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墨
既獨且聯
一本攝影書上有句名言:“當一項藝術開始模仿另一項藝術時,它就開始沒落了。”
我旁注道:“當一項藝術開始拒絕向另一項藝術吸收營養時,它就開始僵化了。”
“請你說說二者孰錯孰對。”
“何必總要分個你是我非?”
面對信息時代世界多極化、經濟一體化的大趨勢,人類是要“全球化”還是要“民族化”的爭論不絕于耳。
面對后現代觀念跨越國家疆域、泯沒藝術界限的大潮流,藝術要“純粹化”還是要“混血化”的辯論累牘連篇。……
時代在飛速發展,而我們的思維方式卻還在原地踏步。那種簡單“決定論”的線性思維,那種“非此即彼”的二值思維,已經成了化在我們血液中的思維習慣。《紅樓夢》中婦姑勃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冷戰時代敵對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極左時期幼稚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深深刻進我們的記憶,以至于我們當做“圣經”一遍遍背誦時,根本發現不了它們所包含的荒謬可笑之處。
當我們從習慣思維定勢中解脫出來,以一種博大的胸懷、相對的視角、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就會發現,似乎互相對立的兩種說法、兩種主張,常常是各有各的道理,并非總是有對錯之分,也并非總是水火不容。
倒是下面這些閃著智慧之光的名言,值得我們再三品味:
“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莊子·秋水》)
“真理之河總是分成兩條河道,然后又重新合流。兩河之間的島民花費畢生光陰爭論何處是主流。”(西里爾·康諾利《不平靜的墳墓》)
“最優秀的人們總是把自己的優秀歸功于各種被認為水火不容的品質的完美結合。”(伯特蘭·羅素《懷疑論文集》)
“走向成熟就是獨立得更徹底而又聯系得更緊密。”(霍夫曼斯塔爾《友人之書》)
碰巧,最近兩個會議的相繼召開印證了這些名言。
6月16日,“21世紀論壇2000年會議”在中國北京閉幕。來自 20多個國家的76位代表出席了會議。組委會主席葉選平在閉幕式致辭中所表述的思想,得到與會者的普遍贊同:“‘經濟全球化作為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正在改變著中國,改變著亞洲,改變著世界。中國要發展,亞洲要發展,世界要發展,各國要解決面臨的諸多難題,理當順應‘經濟全球化的趨勢,融入‘經濟全球化的潮流,因勢利導,趨福避禍,才能實現雙贏、多贏的目標。”
6月17日,“首屆國際文化論壇”在法國巴黎閉幕。來自50多個國家的數百名與會代表在會上通過了《文化性和文化多樣性權利憲章》。呼吁有關國際組織及各國政府采取措施,加強管理,變各國間經濟文化的單向流動為雙向交流,維護各民族的文化藝術和宗教信仰,維護世界文化的多樣性。
聯合國已經決定將 2001年定為各文明之間的對話年。看來不同文明間的對話,也許比自我中心論的“獨尊”更適合當代世界潮流。——民族獨立,應該是全球化背景下謀求的新獨立。
那么,不同藝術種類之間的對話,也許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更利于藝術的健康發展。——藝術純粹,應該是打破邊界后重建的新邊界。
這就是21世紀人類應該采納的思維方式。
這也是未來攝影家應該具有的寬廣胸懷。
既實且虛
攝影雖然才有一個多世紀的歷史,但是對攝影“記錄性紀實性見證性”、“決定性的瞬間”、“時光隧道的驛站”、“尊重順從對象”等現實主義的定位已經根深蒂固。這種觀念,是許多攝影大師的經驗總結,應該成為攝影的法則和律條,并且將來也仍然有著它持久的生命力。但是應該明確的是,這一“紀實本質論”是過去時代的經驗總結,如果把它凝固化、絕對化、唯一化,那么它就會成為阻礙攝影藝術新發展的阻力。
21世紀是信息的世紀。人類生活最突出的變化之一,就是從一個實存的世界進入了一個虛擬的世界。數字化開辟了人類生存的新空間,模擬——虛擬,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模擬性虛擬、超越性虛擬、戲謔性虛擬、悖謬性虛擬……,虛擬電視節目主持人、虛擬社區、虛擬學校、虛擬博物館、虛擬電影院……將使現存的模擬世界成為虛擬海洋中的一個小島。
例如,虛擬主持人、虛擬演員盡管在幽默和人情味上一時還難以同人類演員相提并論,但是它們也具有真人一樣的聰明才智和獨立“人格”,它們可以比施瓦辛格更強壯,比卓別林更滑稽,比麥當娜更嫵媚,而且青春常在,活力永存,連續工作,不須退休。最近虛擬電視主持人安娜的誕生和電影《古墓麗影》的女主角入選全球知名人物,都標志著人們對虛擬人物和虛擬世界的認可。
又如,不久前在索馬里摩加迪沙附近發生了一起小型沙暴,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看到空中飛卷的沙塵漸漸組成一幅高約150米的耶穌肖像,發懵的士兵連忙下跪祈禱。事后才知道,這是美國駐索馬里維和部隊心理戰分隊進行的全息圖像生成試驗,是高級計算機模擬的虛擬現實。這些虛擬可以是己方部隊的作戰部署及行動,也可以是雙方交戰的激烈場面,還可以是敵方潰逃的景象。這些實際并未發生的虛擬信息一旦進入敵方指揮控動系統,就會使其認虛為實,造成指揮控制的混亂。
