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男兒淚,錚錚女兒情

○邱秀華 王美蕓

媒妁之言,牽出一段郎才女貌的姻緣

1935年,杜賢貴出生在川東華鎣山大山區。她的父親是碗廠廠長,家道殷實。杜賢貴從小就聰明伶俐,加上長得水靈靈的很是惹人疼愛。按那時當地的風俗,一般人家的子女10來歲都訂了娃娃親,杜賢貴自然也不例外。上門說親的人無數,杜父挑來撿去相中了一戶姓陳的大戶人家的第五個兒子陳安琥。

訂親那年杜賢貴才10歲,還是一個扎著小辮成天東奔西跑的小丫頭。婚姻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遙遠的事情。村里人時常開她的玩笑:“貴丫頭,怎么不跑去找你男人,他在重慶的大學堂等著你呢!”杜賢貴這時會羞答答地跑開,她知道自己有了一個未婚夫,以后要嫁給他,生活一輩子。

當時的陳安琥14歲,長得一表人才,按鄉里人說,很有官相。陳安琥12歲就表現出超乎常人的才干,13歲又擔任了學生會主席。倔強的性格驅使他把一門心思放在了學校,絲毫不去想這樁被父老鄉親都認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親事。杜賢貴對這門親事充滿了憧憬。她知道陳安琥是學校里的拔尖人物,覺得自己很有光彩。小賢貴又聽說自己的未婚夫在學校里干著反對國民黨的事,心里充滿著敬佩。值得一提的是,陳安琥的大哥在抗日戰爭時投筆從戎參加了由青年學生組成的國民黨新一軍,因抗戰有功成為國民黨的高級軍官,1947年被派往臺灣。陳安琥走的卻是另一條道路,由此可以想象當年的他多么激進愛國。

朝朝暮暮,等回一個飽受創傷的“戰俘”

杜賢貴在為陳安琥的命運擔驚受怕中過了幾年,終于等到解放。陳安琥當上了重慶市江北中學的學生會主席。這時候兩家都準備把親事給辦了,然而朝鮮戰爭爆發,陳安琥不顧江北中學李軍校長的勸阻,表示不上大學,要去朝鮮,保家衛國。父親苦勸無效后要陳安琥先把婚事辦了。陳安琥找到杜賢貴說:“國難當頭,我們不應該只顧個人私事,再說,你不是知道那首古詩嗎: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怎么能在現在與心愛的人結婚呢,這對你不公平。”即便她心里有一千萬個舍不得他走的理由,她依然會支持他——這個從小讓她佩服的人。陳安琥一心報國,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對流著淚的杜賢貴說:“你是一個心地善良、通情達理的好姑娘,值得我愛。不過,在我參軍期間,如果你發現有比我更合適的男子,你可以嫁給他。”當時杜賢貴想,送郎上戰場只會有三種結局:要么心上人凱旋,要么負傷而回,要么戰死沙場。對這三種結果,她都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哪種結局,她都是陳安琥的女人。

杜賢貴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卻在陳安琥走后的一段日子里茶飯不思。她時常夢見硝煙彌漫的戰場陳安琥負傷累累,重重的血腥幾次讓她從夢中驚叫起來。

一年過去了,陳安琥沒有任何消息。這時候土改開始了,受極左政策的影響,陳安琥的父親被錯劃為地主并遭迫害致死,家中財產被一律沒收,全家還被趕出家門,無家可歸的陳家人被迫住進了巖洞。杜賢貴的父親因為是小工商業者沒有受到土改的影響。很多人認為陳家破產了,陳家的兒子上了戰場,早已沒有了消息,肯定是戰死了,便上門提親。杜賢貴堅決不答應,她冒著政治風險經常去巖洞照顧陳安琥的家人。

又過了一年,陳安琥依然杳無音信。那時杜家還富,加之杜賢貴出落得越來越水靈,又是高小畢業,這在當時并不多見,因此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有當干部的,有當教師的,可被杜賢貴一概拒之門外。

一天,一個外村人突然帶來“陳安琥早就在朝鮮戰場犧牲了”的消息。晴天霹靂炸響在杜賢貴的腦門上,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日夜擔心的事情竟會變成現實,一顆心頓時被掏空了。她整整哭了一夜,嗓子哭啞了。但她最后對自己說:“我不相信他死了,我沒見過尸體,我不信!”杜賢貴就是憑借這個信念支撐著自己繼續等下去。如果以前人們還理解她對陳安琥的癡心,那現在她就是人們眼里“不太正常”的人了。等一個“死人”這是哪門子的事?

