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路
走進夏冰的“自由鷹攝影工作室”,第一個反應就是先轉過身來,背對攝影家的黑白作品,先讓情緒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因為就在這樣一間小小的工作室的墻面上,黑與白的沖突強烈得讓你會有暈眩的感覺。這時我所面對的大門外,是夏冰寓居的大上海國際花園——在90年代中期,這一被稱為第一批成功人士入住的建筑,凝聚著一種典雅的品位和難以言說的輕愁。廣場中間的噴水池在夕陽的余輝中閃爍著五彩的光芒,漸漸將巴洛克建筑巨大的身影模糊成一種夢的虛幻。然而夏冰的攝影作品卻以強烈而真實的力量將我拉回到現實之中,讓我讀出了一種在這個日益浮靡的大都市中難能可貴的激情。
初讀夏冰——簡單和簡潔
初讀夏冰的黑白世界,首先是一種表層意義上的簡單的構成。這樣的簡單首先有一種好處,就是一下子能緊緊地抓住人們的目光。簡簡單單的光影結構,卻以極其抽象的力量重重地錘擊視覺審美的空間,泛起轟然的回音。
一旦你被夏冰的黑白作品中那種簡單的錘擊重重地擊打了之后,這樣的黑與白的簡單構成很快會轉化成一種簡潔卻更為豐富的內在力量,讓人們在欣賞這樣的黑白攝影時,既可以通過想象的力量在頭腦中還原攝影家當時所能體驗到的情境,也可以想象出攝影家當時還無法感受到的魅力,這就是抽象的魅力在攝影家和欣賞者之間的雙重作用。

畫家蔡小松夏 冰攝
也許,曾經拉了10年二胡的夏冰,早已充分體會到了抽象的意義——那顛來倒去的7個音符,就在幾條簡簡單單的弦上,撥弄出多少離愁別緒,濃縮著生命無語的艱難。離開上海28年的夏冰,在黑龍江的冰天雪地中與自然中最純凈的黑白世界對話了28年的夏冰,當他在大上海國際花園的攝影工作室里迎來他第一個顧客時,依舊以他最擅長也是最為直接的黑白語言,為他新生活的轉折點寫下了一個簡潔的音符……夏冰就是從他當年那架簡單的海鷗4A相機開始,從他那幅享譽全國的黑白攝影作品《等待》開始,將一個又一個簡單的音符以光和影的語匯灑落在已經不再年輕的生命之旅上,濺起無數讓人心跳不已的激情。
正如夏冰所深深體會的,要想獲得有個性的光影風格,關鍵是要學會從紛繁的光影中捕捉你所需要的光線,而不是被表面的光影效果牽著鼻子走。正如著名的藝術心理學家貢布里希在他的《藝術與錯覺》中說的:“藝術家的傾向是看到他要畫的東西,而不是畫他所看到的東西。”攝影家也一樣,他要捕捉的是他需要的個性化的東西,而不只是單純地記錄眼前的一切。
當時的夏冰曾經低聲地向我詢問對他作品的看法,我只是很簡單地回答說,畫面樸實簡潔,具有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因此給人一種“爽”的感覺。一個“爽”字,讓夏冰“嘿嘿”一笑,仿佛遇上知音。的確,夏冰給上海的人像攝影所帶來的,正是這樣一種大氣的“爽”的感覺,讓上海人像的“小家子氣”相形見絀。因為時至今日,我們仍可聽到這樣令人難堪的說法:海派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上海城市人格和精神氣質的塑造,由舊上海以商業精英為中堅,轉變為以職員階層為中堅,不能不使所謂“海派人格”主要表現為城市人格的雷同化──缺少獨立的思想力、城市人格的內傾化──不善于向外拓展,以及城市人格的柔弱化──在本質上缺少陽剛之氣。引用一些不太精確的比喻──人生的每一個皺褶都被精致地熨平,每一聲嘆息都被染成粉紅色;即便哭泣,必定帶著“含淚的微笑”。這種缺少鋒芒和個性的“奶油小生”,固然柔婉含蓄,雅俗共賞,卻損失了自然的生命和人生中那種凝重的、粗糙的、野性的力和美。夏冰的黑白作品,也許正是對這個大都市的藝術形態形成沖擊的最好方式。
再讀夏冰——聚散之間的體驗
在夏冰的“自由鷹攝影工作室”中,有不少是拍攝的名人的黑白作品,比如著名劇作家宗福先和他的夫人,比如《現代家庭》雜志的主編、著名漫畫家潘順祺,還有著名的科幻文學作家彭懿……那些看上去簡簡單單的造型,卻因為有了對光線控制的神來之筆,一下子就將畫面的精神狀態凝聚到了最動人的一點上。
說起光線的控制,早在攝影誕生之前的數百年里,畫家對光影的迷戀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世界著名畫家倫伯朗就是一次在父親磨坊里的意外發現,促使他確定了以繪畫為畢生奮斗的目標。

