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王琿
6月10日,張永和將帶著他的竹住宅前往威尼斯,參加四年一次的建筑藝術雙年展。那些用陽光板夾種的竹子,以墻的面貌出現在普通家居中,這是張永和探索的一個新型住宅實驗——環保生態屋。
4月,張永和在“新住宅運動”深圳預備會上,唱了點不協和音。他強調,家不僅僅是住宅,還應該是社區,是所處的城市。他的關于城市的漫游性,打破小區的壁壘、讓街道伸入小區,建立剖面住宅的想法,得到了一些人的認同。
6月7日,張永和在他剛剛成立的北大建筑研究中心接受記者采訪,就住宅、新住宅運動和未來住宅做進一步的論述。
實驗住宅小區
記者:您怎么看由地產商們倡導的這次新住宅運動?
張永和:這事有點亂。中國是主流比較明確的社會,不太強調個體,今天市場經濟發達了,成功的標志就是賺錢,聰明人都在找最好的行當賺錢。今天中國的精英不是建筑師、藝術家,如果有藝術家,我相信也是藝術資本家,建筑師也是建筑經濟師。所以,今天由開發商開頭,絕對是很自然的事。
我希望參與的人都有事情做。我是建筑師,我做的事情就比較實,搞實驗住宅,研究中國人現在生活方式的轉變和產生,包括家庭結構。中國特別容易出前衛住宅,因為什么都沒有。而且中國的情況特別復雜,有香港、深圳、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還有中等城市和小城市,住宅建設應該成為一個系列的東西。這不能太急功近利。比較理想的來說,還應該有政府參與。
記:搞實驗住宅小區,您認為是新住宅運動最可能邁出的第一步?
張:現在在德國、荷蘭等都有一個公共住宅,它有兩個特點,一是它面對中低層消費群體,造價也不昂貴;再一點它讓青年建筑師來競賽,一箭雙雕。
這東西國內要能搞就太棒了!現在是市場帶動實踐,實踐帶動學院,整擰。應該是學術先研究,再進行小規模實驗,然后再推廣到市場。柏林有一個建筑師克雷姆,他就帶頭組織這事,大概就叫住宅博覽會,從戰后開始吧,多少年了,就是不斷地請人不斷地做,所以現在柏林的公用住宅很多都是這個結果。我希望新住宅運動也會這樣,這比較實。
建筑師其實是一個特別被動的行業,如果建筑師不是對自己的職業特別執著的話,在中國這種情況下做不了什么事。真正一個物質的新住宅當然最后得是建筑師做,但建筑永遠牽扯到大資本,必然得有人出錢,有人來做市場推銷。我是希望開發商能從兩方面來支持建筑師,一是推動實驗住宅,二是推銷。這次他們做了一個很重要的組織工作。
搞實驗住宅小區對推動中國建筑也特別重要。現在建筑也很被動,種種原因,建筑師不是把建筑作為目的,而是作為手段,全國的目的都統一在贏利上。如果有一批好建筑的話,最起碼會刺激一批在學校里的學生吧。
記:你為什么會搞起像竹住宅這樣的生態環保屋的實驗?它是不是未來住宅的概念?
張:我們以前只是考慮空間的東西,沒覺得生態問題這么嚴重,后來發現越來越嚴重。現在考慮不考慮生態,已經不是一個前衛的問題,而是基本的問題。
竹住宅使用的是環保材料,材料有兩種,一種是可以再次利用的,比如金屬、木屑;一種就是可處理的。再有,住宅里有植物。我們總說家園,園是庭院,家是住宅,有了園子,大家就會覺得跟大都市的嘈雜、擁擠拉開了距離,作為居所,靜是很重要的生活品質,所以我想做園子;但一般城市居住密度都比較高,沒有條件,我就把園子造在高層、多層的上頭、里頭,竹住宅就是在做這個研究。這也跟我自己的心態有關,人不能光是關在一個像防毒面具一樣的籠子里,應該跟天地樹木發生關系。可現在的樓房,有個陽臺還給封起來了。
未來住宅一定是建立在環保生活方式的設計上,比如垃圾分類,用慣了分類垃圾箱的人,跑到中國來就不知道怎么倒垃圾。好的建筑是將生活安排更趨合理,比如少用機器,讓溫度、濕度形成自然通風狀態,最后才是用電腦來安排。
記:這樣的實驗住宅市場接受的了嗎?地產商呢?
