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土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庭的建構和悲喜,大體上或早或遲、或多或少地反映著社會的動蕩和變遷,收集了十九世紀上半葉的四張典型的合家照,我想從中解讀隱含在合家照中的社會遺傳密碼。
第一張照片拍攝于1910年,大清宣統二年。這年夏天皖北水災,“平地澤國,人嘆其魚。”這年的11月11日,由中西官紳商學各界成員在上海張園成立的“華洋義賑會”決定募捐賑災。義賑成成員《民立報》記者李壁仞和上海商會滬南分會會長王一亭的兒子王伯南帶上照相機赴皖北災區拍攝災情,“遇有傷心慘目之事,即用攝影法攝之,共得五十五幅”,返滬后在張園舉辦圖片展覽,并制版成小冊子廣為散發,“閱是圖者……無不掩面雪涕”。這張照片就是五十五張災情照片中的一幀。照片中父女三人站在自家的汛墻前栗悚不已,衣衫襤褸,已經一個月粒米未進,長女手中捧著的野草就是一家三口的糧食。因長期食草,父親和小女兒的口欠已長出惡瘡。這是一個饑寒交迫,貧病交加,奄奄待盡的家庭。這個家庭中的母親已經去世,青壯男丁哪去了?記者李壁仞說:“看壯者逃乞一空”(上述引文均引自李壁仞《皖北災民圖說序》)。1910年9月21日的《申報》就有“安徽饑民大隊進入河南歸德府境內騷擾”的報道,1910的大清皇朝已危機四伏,岌岌可危。
第二張照片是清末民初拍攝的北京的一個家庭。一家子坐在廳堂前的階沿下,一幅梅花軸子掛在堂門正中,表明主人書香門第的身份。坐下畫軸下方、照片正中正襟危坐的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主人左右是他的兩個兒子,再左右兩邊的三個女孩是主人的女兒。雖然高個女兒的年齡比兩個兒子大,但在中國傳統家庭中兒子的地位絕對大于女兒,因此大女兒只得靠邊坐。使人難理解的是睛左側兩位側身坐著的女子,她們與主人是什么關系?是他的兒媳嗎?如果是兒媳,她們應該坐在兒子的旁邊,在封建禮教中是“妻以夫榮,母以子貴”的,妻的地位和丈夫的地位是相對應的。她們是這家的女仆嗎?女仆在合家歡的照片中是不會有她們的影子的。根據我的理解,這兩個側身坐著的女子,是主人的兩位小妾。主人的大夫人在合家歡中沒有身影,說明已經去世。與主人并排坐的是大夫人正出的兒女,席地坐的孩子估計是妾生的庶出的兒女。兒女雖然比母親輩分小,但他們身上有主人的血統,所以小輩兒女倒可以正面對著鏡頭。這一張合家照是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封建化理道德的形象華展示。
第三張照片拍攝于1924年6月27日。這是上海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的合影,是這家少爺用自己買的進口相機拍攝的家庭生活照,沒有照相館技師拍照合家歡照片的那種尊卑排列的程式化格局,人物或坐或站,或俯或爺,彈琴唱歌,調侃談笑,完全自由地在鏡頭前展示。雖然二十年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國老百姓不知道照相機是什么東西,但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已經很熟悉照相機了,他們在照相機鏡頭前就像電影演員在鏡頭前一樣表現自如。這個家庭的富裕程度在鏡頭里也能略知一斑。這是一個裝璜考就的豪華住宅。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也不能這種裝璜已經落后。他們的穿著打扮,就今天的眼光來評價仍然可以說很時髦。
第四張照片拍攝于四十年代的江南農村。一個小報記者帶著照相機拍下這張家庭合影。拍照的地點在農家土屋前,坑坑洼洼的土路和凹凸斑駁的土墻為典型人物選擇了典型環境,十分確切地傳達了四十年代中國農村貧窮落后的信息。攝影師為了及時捕捉鏡頭前一家四口不同表情,差一點漏掉左面神色驚訝的小孩,大一點的小孩面對鏡頭忍俊不禁,剛笑出聲便遭到了母親嚴厲的斥責。穿著臃腫的小腳母親可能是第一次面對鏡頭,丈夫提醒她要面帶笑容,當她正準備微露唇齒扮演笑臉的時候,邊上的兒子忍不住笑出了聲。母親裝扮出的笑顏被兒子的笑聲破壞,正在她側臉斥責兒子、兒子忍住笑聲的那一刻,攝影師按動了快門。照片中戴禮帽穿長衫的家庭主人,恰到好處地舒展開他臉上的肌肉,表露出討好和感激攝影師的笑容,因為這是一張免費的合家歡。這位家庭主人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是太土了,但在六十多年前的中國農村,頭上能戴一頂禮帽是很前衛的。那沉著得體地對鏡頭的樣子,說明他見過世面,有點知識,是個小知識分子或者小商販一類人物。農村村民祖傳下來的照片特別地少,關于農村和農民的照片大多是記者拍攝的。解放前攝影幾乎是城里人的事,農民見至少到攝影師,也不理解攝影術,甚至認為照相匣子對著自己會攝去靈這位農家主人領著家人勇敢地面對鏡頭實在是難得的。
歷史的家庭在一張張的照片中定格了,昔日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信息都被有意無意地捕捉到了鏡頭里。解讀歷史原本是一件累人的事。可是在圖像中解讀歷史,解續衍變中的世情百態,還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