
為了解決城市中要求迫切的住房問題,歷屆建設部門啟動了名目繁多的工程,從安居到康居到經濟適用房,凡此種種的目標其實一言以蔽之:每戶都有一個合適的住房。“我們希望達到的階段性目標是‘住得下,分得開,到本世紀末達到9平方米,”建設部住宅產業化推進中心副主任童悅仲列舉的數字是1978年城鎮人均居住面積只有3.6平方米,這個階段目標目前看來提前實現了,1999年底的數字已經到了9.6平方米,折合建筑面積19.6平方米。“這意味著每戶能夠住進一套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的單元。”童說,“我們希望2005~2010年,人均居住面積再增加1/3,每人都有一間單獨臥室;到2010年以后,一個城市里的三口之家能夠在一套建筑面積90平方米的寬敞住宅享受生活。”
迄今為止,中國人所看重的合適住房還只與面積有關。這樣的目標盡管與西方社會還存在相當距離,但在中國已經樂觀得讓人難以相信它會按時達到。童悅仲和他的同事們為大批量生產住宅搭建著舞臺。除了奔波于全國各地的示范小區總結經驗,住宅產業化推進中心還需要接待國外慕名而來的房屋工廠。按照建設部的住宅規劃,5年之后的產業化目標是完成住宅及材料、部件的工業化和標準化生產,到2010年,大規模生產所必須的住宅建筑體系實現通用和社會化供應。“但是國外已有房屋工廠生產的住宅不適合中國,”童悅仲說,他們每一家都可以拿出來3000多種方案,“但都是獨戶型住宅,而我們的產業化需要的還是在單位面積解決更多人口問題的集合住宅,是housing 而不是house。”
在中國,尤其是北京、上海、廣州等人口集中的大城市,正在大面積興建的集合住宅其實只有一種,就是最大限度解決容積率問題的塔樓,它幾乎占到了北京市新建住宅面積的90%,這種建筑的好處只有一個但至關重要:在一座傳統四合院的地基上就能樹立起一棟可以滿足300戶家庭合適住房單元的巨型塔樓。也許我們考慮從來都是現實而并不長遠,但解決老百姓的基本住房要求確實是建設官員們眼前迫切需要思考的焦點,至于塔樓的將來,現在來討論未免奢侈。
“從整體上講,一個房地產公司必須在重要項目上獲得20~30%的利潤,而獲得利潤的要訣是在高和寬上尋找突破。”一年前還是建設部城建司官員和青年學者的喬軍山說,他目前所供職的一家名稱前冠以“中國”的房地產公司,獲得了北京西北三環外面一塊15.4萬平方米的土地開發權,正在雄心勃勃地安排7億元的投資建造高檔住宅區,“我們計劃在這里開發1000套高層住宅,它們都是為中關村的成功人士準備的。”他們成功地說服政府在樓頂限高上讓步。“這是一次重要的‘攻克,”喬說,“如果只允許蓋20層,說什么我們也不會去做,因為一分錢都賺不到,而一旦我們能夠加蓋5層,只要5層,我們的利潤就以億計。”喬軍山指著窗外面一棟已經施工到10多層的漂亮建筑,“這棟樓和后面的樓間距比標準少了1/3,如果限高無法拿下,就必須像它一樣在寬上做文章。”
塔樓既然是基點,那么要討論的只是它的形式問題。“塔樓在它的發源地香港和東南亞還比較講究,被設計成三叉形或蝴蝶形,而現在流行在北京的塔樓越來越多地肆無忌憚,成了寬厚無比的矩形,”童悅仲把這種在同一層上分配10戶甚至12戶的高層高密度塔樓稱做“捆綁式巨塔”。“這樣的住宅不在乎通風、朝向,從目前北京已建和在建的巨型塔樓格局來看,不僅很多房間成了小黑屋,而且必然有一些單元終日見不著陽光。”童悅仲說。
現在,中國城市中的大部分中高檔住宅也在以塔樓為主,所不同的僅僅是居室面積和內裝修。“如果我們看到全國城鎮居民還有1/3沒有住上成套的房子,在建設部大院里也還有好幾棟衛生間和廚房共用的筒子樓,就能明白即使是這樣的塔樓已經是多么大的進步,對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來說,它簡直是及時雨。”但童悅仲并不是不知道塔樓對于未來意味著什么,他轉折道,“在任何一個國家,高密度高層都會成為住宅的絕癥。”在美國,那里30年前建造的一批高層住宅現在都成了最讓人膽戰心驚的貧民收容所。尹稚說:“人們都喜歡窗外的草坪,而不希望醒來后看到的就是鋼筋水泥的陰影。”
我們和誰住在一起