張:實驗住宅能不能推向市場,就跟現在車展上的概念車是一回事。這會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遲早推出去,人們的認識跟上來。你把宣傳做好,在市場經濟里,這想法常常不是說從消費者中來的,而是靠地產商、建筑師引導出來的。本來人家沒這種需要,結果沒它還不行了。另一方面,這東西可能會跟市場有一定距離,但老百姓看得見摸得著。上市場的時候,往回找吧點,看看大家的反應,然后再改進,再創造。
我認為,成熟的藝術家都不應該以前衛為目的。我們搞竹住宅,甲方不理解我們要干什么,“怎么能把破竹子種到我們房子上?”我們就得一次一次地說。最近廣州的一個汽車站同意我們把竹子種上去了,整個屋頂都是竹子,竹子就像市政管網式的。說服對方應該不會特難,因為只要是你特別認真思考的結果,它出來都會是一個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可是人跟人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人就不接受了,再說也沒用了,怎么辦?就扛著。有時你扛過去了,他還轉過來了。
經濟、實用和美觀
記:您認為我們目前的住宅存在什么問題?
張:中國的建筑教育是從巴黎美術學院延續來的,有一套共用的審美標準,談比例、尺度,談情調、味道,事實上我們對建筑的認識根本沒這一塊,就是建造。房子是物質的,不管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它里面有一定的規律,有概念思維的理論,這是觀察城市、房子的方法,最終好看不好看是看產品,最重要是用。至于比例問題,對我們來說是荒謬的。
現在建筑院校里的學生,是學畫特別漂亮的畫,畫建筑的形象,可建筑不是畫畫,不只是為了好看。當然永遠都有好看、難看的問題。經濟、實用、美觀三點,不能說既不經濟、又不實用,光涂脂抹粉的有什么用?
其實所謂未來就是現在。現在的人,住房既要享受還要顯示身份,這就出現了所謂的歐陸風——把建筑作為顯示自己的東西,這正好跟未來住宅背道而弛。 因為歐式建筑有它當時的居住環境、生活方式,而且材料也不同,有它一定的工藝支持。現在蓋這種粗制濫造的西洋古典建筑,就不僅是概念的問題,而是質量的問題。
現在市場上的許多建筑,沒有從真正的問題去想——即蓋出來怎么住,就花一些表面功夫。房子被當做布景,用房子的人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事實上風格并不是老百姓消費建筑的一個關鍵問題。中國的建筑面臨的真正問題是質量,質量不好,才要用裝修去彌補。差的建筑要花三份錢,一份是土建,一份是彌補,還有一份是裝修。要是花一份半錢給它蓋得好點,還省下一份半錢呢。
對于百姓的住家來說,有一個問題——原來可能不是問題——空間割得太碎,現在好多人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空間太浪費,可能這也跟通過房屋來顯示自己的成功的成份多于居住的需要。所以房子的靈活性挺重要,就是能把房子打通,我有錢在房里打網球都行。
在城里漫游
記:開發商們都力圖在大環境里創造一個小環境來吸引住戶,為什么您卻反對小區建設?
張:住宅問題我覺得最核心的一點是城市。這對人的生活質量特別重要,對于一個人來說,不管你有錢沒錢,你到底是只生活在你的房子或你特別封閉的公寓里,還是生活在城市里?現在中國就比較強調我有錢我買別墅,可是你買了一個很大的豪宅,出去就塞車就空氣污染,生活一下就大打折扣。
實際城市化程度高的城市,恰恰住宅不見得很大,因為待客出去等等很方便。我說這話可能有歐洲中心論的嫌疑,但歐洲的城市具有可漫游性。他們的生活質量,一方面像日本,有24小時便利店,每200米有一個,就是說你出了門,步行200米就應該有一家店;還有一種是我出了門,不一定是很有目的,是享受城市。
我對這個特別有感觸。以前我們家是住八面槽,晚上吃完飯,我父母溜達著就到了王府井,碰巧了也買點東西。但現在我們住的這城市,目標和享受城市的關系顛倒了。
我為什么不用溜達用漫游這個詞,就是想本來人應該是在城市里漫游,漫游不了,只好到網上漫游。所以開發商、建筑師一起要做的工作,就要讓人們重新回到城市。我覺得北京特別滑稽,我曾在特別美國化的城市休斯頓呆過,北京現在越來越像休斯頓。這可能有點夸張啊,像月球上的城市,出門就進一輛帶空調的車,想走最快的高速公路到另一點,去干什么呢,無外乎就是購物、吃飯……就是說,你從家到餐館,追求的只是速度。
