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
坐出租車,我比較喜歡免開尊口的司機,但前不久有一個例外。
在雙方核實都已結婚之后,司機單刀直入地問我(為了醒目,以下司機的話用破折號):———你和老婆處得怎么樣?我們感情很好,不過她目前在國外。
———老婆不在,你可以搞搞方向啦。
我有點不快地說,伺候好一個女人已經不容易,還搞什么方向!———(他不太相信地看看我,隨即表示同意)是啊是啊,一個女人就夠吃不消了!我真佩服那些養小蜜的男人,能把老婆搞定。我可搞不定。你大概也搞不定吧?我反感起來,什么叫搞定?夫妻之間為什么要搞定?———(司機見我拎不清,就轉換話題)看來你們感情不錯,大概你老婆不太作吧?那要看你覺得什么才算作了。也許你老婆的某些做法,你認為是作。但我妻子的同樣做法,我卻認為不算作。所以不是你老婆和我妻子有什么不同,而是你的看法與我的看法有所不同。
———現在出租車生意難做,我老婆又不體諒。我累得半死回家,想清靜一會兒,她卻不肯讓我清靜,還要拚命窮作。
怎么個窮作法?———就是要跟我說話。想跟你說話就叫窮作?難道你覺得,不想跟你說話就是不作?———(司機辯解道)我累得根本不想說話,只想看看足球。我不理她,她就開始窮作了。
那你為什么不理她呢?你理她,她不是就不作了嗎?———可是每天說來說去都是差不多的事,有什么可多說的?你結婚幾年了?
———七年。孩子六歲了。才七年就沒話可說了?大概是談戀愛時都說完了吧。
———是啊。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嘛。難道你打算在墳墓里跟她過一輩子?———我倒沒有想過要離婚。你不想離婚,但是才結婚七年就不想理她,那么你老婆遲早會提出離婚。
———(司機不相信地看著我)不會吧?剛結婚時,雙方還不完全熟悉,談戀愛的時間再長,跟實際生活總有很大的距離,所以許多生活習慣根本不了解,很可能還有偽裝。所以談戀愛時感情再好,婚后還是會有很大矛盾。但即使有矛盾,開頭幾年的矛盾畢竟都是新鮮的,每天都有變化。沒等這股新鮮勁過去,孩子就來了。孩子在五六歲前是最可愛的,也非常新鮮,再大就不新鮮了,有時還很討人嫌。而且這時孩子也有一定自理能力了,夫妻可以松口氣了,原來全神貫注撲在孩子身上的注意力,又轉回夫妻之間,于是再次產生矛盾。這一階段的矛盾再也沒有新鮮感,而是老一套。丈夫即便還沒到在外面另找新鮮感的程度,起碼是疲掉了,感到在墳墓里,不想再理妻子。但妻子決不肯罷休,上海妻子更不肯罷休。上海女人是中國最作的,甚至是全世界最作的。
———太對了,我老婆現在就越來越作了。
那一定是你不再像以前那樣哄她了。
———開車累得要死,回家只想省點勁,誰還有那個情調?你老婆難道不累嗎?———她確實很辛苦,孩子和家務都是她管。
可見要不要情調與累不累無關。你老婆再累,照樣要情調。而且越是累,越是要情調。
———女人就是奇怪,男人累了只想一切太平。
我大笑道,你這樣想,恰恰就太平不了。
———她根本就不講理。她作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純粹是硬扳我錯頭。這么小的事,值得鬧得那么大嗎?我笑道,這說明你的力氣沒用在刀口上。她作之前,你花一分力氣就能哄得她歡天喜地,但你卻不肯。非要等她作起來,你才愿意花十分力氣去應付她,還吃力不討好地賠小心。你想省力,反而更吃力了。
———(司機一臉恍然大悟)是啊,這一點我倒是從來沒想過。怪不得我搞不定她。
我不理他,繼續說,你覺得,你不理她時,她的作還算有道理。等你理她而且哄她了,她反而窮作得比你理她哄她之前更厲害,所以你覺得女人實在不可理喻。
———(司機一臉迷惘)對。她到底還想怎么樣?我又笑道,你這么問,她一定又不答。她不是回答不出,而是不肯回答。討來的哄有什么意思?她要你自己想明白,主動地哄她,持之以恒地哄她。可惜你就是不明白。
———(司機更加茫然了)我不明白什么?你想,是你先不理她,她才作的。如果你一開始就理她,她就不會作。等她作了你才理她哄她,那么她就覺得,用她的作逼出來你的哄有什么意思?所以一旦她作起來,你再哄她就來不及了。你覺得她不講理,她根本就不是要跟你講理,她只是要你哄她。而你在她作起來以后說“依了你還不行嗎”,她還是不肯罷休,所以你氣死了。其實她根本不是為了在這件小事上與你爭論什么。她對某件具體事情的發作,或許確實沒道理,可能是借因頭,但是她要求你像談戀愛時那樣哄她,卻是有道理的。因為她比談戀愛時付出更多,而你比談戀愛時付出更少。你叫她心理怎么平衡?———(司機結結巴巴地說)這倒也是事
但她應該把心里話說出來,讓我明白。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我正色道,她不肯說,是因為如果她說出來,以后你真的“如何如何”時,她就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心實意地對她好,還是照章辦事地敷衍應付她。她希望你發自內心地對她好,理她,哄她,所以你問她“到底想要怎么樣”,只要是女人,就永遠不會說出來。不是說不出,而是不想乞討。你應該明白,她跟你是完全平等的。