30多年前,清華大學將教授和校工安排在一個樓層居住。“教授們不愿意與人走動,工人們則喜歡光著膀子大呼小叫地打牌打老婆,”尹稚說,“這種實驗將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上的沖突在日常生活中迅速地表面化。”40年代畢業于美國普林斯頓的清華大學張守儀教授后來在論文中強烈呼吁,在中國實現“同質人口聚居”,因為不同階層的人從生活狀態到生活觀念都差別迥異。
現在,同質人口聚居已經逐步成為現實,房產商們正越來越多地按照這種趨勢為自己的項目尋找定位。住宅區的遍地改造改變了城市居民的居住布局:大量的城市拆遷戶發現他們沒有機會再搬回原住地,如果他們沒有足夠的錢購買那里拔地而起的高尚住宅。不同收入階層的人開始相互疏離,富人們彬彬有禮地住在一起,窮人聚居區到處可見廢棄的空地和關門閉戶的商店,堆滿垃圾的大街小巷沒有救命稻草。
用收入的區別選擇社區和鄰居的做法在這個商業社會是自然而然的。人們興建更美好的居住區,作為顯示財富、成就或身份的一種手段,每一個白領人士都愿意居住在一個舒心、放心而有信心的環境里。但負責與國外同行進行人居交流的建設部官員童悅仲告訴記者,美國住房部明確地希望,他們與中國在北京、上海合作的兩個住宅項目能夠成為不同階層的共同居住社區。
這種有違商業規律的做法其實在美國早已有之。2年前,美國住房和城市發展部就選擇了芝加哥作為試點,他們和市政當局決心將方圓超過一平方公里的加布里尼-格林公共住宅區重新改造,那里林立的23棟7~19層高層建筑居住了7300名失業者,幾乎都是非洲裔美國人,沒有一塊玻璃的窗戶和走廊像監獄一樣被鐵條封閉。這座城市本來已經對加布里尼-格林麻木不仁了,直到1992年,藏在那里一棟樓10層無人居住的公寓里的槍手,開槍打死了一名牽著母親的手去上學的年僅7歲的小男孩,市民才再一次受到震驚,孩子們把小男孩遭槍殺的那片高樓中的開闊地稱作“刑場”。
加布里尼-格林公共住宅區讓這座培育了密斯、蘇利文、賴特等建筑大師的城市感到羞辱,三四十年前,住房計劃修建的這些高層住宅就是由密斯、梅厄斯等大牌所設計的。官方希望利用這次機會將加布里尼-格林變為多用途社區,居民收入各異,社會各階層互相交往,與芝加哥其他地區有機結合在一起,清潔的和陶冶情操的環境使最落魄者也能精神振奮。計劃中的社區面積比原來擴大了6倍,包括大約2600個住房單元。
“美國當今的信念是,不應讓很窮的人在城市里聚居在一起,那樣的社區勢必成為犯罪、疾病和無政府行為的溫床。”尹稚解釋說。他剛剛在富庶的美國加州灣居住了一年,那個時候當地的報紙正在爭論封閉式的宅院小區是否意味著不公平,“美國歷史上是沒有這樣全封閉式管理的大宅院的,現在這些新出現的封閉宅院成了獨立王國,而沒有封閉管理的街區則突然質量越來越差,批評者認為,這種失衡帶來的變化使政府維護社會公平的努力越來越無力。”
但沒有人知道人為制造混居的做法能保持多久。“窮人和富人住在一起的想法是烏托邦,”《芝加哥論壇報》寫道,“經濟階層的形成,其實應該視為一種動力,推動著城市住宅環境的營造,激發了家庭奮斗的精神”,而混居則使“那些勤勞奮斗的人被剝奪了向懶漢顯示自己成就的機會”。
“參加工作和取得成就的好處之一就是能夠移居到更好的社區去。”尹稚也承認,“同質聚居”的現象幾乎是所有商業社會所共有的,但他堅持認為,在所有國家,居住問題都是由房產商、個人和政府共同謀求解決的。“美國最近出版的《新政府運動》一書所列舉的20個住房項目中,有18個是由非贏利性社會發展商做的,另外兩個由政府和房產商共同開發。美國的教授說這些都是從中國學來的,而現在我們的很多人提出要將居住的前途命運交給開發商。”尹稚說,“在住宅這樣的問題上,政府的手是要起作用的。”
中國正在房地產商們的推動下完善著關于居住的期望,無論從居住質量上還是在激發對環境的自覺性方面。然而,住宅和居住的影響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去年國際建筑師協會第20次大會通過的《北京憲章》問道:“在城市住區影響我們的同時,我們又怎樣應對城市住區問題?”
“至少,在商業社會滿足獲取最大財富的同時,以維護社會公平而不是利潤為己任的政府,需要認真考慮那些正在流行的做法在社會學意義上有沒有好處。”尹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