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
我19歲那一年,是1996年,那一年我上大學二年級,認識了萬水,他是一名實習醫生。
我與他相識,是因為我媽媽覺得我應該談戀愛,那時我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女孩,相貌姣好,舉止有成,家庭條件也不錯。可是這樣的女孩卻沒有男朋友,這是一件多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于是我媽媽就號召親朋好友來給我介紹對象,我四嬸在一所幼兒園工作,她的頂頭上司郭園長的大兒子還沒有女朋友,也正發愁,于是她們設計我和那個男孩見面。
當時我正在放暑假,無事便去好朋友家里玩,因為天氣熱,我只隨意穿一件藍地粉紅色花的背心短裙,這套衣服是我用棉布被面自己做的,沒想到它竟成了我戀愛面試的禮服。
這天下午,媽媽和四嬸各自給我打了一個傳呼,要我去旺溪公園等她們。我急匆匆趕去時,見到的人中卻多了一個高個子男孩和他的媽媽。一看那場面,傻子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于是低頭站好,就聽兩個媽媽連連講解各自兒女的特長,我忽然想到農民牽著自己養大的牲口去趕集的情景,不禁一陣惡心,我媽媽是個還算年輕的愿意小打小鬧趕時髦的女子,可是這么土的事她都做得出,我對她很失望。但是我沒有更聰明的辦法脫身,直到多余的人都散去,只剩下我和那個男孩。
他就是萬水,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個人。
我和萬水見家長都走了,十分的羞澀尷尬,談了一小會兒話,我決定回家。看得出他像完成了作業一樣呼出一口氣,但這個小動作卻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有那么悶嗎?跟我聊天就那么累嗎?這算是有誠意嗎?我們各自留下了電話,他沒有說再見面之類的話,這又使我覺得很羞恥,顯然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戀愛方式。
但是隔天,萬水又約了我,這一次,我盛裝而往,一切細節都花盡了心思,力圖讓他驚艷,我記得清清楚楚:白色紗衣配紫藍灰三色格子布裙,頭上是白色貝蕾帽,手提白色小羊皮手袋,還穿了絲襪高跟鞋。
萬水在公共汽車站等我,我看到他也煥然一新,下車時,我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他一下子扶住了我,我這才發現他有著很大的手掌,很白的皮膚。我們又去旺溪公園閑談,我想:戀愛原來是這么浪費時間的事!我該看的連續劇也給這樣錯過了。
他說話不多,也不少,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子,看我一眼,便躲開目光,羞澀的、憨雅的,我想這一定也是他的初戀,不免心有戚戚。我們又一起喂了猴子。
出了公園,我和萬水已經手牽手。
此后我開始了我的第一場愛情,每天都想著他,聽所有的情歌都覺得那是他唱的,走路時也覺得有雙目光在背后撫摸,雖然開端沉悶無聊,但進入狀態以后感覺還是很好,我漸漸喜歡上他,和戀愛本身。
在一次看電影時,他買了最后一排情侶包廂的票,那天是圣誕節,在漆黑的電影院,伸手不見五指,但他還是找到我的嘴唇,吻了我。我渾身打顫,他嘴唇冰涼,初吻的感覺并不美好,但我還是陶醉了。
暑假過后,我去了沈陽讀書,他則留在大連繼續實習。從開學第一天起我就盼著他的信,因為那時我特愛寫信,也喜歡收到別人的信,更何況,那是情書啊!并且我也希望回信時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知道我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寫一手好字和擁有遣詞造句的能力。