攝影藝術家陳復禮夏 冰攝
夏冰曾經指著他客廳中的一幅陳復禮先生的黑白作品,讓我猜猜是用什么相機和什么膠卷拍攝的。這幅攝影大師陳復禮先生的黑白肖像(見圖),我是再熟悉不過了——1995年在汕頭參加陳復禮先生的80歲生日慶典和攝影生涯50年紀念的展覽時,展廳前的這幅照片就以祥和的精神風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有想到的是,夏冰在東北為陳復禮先生所拍攝的這幅作品,僅僅是用135相機和國產的樂凱膠卷完成的。材料本身似乎已經不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只要將精神的力量凝聚其中,就是最為難能可貴的。
然而夏冰的想法又讓我感慨不已——說起聚和散的關系,他很認真地向我分析國產感光材料和進口感光材料的區別:優秀的感光材料會對作品最后的還原效果有一種強大的凝聚力,這樣的凝聚力往往是一般的感光材料所無法企及的。一旦感光材料出現了“散”的感覺,往往對一幅作品的效果影響是難以估量的。然而就是在陳復禮先生的那幅肖像中,夏冰以其強有力的控制力量,使精神的凝聚力遠遠強于材料的分散感,從而使國產的感光材料也上升到了一個相當不易的境界。
三讀夏冰——個性與自由的空間
那天晚上,夏冰盤腿坐在他家的客廳地板上,如同多少年前盤腿坐在東北的炕上一樣。然而如今的夏冰已經不復是當年的夏冰,他已經放棄了在齊齊哈爾曾經創下的所有的輝煌,毅然在上海開始了新的開拓。這時夏冰的夫人王玉秋,一個曾經在東北和他共患難、并有過傳奇般經歷的女性,幽幽地說出一段話,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她說當時在攝影界已經小有名氣的夏冰,一直是看不起照相館的影樓人像攝影的,甚至當夏冰后來終于下海、終于開設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家影樓時,許多朋友都說是夏冰可惜了。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強烈而有個性的人生色彩,加上執著和堅毅不拔的努力,使夏冰以他自己的實力堅實地走到了今天。

現實空間夏 冰攝
夏冰拿起了卡拉OK話筒,說他最喜歡唱的一首歌就是劉歡的《少年壯志不言愁》。唱劉歡的歌對他來說確實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一樣的大氣,一樣的“爽”,似乎冥冥之中就有一種回腸蕩氣的默契。然而仔細聽夏冰的歌,他和劉歡的唱法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似乎相同的音色之間,夏冰的力度好像略顯不足,但在抑揚頓挫之間,卻多了幾分韌勁,多了幾分峰回路轉、百折不撓的信心。這大概就是夏冰成功的本質原因所在吧。
談起商業化的影樓操作,夏冰說他常常感到很累,尤其是累在拍攝時的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上。夏冰太講究對感覺的把握了,有時就因為一下子找不到把握對象個性化的感覺空間,從而陷入了久久的苦悶之中。夏冰也太講究個性化語言的運用了,為了將每一次的拍攝都發揮到極致,才產生了一種常人難以體會的累,這樣的累是一般的商業炒作所無法體驗到的,也正是上海的許多影樓總是缺少個性化風格的病因所在。
夏冰以他的韌勁在一步一步向前走著,頑強地以黑和白的光影語言轉換成個性化的視覺圖像。因為創意的黑白光影,在橫向的坐標上就是不同的攝影家獨具個性的用光方式,攝影家對光線的理解越是帶有個性的色彩,越是區別于其它攝影家,創意的力量也就越突出;而在縱向的坐標上,創意的黑白光影則是攝影家在其發展的軌跡中不是墨守陳規,而是銳意進取,時時以嶄新的光影魅力獲得人們出乎意料之外的喝彩。

端坐夏 冰攝
所以那天夏冰問我,他的作品中的致命弱點是什么,他說只有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才可能有進入新一輪的突破。當時的我無言以對,因為短暫的接觸,還難以從更為本質的深度對一個已經具備相當個性的攝影家做出中肯的評價。在我寫這篇文章時,夏冰的追問一直縈繞在腦海中,于是突然形成了下面的一些看法:
在攝影史上,有個性的攝影家總會在光影的營造上獨辟蹊徑,不甘心重復別人。卡希的人像攝影用光悟自舞臺的燈光造型,產生凝重厚實的心理效應;斯泰肯的用光得自電影的手法,大膽通過跳躍的光影效果使單幅的照片也具備了運動的可能;佩恩的人像和時裝攝影采光受到了布拉克和畢加索等立體派繪畫的影響,使攝影的造型也產生了多樣性的迷離叵測;威吉在室外的大白天拍攝也使用閃光燈正面照明,其效果也就別具一格。夏冰距離這樣的境界似乎也不遠了,但似乎還缺少了什么——夏冰并不缺少靈性,畫面上的個性化語言的確已經是很到位了,但仔細分析,卻有時還顯得勉強。也就是說,往往還會顯現出一種生硬的“做”的痕跡,還沒有達到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境界。這恐怕也是導致夏冰常常感到很累的原因之一。想要突破這一點,需要的是更為深厚的文化修養和積淀,需要找到一個更為堅實的高度俯瞰人生和藝術。即便是在商海的沉浮之中,也要舍得為自己留出一些靜下心來的私人空間,潛心“修行”,以沉穩的心態面對世態萬象,這樣就有可能為自己拓展一個更為自由的天地,從而在按下快門的瞬間,以看似更為輕松自如、行云流水的語言,構成更為強烈的藝術個性的視覺畫面。
三讀夏冰,可以說還只是淺嘗輒止,還遠遠沒有讀出具有深度的心靈語匯。應該相信,創意的黑白光影實際上就是攝影家本身不停思索的結果,黑、白、灰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融為他們心靈的一部分,把不可見的思維用光影轉化為可視的形象,也就自然包蘊了對人生的奧秘與哲理的思索。此時,夏冰留在照片上的就不僅是或明或暗的光與影,更是一個獨特靈魂的呢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