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后人的故鄉情

一架香港起航的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這是一架普通的民航機，但從舷梯上走下一位不普通的四十七八的中年男子，身材高而瘦，臉型一看就是中外混血兒。

那是1996年秋，天高云淡，北京的初秋已經有一層涼意了，但香山的紅葉依然搖曳出火紅的情懷。

他就是蔣介石的嫡孫、蔣經國和他的俄籍妻子蔣方良所生的幼子蔣孝勇，攜扶著他手臂下舷梯的不是發妻方智怡，而是他的長子蔣友柏，他的妻子和二兒子蔣友常、三兒子蔣友青在另一架飛機上，也正在向北京飛來。

此次他們全家是在香港“集合”的，蔣孝勇帶大兒子蔣友柏從臺灣飛香港，妻子方智怡帶友常友青從定居的加拿大飛香港。友青才5歲，是他們移居加拿大生的麟兒，本來一家人應該同機飛抵北京，但由于行程暴露，為了擺脫記者追擊，他們一家不得不分坐兩架飛機飛北京。蔣孝勇在舷梯上站停了一下，眺望北京的天空，眺望這塊熟悉而從未踏上過的土地。

他此次來祖國大陸，心中頗為悲涼，一是為了自己的絕癥來北京求名醫，希望對病魔來個斬草除根；二是為了祖父、父親的移靈故鄉，然而，這兩件事，他知道都不是他能夠輕易辦成的，困難重重，但抱著一線希望，他還是來了，因為他對中國統一的前景是有信心的，他曾經多次說過：中華民族的統一必然是不容置疑的，雖然基礎與條件仍然需要時間才能漸趨成熟，更何況無論從主觀或客觀的長遠角度思考，中國統一才更能保障政治、經濟方面在國際社會中的永久利益。

蔣孝勇此行，并沒有告訴叔叔蔣緯國，他們全家在香港停留期間，心直口快的蔣緯國終于知道蔣孝勇正在香港準備回大陸，重要的內容之一是考慮移靈之事，所以，在國民黨臺北市小組會上提出“移靈案”，要求國民黨中央成立“故‘總統’移靈大陸籌備委員會”，討論蔣介石、蔣經國分別移靈大陸南京和浙江溪口的問題，“以奉安入土，以安民心，以促進統一”。這個提案被媒體披露后，引起朝野震動，而在香港的蔣孝勇要前往大陸更是立即成為焦點，被認為有著極深的政治背景，臺灣、香港及海外媒體立即在香港北京張開新聞網捕捉蔣孝勇，為了躲避記者的“追擊”，蔣孝勇不得不帶著全家在香港的酒店緊閉房門，“蟄伏”了十多天，之后分兩批，經過巧妙的金蟬脫殼之計，化用假名，終于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北京。

蔣孝勇是1948年10月在上海出生的，出生后只隨父親蔣經國去過老家溪口，但這也是沒有了記憶的往事。而在蔣孝勇兒童時代的記憶中，對祖父蔣介石還有些印象。當時，在蔣經國的三個兒子中，長子蔣孝文因為酒精中毒，成了癡呆，已無指望，而蔣孝勇作為幼孫，最得晚年的蔣介石寵愛。蔣介石對他的希望是很大的，常常把他帶在身邊。孝勇記得13歲時，蔣介石帶他出去做禮拜，那天下雨，下車后，蔣孝勇伸手擋了擋雨，蔣介石立即對他說：男子漢大丈夫，這么點雨算得了什么?有一次隨蔣介石去金門，祖父帶著他走過一段臺階后，突然發問，剛才我們走過多少臺階啊?蔣孝勇語塞，蔣介石告訴他：要留意小節，你才能看到大處。

成年后的蔣孝勇，一直是蔣經國的私人秘書，很少拋頭露面，被臺灣稱為“蔣家惟一隱于神秘簾幕后的人物”。蔣經國去世后，他謝絕了李登輝的邀請，無意從政，舉家遷居加拿大經商，他說：“我們家庭和中國現代史之間，總要打個休止符。”李登輝“臺獨”嘴臉公然暴露后，蔣孝勇毅然從加拿大頻頻返臺，一改長期以來的低調姿態，通過媒體猛烈抨擊李登輝“日本情結”和分裂中國的圖謀。

然而，正在此時，蔣孝勇奮力一呼的手臂再舉起來已經越來越艱難了，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了，癌細胞在他的體內飛竄，腦子里的腫瘤也在飛長，他先是到香港求醫，效果并不明顯，他決定到北京求醫。然而，他清楚，此行北京，如果病情突變，非但治不好，他自己也極有可能從此長眠不歸了，這樣也好，飄泊的生涯還是回故土畫一個句號吧。臨上飛機前，他對妻子方智怡交待好了最后的打算。