這一等又是兩年。這兩年里杜賢貴受盡了白眼和人們的指指點點。

1954年,同村去參軍的人或陸續回來或被正式告知追認為烈士,卻沒有陳安琥的任何消息。杜賢貴真的有些絕望了。

1954年的秋天,陳安琥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村里,欣喜若狂的杜賢貴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他,然而一出門就被一個可怕的消息震住了:陳安琥是作為戰俘被遣送回來的。“戰俘!”“戰俘!”杜賢貴覺得天旋地轉,在那個年月里,人們可以接受的是戰死沙場,可以理解的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們要的是“烈士”,而不是“戰俘”。在杜賢貴的眼里,“戰俘”無異于“投降”。她經得起朝朝暮暮的等待,卻受不了從少女時代就在心里立的一座豐碑在現實生活中的轟然崩塌。其實古往今來,有戰爭就有戰俘。因為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并不是完全能由自己主宰。

陳安琥被俘后,也想到過“舍身取義”,但后來明白那只是無謂的犧牲。當時敵人強迫戰俘去臺灣,也有一些人去了臺灣,有的今天還成了衣錦還鄉的大款。但他放棄了去臺灣找大哥的機會,冒著生命危險逃了出來。然而故土人事已非,父親已死,家被查封,家產被沒收,家人被趕出家門……除了這些,他還得面對人們的白眼。他無法忍受未婚妻那雙絕望的眼睛,陳安琥開始后悔自己依然活著……

杜賢貴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在所有的人都對陳安琥鄙視的情況下,她為什么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呢?她毅然決定:“馬上與眼前的這個戰俘結婚!”盡管當時對志愿軍回國戰俘的迫害還沒有正式開始,但是陳安琥已經完全明白他的余生一定不再安寧。

杜賢貴的決定使村里一下子炸了鍋,很多人勸杜賢貴:“你瘋了,你現在還戀他什么,他什么都沒有。”

杜賢貴終于和陳安琥結婚了。一間簡陋的土房是他們的新房。陳安琥問她:“你為什么從來問我怎么當了戰俘?”杜賢貴盯著丈夫:“我相信你有不得已的苦衷。”陳安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這個連遭變故從未落淚的七尺男兒在新婚之夜哭了。

婚后的陳安琥充滿了“贖罪”的心理。他拼命的挖土種地,雙手打滿了血泡。積極地參加村里的宣傳隊,又辦起了補習班……

1965年,鄉政府任命陳安琥為茨竹中心學校代課老師。由于工作成績優異,不久,江北縣文教局下文批準他為光榮的人民教師。婚后陳安琥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他終于得到了社會的承認。

攜手相持,風風雨雨共度坎坷人生

陳安琥當上教師后更加拼命地工作,每天查閱大量的資料,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連吃飯都顧不上,更沒有時間回到校園附近的家中去陪妻子。

但一個家必須由男人與女人共同維系,杜賢貴一個人里里外外地操勞,時間一久心里便不是滋味。別的夫妻都是恩恩愛愛一塊勞作,自己卻孓然一身,不論重活、臟活都要一個人擔著。

一天下午,杜賢貴約了村里的姐妹一同到山里去砍柴,由于這座山比較偏遠,很少會有人來,所以山上的干柴特別多,杜賢貴和眾姐妹拾著拾著竟忘了時間,等到收拾好工具準備下山時天已經全黑下來,山路已經看不清,幾個人不敢下山只好呆在山頭想辦法。這時候山路上隱隱有了亮光,是村里的人舉著火把來尋她們了。杜賢貴身邊的姐妹看見自己的丈夫遠遠地走來,激動地一邊喊著丈夫的名字一邊沖下小路,只有杜賢貴一個人靜靜地站著,心里像針扎一樣陣陣作痛。她知道陳安琥是不會來的,他現在一定又在辦公室忙著備明天的課。