———(司機欲言又止,終于默然)如果你不從根本上改變對她的態度,不能真正地尊重她,以后她還會一次又一次地作。你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救火、滅火。救火、滅火用掉的水,雖然多得足夠游泳,但還是會不斷著火。其實她需要的水量,只要能洗個澡就夠了。你如果真正改變了態度,那么根本不必在事后補救時浪費那么多口水。如果你以后終于連事后的救火、滅火都沒有耐心了,不論她怎么樣,索性再也不理她了,那么火勢就會更大,大到把家燒掉。
———(司機又有點不敢相信)真的嗎?當然,到那時她就會找別人去作,找愿意理她哄她的人去作。只要是不太丑的女人,做到這一點非常容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紙。”———(司機有點緊張起來,但又自我安慰地說)我想,我老婆大概還不會。
我微笑道,我敢保證她現在絕對不會,證據就是她還在跟你作。如果她不再跟你作,而且不是在你哄她理她的情況下不作,而是在你不哄不理的情況下不作,那么你就危險了。
那天,大學同學小芳的婚禮結束后,我們幾個說說笑笑下了樓,當走進學校的那條窄道時,大家想起了新娘的故事,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似乎都在尋找各自的感覺。有女同學叫了聲,大家都齊聲問:是叫我嗎?星期五的戀愛故事○伍俊國大學畢業一年后,我還在大學里任助教,工作量很小。有一天碰上了中學時的老校長,他盛情邀我去代教一年語文課。
幾天后,老校長打電話來商量課程安排,說有兩個課時,只好排在星期五晚上,這樣,我每周五回家都要半夜了。幸虧我是單身女孩,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樓,晚歸也不礙著誰,我就應允了。
然而星期五晚上回宿舍時,我還是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單身宿舍樓在校園的最后端,前面有兩排并排的靠得很近的狹長的高樓,中間一段百來米的窄窄長長的過道是我回宿舍的必經之道。那陣路燈全壞了,黑燈瞎火沒有一點光亮。那天晚上一走進黑道,我的心就開始亂跳,剛走一半又猛聽后面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毛骨聳然的我是摸著墻壁輕手輕足一路小跑出來的,沖回寢室那顆狂跳的心還一個勁地往外蹦。怎么辦?我性格是不讓我向老校長辭退的,只好硬著頭皮再闖下一個星期五了。
又一個星期五,進校門時我的前面一直走著一個腳步沉重的高高的男人。快進那條黑道了,他突然一回頭,眼睛像有光要射出。我一驚,他已進入到黑道中去了。我站在黑道口不動,直聽那腳步聲漸行漸遠,并且再也聽不見時,我才甩打著我的提包“殺”過了黑道,居然平安無事。謝天謝地。
又一個星期五,我與那個腳步聲沉重的男人又一次相遇了。我在前,他在后,依然不緊不慢。我想起了幽靈的故事,到了黑道口,我突然轉過身來,壯著膽子對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說:“你站住,讓我先過去。”他居然很聽話,哼著歌等著我先走。我走過黑道口時想起來,他似乎笑了一下,那歌聲似乎也是給我壯膽的,然而我還是一口氣跑回了寢室。
一個又一個星期五……夜半時分,我與那個男人常常相遇,或前或后,都不說話,像一對鬧了別扭的戀人,我走在前時,他總是哼著歌等我先走完黑道口才慢慢過去;他走在前時,我也等他先走完黑道口,害怕在我心中不斷消隱。
那天,我真想上前幾步,對他說聲一道走,但長期的沉默和羞澀讓我欲言又止,終未說出口。直到又一個星期五,我與他照例一前一后走到黑道口。他略停頓就邁入了黑道,我照常站在黑道口等他先過。風搖動樹上的枝葉冷冰冰地掃過我的后頸,我“哇”地驚叫了一聲。
他突然又從黑道里走了出來,看著我驚嚇的樣子問:“請問,是叫我嗎?”我一怔,趕緊道:“對!我們一道走,好嗎?”黑道很黑,夜很靜,我們靜靜在黑道里走。我在前,他在后,我感覺得到他的前腳抬起時我的后腳正好也抬起。
再后來,那一年語文課代教完了,那星期五的黑道也走完了,我戀愛了,與這個黑道中的男人。
在愛情的道口上,在我心緒不定時,他總說:“請問,是叫我嗎?”我就跟他一起走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前腳抬起時我的后腳也正好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