蔣孝勇不事聲張地住進了北京醫院，祖國大陸方面對他的到來安排得體而周到，頭三天是北京有名望的中西醫對他的醫情會診。蔣孝勇在臺灣、香港主要是進行西醫治療，效果不明顯，他本人在大劑量的化療中痛苦異常，常有不如死去的念頭，對西醫的化療，在承受了巨大的軀體之苦的同時，他已經失去了信心。這次，他寄希望于祖國的中醫能夠使他妙手回春，因此，他向西醫方面的權威道歉，擺擺手要求他們“撤”，他說：“對不起，我要找中醫看一看，希望你們不要在意。”“蔣先生，請放心。我們這里你不說，我們也會安排的。”北京醫院的負責人親切地對頗為焦慮的蔣孝勇說。

北京醫院的中醫實力相當強，海內外享譽的名老中醫的號，有時要等數月才能排上，當然，蔣孝勇是特例，有優先看病的“待遇”，一位極有影響的老中醫親自為他施診，對他的病情進行一番“望問聞切”之后，為了使他放松，跟他很隨意地聊起對中醫的看法，蔣孝勇說，他不太相信中醫的秘方。北京醫院的一名老中醫對他說：“實際上，中醫沒有秘方，所謂秘方都是一些人拿來招搖撞騙的，我不是幫你醫好腫瘤，我只能幫你強胃、健腎、補肝，以增加體內的抗病能力。”老中醫告訴蔣孝勇，祖國大陸所進行的中醫研究，只是針對藥性做研究，而不是搞江湖郎中的那套神神鬼鬼的“秘方”。

老中醫的話使蔣孝勇對中醫有了文化上的體認，他感到很親切。隨后，老中醫給他開了一帖藥方，他叫夫人來看藥名，多么富有詩意啊，這是蔣孝勇久未接觸的祖國大陸的氣息，是故土的氣息：沙參、白術、茯苓、清半夏、黃苓、炒陳皮、神曲、雞內金、山慈菇、薏仁米、女貞子、紅棗等等，都是些尋常的中醫藥，但這樣搭配著一天煎服兩次，使蔣孝勇日衰的身體內竟漸漸有了一股力在升騰回旋。北京的名老中醫告訴蔣孝勇：要與病魔展開搏斗，必須先調理好病體，恢復身體，然后，才可進一步由中西醫聯手，來對病魔進行“反攻”。

想想在香港時他幾乎已經踩在了死亡線上，在北京體力很快就得到了一定恢復，蔣孝勇對進一步的治療有了信心，在嚴酷的進一步治療開始前，他要了結自己的心愿，攜全家訪問故鄉——浙江溪口。

為了防止驚動當地，蔣孝勇此次訪問故鄉同樣沒有聲張，接待方面都不清楚他的真實面目，只是按照中臺辦的指令，接待“臺灣方面的客人”。蔣孝勇一家沒有直達溪口，而是在寧波落腳，之后再輕車簡從，直驅溪口。

浙東多山，剡溪左沖右突地奔出萬巒之后豁然開闊，豐沛而和緩地孕育出奉化的世世代代。車行此，蔣孝勇遠遠看到了祖父蔣介石親題的“武嶺”兩個大字，體內熱血沸騰，陌生的故鄉一下子親切起來。

到了，溪口!蔣孝勇一家，像許多旅游者一樣，每人花30元人民幣買張聯票，“參觀”11個景點。他內心自然是波瀾起伏，這山這水，仿佛都顯現出祖父、父親的身影。然而，他又倍感惆悵，此情此景，在他的生命原點故鄉溪口，如今他只能悄悄地來悄悄地去，再也找不到親人，最后一位遠房舅舅也在幾年前去世了。

隨導游而行，第一個景點是“蔣母墓道”，也就是蔣孝勇曾祖母的墓園。墓園在溪口北面約三華里的白巖山魚鱗坳，從山腳書有“蔣母墓道”的青石牌樓到墓道，得上行600多米的石階，友柏、友常兄弟攜扶著蔣孝勇，轎夫見狀，前來兜生意：“到上頭很高的，你坐轎子上去吧，二十元。”蔣孝勇搖頭謝絕了，他對友柏、友常深有感觸地說，這回鄉的路，這認祖的路，40多年了才有機會走第一遭，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啊。

經過半個小時的走走停停，蔣孝勇終于喘著粗氣到了曾祖母墓前，全家獻花跪拜。之后，他們又去掃了祖母毛福梅的墓，祖母的墓在一所中學的操場內，除了赭色的花崗石墓碑及墳冢外，再無其他。蔣孝勇想起父親生前的交待，希望以后能安葬在祖母的墳旁，是啊，祖母太寂寞了，是需要父親來陪伴她。他估量著四周環境，想著日后父親母親安葬于此怎樣才適當。