杜賢貴回到家,撲在床上放聲大哭。

第二天一大早,她沖進陳安琥的宿舍,看著因為工作而消瘦的丈夫,百感交集:“安琥,我們回家吧!”陳安琥這幾天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根本沒有發現妻子的異樣,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先走,我忙得很!”杜賢貴的怒火被這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點燃,她一把掃了桌上的資料,邊哭邊喊:“你還要不要家?從當上這教師你回過幾次家?家里的活你干過幾次?我一個人從早忙到晚,連個訴苦的人都沒有,我嫁了男人跟沒有男人一樣,這日子我不想過了!”杜賢貴說完站在墻角抹眼淚,陳安琥走近妻子擁著她的肩:“賢貴,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欠你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你知道我的身份,出生地主,又是臺屬,還是一個“戰俘”,我只有不停地工作才能證明自己。”

杜賢貴深愛著丈夫,她含著淚蹲下身子一張一張地去拾散落在地上的資料,陳安琥也默默地蹲下來,夫妻倆一張一張地拾,就像在拾一份份的幸福。

功夫不負有心人。陳安琥終于得到了肯定。他被調到寨坪中心學校去當代理教導主任,受到越來越多人的敬重。可這時,不幸又一次降臨在他的頭上。

寨坪中心學校某領導受極左思潮的影響,又因為陳安琥工作成績顯著而嫉賢妒能,“四清”工作組一來,就以“叛黨叛國”的罪名告了陳安琥一狀,使得陳安琥又一次陷進苦海。

陳安琥被下放到茨竹中心學校伙食團挑水,遠離了他深愛的三尺講臺。他開始絕望了,一整天不開口說一句話,不停歇地挑水,肩膀挑腫了,脫了皮還不肯停下來。杜賢貴為丈夫著急,可又勸不住丈夫,只能默默地跟在丈夫身后從井臺到食堂,再從食堂到井臺,一遍一遍來回地陪著挑水。妻子的真情終于感化了陳安琥,他放棄了求死。就在這時組織上又宣布:“清洗陳安琥回農村。”陳安琥安安全全地絕望了,他對妻子說:“賢貴,結婚前你為了等我受盡了苦,現在你跟著我擔驚受怕,我是個沒用的人,不能給你什么,你還是離開我吧!”杜賢貴握著丈夫的手:“不就是回農村嗎?有這雙手還怕沒有飯吃?”

農民有評價好人壞人的樸素標準:只要你不游手好閑,好好干活,就不是壞人。所以杜賢貴和丈夫回到農村倒是過了一段比當教師平靜的日子。

“文革”期間,陳安琥自然在劫難逃。但是夫妻倆患難與共,終于挺了過來。到了70年代中期,陳安琥成了遠近聞名的科學種田能手,成了很多農民欽佩和學習的榜樣,他想這輩子就種田為生了,可1978年,他的命運發生了巨變。當時全區唯一的完全中學茨竹中學創辦全區第一個初中重點班,竟沒有從全區數百名中學教師中挑選出合格的語文教師和班主任,而選中了“農民”陳安琥。在妻子的關心和支持下,他不僅把工作干得很好,還考進了重慶師范學院語文本科函授班,經過幾年的自學,獲得了本科文憑,在年近半百時圓了大學夢。但是直到1980年3月,陳安琥的問題才正式得到解決,他在茨竹中學任教直到退休。

老兩口在農村安了家,陳安琥以雙倍的愛去關心妻子,彌補自己多年對妻子虧欠的愛。夫妻倆種了一小片菜地,他們相伴而作,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惹得鄉親們羨慕:“看他倆,那才叫過日子!”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安琥又開始不平靜了,鄉村幼兒園設備簡陋,師資力量缺乏,他想開設一所幼兒園。

杜緊貴發現了丈夫的異樣,從信用社取出自己幾十年省吃儉用的幾千元積蓄,遞給丈夫:“安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別悶壞了自己。”陳安琥用顫抖的手接過錢,感動得熱淚盈眶。

海峽兩岸關系解凍后,失散數十年的陳安琥的大哥與家里聯系上了。陳安琥動員大哥出資辦幼兒園,他的大哥還為茨竹中學捐贈了一座圖書館。

現在,這個叫“洪玲”的幼兒園已經有入園兒童155名,全托生近40人,設有大、中、小班,有教職工、醫生12人。這在山區簡直是一個奇跡。他們的幼兒園絕不賺孩子的錢。杜賢貴和丈夫每天相持風雨無阻到兩里外路口去接孩子,在長長山路上延續著他們不老的愛情,并把彼此跨越半個世紀的愛延續在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