信終于來了。一看信封,我就傻了,怎么這樣一個高個子壯碩的男子,卻寫得如此一手纖小丑陋的字。只見那長長的地址被他寫成一行蚊子腿,而我的芳名竟被安排到郵票的下邊緣,還蓋了個黑乎乎的郵戳——他竟不知道寫信封的基本格式!我咬咬牙拆開信來讀,文筆還通順,還絕對不能與我的文采風流相比。而且,他安排在一個格子里寫兩個字,3百字的稿紙,裝著擠擠挨挨的6百字,我的眼睛都看炸了。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行,這個男孩一定是個小心眼、小氣的人。我最初的反感便隨之而來,于是,在回了一封信后,我不再與他聯系。
隔了一個月,他忽然趕到沈陽來。那時正是深秋,他穿一件火紅的厚襯衫,米色褲子,站在宿舍門口彬彬有禮地等待我,而我矜持地從樓上走下,看到他,忽然知道了什么叫衣冠楚楚。楚楚:干凈整潔的樣子。他是如此一個俊朗的小生,我的心動了。那天我也很不錯,淺咖啡色的毛衣,黑頭發,兩個人站在那里,相看不厭,我忽然撲哧笑了,他這才敢握著我的手,帶我到校外吃晚飯。回來時我的室友讓我招供那個和我一起走的男生是誰,我虛榮,不肯說他是別人介紹的,只說是我高中同學,一直要好。眾人一片艷羨之聲。
這樣過完一個周末,他回大連了。他一走,我就開始想他,包括想他的缺點。少女的心,柔嫩至容不下半粒沙,我輾轉反側,于是他細小丑陋的字成了我的惡夢,我終于無法忍受了。
我寫了一封無情的情書,咚的塞進了郵筒,覺得分外輕松。轉眼寒假來臨,我吃胖了,剪短了頭發,很快樂地準備過年。可是有一天,他來我家找我,我爸媽熱情款待他,我也不能做得太絕決,他瘦了,說想念我,我不予回答,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讓我送他,我就在前面走,外面正在下大雪,我忽然從背后捆緊了我,對我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改好的。”你并沒有錯呀,我想這樣說,但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也許是天氣太冷給凍住了。我只是點了點頭,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什么似的。
我們一起去見他父母,老人很喜歡我,留我吃飯,親手做了炸雞和糖醋魚,回來時他送我,公共汽車上將座位讓給老奶奶,他又給我買了小桃木梳子,因為我喜歡把小梳子和鑰匙放在一起,他又費了很大勁兒給梳子釘了鑰匙圈,幫我拴好,如此細心周到,從無拂述,在應該是懂得珍惜的人才有的好品質。
他撫我的面頰,撫我的頭發,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公主,被人呵護。
但是他一走,我立刻又動搖了,這畢竟是人生大事,選擇他或不選擇,關系到我一生的幸福。我又想到他的字,觸目驚心。
終于,夏天的時候,我們分手了。最后一次見面,是他來找我,我家新搬了家,他卻找到了。我站在門口,說里面亂,你不要進去了。就這樣攔著門。他眼睛紅了,讓我跟他出去談,我不肯,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說不。他就走了。
我想他一定很恨我。
大學畢業,我終于有了新的戀愛。對方是南方人,是我自己揀的。這個人練過書法,寫啟功體端正大字,挺秀。但他個子矮、長相平凡,我卻覺得那只是點滴瑕疵,不足掛齒。
我跟那人來到南方,白手起家,沒有房子、沒有財產、沒有錢。但我知道我為的是什么,也懂得了責任和寬容,他工作忙,我時常一個人在異鄉逛街,口袋癟癟,也不敢買東西。
到處都在蓋樓,我也想買,可是我連付首期的零頭都沒有能力,這時才發現生活在跟我開玩笑,是黑色的幽默,讓人落淚心悸。
如今,我還在生活的最低限掙扎,有時候甚至想如果給我錢,去賣一個腎也可以,但沒人買我的腎。我懷念與我戀愛過的萬水,媽媽說他已經結婚,妻子是中學教師,教物理的。聽到這,我說噢,好呀。電話保守了我的秘密,沒人看到我說這話時的表情。
但我依然沒有后悔我如今的選擇,我丈夫是一個好人,他善良、溫和、像我的哥哥,他上進、大度,雖然有時也吵架,我把我最好的一切給了他:純潔的身體、堅定的信念、成熟的情感,我想這一切應該感謝萬水,是他讓我練習了愛情,才使得如今的我懂得了珍惜、寬容以及熟練地愛一個人。
只是我深深愧疚。如果可以重新擁有初戀,我會選擇一個壞蛋來練習,而留下一個美好的故事,給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