最讓蔣孝勇激動的當然是對先祖故居的探訪。先是參觀蔣經國曾經住過的小洋房及老家豐鎬房。在這里，到處是正宗的寧波話，蔣孝勇用寧波話與導游攀談起來，導游是第一次聽到一位中年臺灣男子能講如此地道的寧波話，感到吃驚：“我當導游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碰到講溪口話這么地道的臺灣客人。”忙問蔣孝勇是不是溪口人，蔣孝勇笑而不答，但內心很高興。導游繼續帶著蔣孝勇一家走訪參觀蔣家的幾處故居，并且格外認真地介紹起故居關于“蔣老先生”的典故，蔣孝勇帶著微笑聽著，并也向妻子兒子補充著許多細節，這雖然是47年后的首次回故鄉，但故鄉的細節已經融進他的血脈之中，導游越來越緊張，知道自己是在照本宣科，而眼前這位中年人可稱得上是“溪口專家”，后來，導游索性跟在蔣孝勇身邊，聽蔣孝勇講有關蔣家故居的點點滴滴。

蔣孝勇知道祖國大陸方面有嚴格的保密措施，在這臍帶相連的地方，可盡興憑吊，只要自己不聲張，是沒有人會認出他的，然而，在豐鎬房，他還是被一位年紀頗大的工作人員指認了出來。

豐鎬房花木扶疏，原狀得到了很好的維持。蔣孝勇走上二樓，這里布置成了展廳，懸掛著幾十幀放大的舊照片，介紹著祖父各個時期的活動，以及全家的生活側面，在這里，蔣經國以及蔣孝勇本人的照片也清晰可見。

這是祖父和父親度過童年的地方，蔣孝勇站在一幅幅照片前，身邊是妻子兒子，這些照片他太熟悉了。然而，在這里更有特殊的血肉相連的感覺，孝勇久久凝視，想象著祖父和父親在此活動的情景：百年之前，祖父在這里侍母，父親稚齡時的頑皮樣該是怎樣的?不由得，他挽著妻子兒子，向祖父和父親的像低頭致禮。

當時，展廳的老年工作人員看看懸掛的照片，又看看蔣孝勇，臉上有發現了什么的神情，當蔣孝勇轉身離去時，他聽到身后那位工作人員用寧波話興奮地對人說：前面的臺灣客人，就是照片上的這個人。

蔣孝勇在溪口豐鎬房被工作人員認出的一剎那，何嘗不想停步回頭對工作人員說：“是的，我就是這所房屋主人的后代，”然而，他強忍著內心的“顫抖”，沒有這樣做，“故鄉，我為什么不能大聲對你說我回來了呢?”他知道，他畢竟不是普通的游子。蔣孝勇拖著病軀回到臺灣，他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了，祖父父親的移靈之事，該正式提出來了。

關于移靈之事，蔣孝勇這年初在臺灣動手術時開始有了想法。蔣經國在去世前，對后事有交待，希望在時機成熟時——他對蔣孝勇一字一句說過，“蔣家原則上希望你祖父移靈到南京，你祖母百年后到上海，我回到溪口。”蔣經國說到自己的百年后事，蔣孝勇有過詳細的筆錄。當時蔣經國是這樣說的：“母親毛氏生前，我沒有在膝前盡孝，所以在我過世之后在適當時機，希望能遷葬在母親墳旁，生生世世陪伴母親。”蔣孝勇此次到祖國大陸，這樣的想法就更強烈了。他認為，父親蔣經國的想法是可行的，祖父如不能移靈南京的話，還是可以葬回故鄉溪口的。

蔣孝勇之所以對移靈之事感到迫切，是因為李登輝上臺后，臺獨勢力一步步得勢，把始終堅持“一個中國”的蔣家先輩視為仇人。蔣介石、蔣經國浮厝于溪湖、大溪，一直得不到應有的保護，蔣介石的頭像不是被砍了頭，就是被油漆澆了個淋漓盡致。以前樹立在臺灣各地的約50多座蔣介石像，現在也成了多余之物，被亂堆在高雄的一處軍用操場內，見到如此景況，蔣孝勇感到心酸。

李登輝對蔣孝勇的大陸之行耿耿于懷，現在蔣孝勇又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豈不是要他強調“一個中國”?這是他萬萬不愿意看到的事態，為此，李登輝召集國民黨中常委會議，作出了蔣孝勇無權提出移靈的“決議”，回絕了蔣孝勇的要求。

這年底，蔣孝勇帶著初回祖國大陸的記憶，合上了雙眼，臨死前，他對妻兒動情地說：蔣家人是中國人!

(責任編輯 仲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