北京正在往這方向走,一出門就三環四環,也不可能有什么風景。不是說城市大了就不能漫步,上海就很大。北京有些十幾年形成的商業街區,一整治就全給拆了;白頤路、工體外的,我覺得這些景觀并不矛盾。這里面有個本質的問題,就是密度。密度的一個基本概念就是能不能步行。80年代有一個建筑師,盧森堡人,后現代主義的思想方法,有懷舊的一面,他講的有一些我比較認同。他說什么是好的商業街寬度,會比較從容?你逛街是悠閑的,又不是打仗。這寬度就是你走在步行街中間,兩邊的櫥窗都能夠看見。現在我們的白頤路就像一條大河,以前我父親和我母親住路東,還常到路西去走走,現在永遠不去了。這等于街道兩邊的意義永遠沒有了,就像河一樣。
密度是個很重要的概念。在北京,我不知道是不是密度太高了?起碼密度可能組織得不對。比如說,蓋高樓,好像會有很大的觀賞性綠地,可是實用價值并不大。
我對北京中關村有一種擔憂。中關村要想成為硅谷就不太現實。在美國城市有自己的模式,它是由大郊區發展起來的,就有點像咱們現在說的別墅區,但它有商業、有住宅、有辦公,綠化特別好,一定要有小汽車,干一件事跑出去好遠,密度特別低,無法步行。中關村怎么可能是那樣?密度已經挺高了,這種高密度倒實際上有可能不那么依賴汽車,應該大力發展公交、輕軌、地鐵、自行車,甚至滑板、轱轆鞋等等綠色交通工具。由于網絡的發展,人們拿上個筆記本電腦,一個手提電話,隨便咖啡館里一坐,就可以辦公。
北京現在就有兩個榜樣,好了就像東京——可它真說不上好,建筑質量不高,但生活質量高,畢竟有一個建立在高密度之上的便利性,壞得麻煩就成雅典。它完全跟北京是一個特點,我有博物館、衛城我留著,這之間的城市肌理破壞了全不管。
我們認為一個住宅社區是城市的延續而不是割裂的,首先就應該是社區怎么借助城市的很多設施,反過來也一樣,而現在完全是獨立。這就是所謂關門小區,可是人除了有安全感之外,他住在北京還是深圳整個就沒意義了。而且被各個大院、小區割裂之后的中間地帶,就成了剩余地帶,不僅是景觀的問題,也不安全。
有個上海的開發商對此也很感興趣。他說,蓋一個小區要建配套的功能設施,開發另一個小區又得弄一套,成本上就浪費,這里面有管理的問題,是不是也有方法問題?
各階層混雜得看怎么混,絕對的分絕對的合可能也不現實,我提的剖面住宅是針對北京現在住宅就是住宅,商業、辦公分開。從使用上說,一層是商業,二三層辦公,上面是住宅,這種垂直剖面也是個完整的小區概念,不同的空間跟城市發生的關系有一個邏輯。
附文:
“21世紀的住區”
——從作品《重賦活力——從廢棄的廠房到居住社區》說起
1999年6月,北京國際建協大會上,以“21世紀的住區”為題目的學生設計競賽,將一等獎頒給了清華建筑學院研究生趙亮。
在中國西北能源化工基地太原長大的趙亮,親眼看到一個城市幾十年未變的生活模式在90年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批工人下崗,50年代大批建成的大廠房被閑置、廢棄,而城市不斷外、擴大的趨勢正在把這些龐然大物包圍在城市中心。“這一批廠房是中國當時的需要,也是建筑上的獨特景觀。盡管它們多數已經廢棄,但拆除它們需要龐大的費用,同時拆除后的建筑廢料將會給環境造成沉重的負擔。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很多大中城市都出現了。”趙亮說。
趙亮對太原市的一個軍工企業進行調研,最終確定了將這些規模、結構類似,卻又很堅固的廠房改造成居住區的設計方案。
趙亮和他的兩個師兄弟一起完成創作。方案中,每棟條型廠房被改造成容納500戶居民,及帶有商店、社區中心、老人活動中心等設施的居住區。以三跨條形廠房為例,兩邊跨被設計成居住單元,中間跨部分圍合成院落,栽種植物,頂上蓋玻璃,形成可以調節溫度、凈化空氣的“生物氣候緩沖層”。中間跨部分被趙亮們稱作“陽光中庭”,是住戶們的內院。在每8跨廠房的住宅之間,有一跨是公共空間,作為社區的入口,橋把不同的條形廠房連通。公共空間將垂直交通和一些商店、停留空間、綠化結合起來,形成社區戶外活動及居民交往的中心。對于具體的住宅,在設計也預留出住戶對居住空間做主動調整的可能性。
趙亮在他的論文中說:“20世紀的發展帶來了很多新的、好的東西,也毀掉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居民的傳統生活方式注重鄰里關系,傳統的院落式住宅保持了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間原始的親近,而現代社會的高層住宅,單元樓完全破壞了這種關系,人們變得冷漠而孤僻,也缺少和土地、自然、植物之間的直接接觸,因此在未來的住區中應尋求、找回這些因素。在設計中喚回這種原始的關系成為我們的目標之一。”
趙亮的想法開始得到認同。1999年底,上海華聯制藥有限公司邀請趙亮,為他們在虹橋體育場旁邊廢棄的廠房,做可行性研究,其目標就是將廠房改造為休閑娛樂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