總之,凡是你能看到、想到、悟到的東西,都可以在電腦里數字化生成。難怪虛擬世界被稱為人類“自創的伊甸園”。
由“實存”到“虛存”,一字之差,卻會引發一連串的“多米諾效應”。
對于攝影來說,首先就是“紀實”的含義面臨空前的挑戰。你不是要“尊重順從對象”嗎?那么面對“虛擬現實”的“對象”,你要不要尊重順從?俗話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換言之,“虛作實時實亦虛,實作虛時虛亦實”。看來,“紀實”和“紀虛”也需要對話互滲,傳統的“紀實”含義也該發展發展。
——美國攝影家杜安·麥可斯說:“我的工作總是由我所不知道和看不見的東西著手。……無中生有是一則真理,追求它才有喜悅可言。”
——瑞士攝影家克利斯丁·俄克說:“在事物背后的事物是最重要的。”
——法國攝影家布納德·弗孔則強調:“我的攝影表現是‘不留任何余地給真實的‘構造事物。”(阮義忠《當代攝影新銳》)
一百多年前,攝影挑戰寫實繪畫,導致寫實繪畫的解構和現代繪畫流派的崛起;一百多年后,虛擬圖像挑戰攝影,必然導致紀實攝影的解構和后現代攝影的誕生。
所以,我在《攝影:世紀轉換》一文中說:“對于古典攝影來說,可以說攝影的本質是‘紀實;對于現代攝影來說,攝影的本質應該是‘影像的極端個性化創造;對于后現代攝影來說,攝影的本質應該是‘影像的激進綜合性重構。”(《大眾攝影》2000. 1)
在共時態上,我們當今處在一個實虛并存的世界,攝影也處在一個多元共生的狀態。記錄、串連、拼合、集錦、疊放、制造、雙關、多義、夢幻、虛擬……,都不能再“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地“欺行霸市”。它們既可以“立交橋式”地各行其道;亦可“雞尾酒式”地分層互滲;也可以“鹽糖水式”地融為一體;不同風格、流派、方法都可在對話中保持、改變或重建自己的個性,為21世紀的攝影藝術創造蓬勃發展的新生機。
既后且前
雖然,謝赫說:“跡有巧拙,藝無古今。”(《古畫品錄》)藝術并不以古今論優劣,每個時代都有不朽的杰作。
不過,劉勰還是指出“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心雕龍》)因為,人類的生存方式在變,思維方式在變,攝影的觀念技巧就不得不隨之推移。
況且,大樹下面長不成大樹,模仿前人的杰作永遠成不了杰作,所以蕭子顯強調:“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南齊書·文學傳論》)。就連非常重視傳統的黃賓虹也說:“事貴善因,亦貴善變。《易》曰:變則通,通則久。……茫茫世宙,藝術變通,當有非邦域所可限者。……常稽世界圖畫,其歷史所載,為因為變,不知凡幾遷移。畫法常新,而不廢舊。”(《序(新畫法)》)
未必新作都是杰作,但杰作終將誕生在新變和新創之中。當然,新變不是狗熊掰包谷式地丟失之變、斷裂之變,而是具有遺傳性的因變、承變,具有異質性的嬗變、蛻變。
也并非凡是前衛就是進步,現代藝術有的卻是由三維視幻空間向二維平面空間的倒退和還原。常常是,連續的左轉轉到了右邊;是超前的“先頭部隊”往往到最滯后的“收容部隊”去找新靈感,不知不覺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往前看”和“往后看”,相反的字有時指的卻是同一個方向。“后現代”反而是“前當代”,“后學”往往是“新學”的同義詞。所以,在“前后”、“新舊”之間我們也不要“非此即彼”地一刀切開,而要將其置于流動的“場”中作對話之觀,綜合之觀,超越之觀。
原始藝術是漁獵社會的產物。它帶著原始人對神秘超自然力的敬畏,其視覺形態粗疏、簡略、含混、多義。
古典藝術是農業社會的產物。它帶著農耕者對風霜雨雪、四季循環的體驗,其視覺形態和諧、完整、優雅、自足。
現代藝術是工業社會的產物。它帶著產業工人社會精細分工、重復勞動造成的異化及世界大戰導致的對人性的懷疑,其視覺形態裂變、破碎、丑陋、刺激。
當代藝術(后現代藝術)是信息社會(后工業社會)的產物。它帶著信息網絡造成的時空縮略和心理縮略,把整個地球人網進一個“村莊”,其視覺形態聚變、綜合、重疊、擁擠。
在歷時態上,我們處在一個古今并存的新世界,年輕的攝影也可以從原始、古典、現代、當代任何一個歷史階段的藝術汲取營養,形成自己不與人同的風格和流派。不妨說,當今沒有固定的唯一的批評標準,人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和能力作自由選擇,任何選擇都有創造的天地和契機。
也正因如此,我們不能拿原始藝術的樸拙去批評古典藝術的優雅;也不能拿古典藝術的完整去批評現代藝術的碎裂;亦不能拿現代藝術的純粹去衡量當代藝術的堆疊。我們要習慣于這個“畫法常新,而不廢舊”的多元時代,用公平競爭去創作出優秀作品,而不是用“異元批評”去排斥異己流派。
“知者創物,巧者述之。”(《考工記》)——忽視做智者創造未有的東西,安于做巧者敘述看到的東西——這就是過去攝影家的傳統法則。
走向對話,既獨且聯,既實且虛,既后且前——溝通巧智,既述且創——這當是21世紀攝影藝術發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