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0月,我以筆名發表了一篇雜文《說“難免”》,本來是很不起眼的小東西,卻有一些不簡單的遭遇。
事情得從頭說起。先把小文章全抄在下面
說“難免”
尉遲葵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六日《文匯報》載有石渠同志的一篇雜談:《匹夫不可奪志也》,里面說:“在大運動中(例如在肅反運動中),有時發生一點過火的斗爭,傷了自己人的感情,甚至錯誤地搜了自己人的腰包,這也是難免的。但是有些領導干部,把‘難免’二字作為免戰牌,陶醉于‘運動是健康的,成績是主要的’,于是把‘亡羊補牢’的善后工作草草了事,這同樣也是缺乏人道主義的表現。”
這段話說得很好。不過,我覺得,還可以補充一點意見。說是“難免”的事,未必都是真正難免的事。至于“把‘難免’二字作為免戰牌”掛起來的地方,我看那下面簡直就不是什么難免的事。
歐陽修的名文《瀧岡阡表》里面記有他父親關于治獄的一段名言:“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這說的是,治死獄的時候要力求其生,推而廣之,定任何罪之先都要力求其無罪,猶如今天司法工作中所謂“無罪假定”,具體表現為辯護律師的制度。封建王朝的法律,本質上就是殘害人民的,當然不可能有這個制度。那時,個別對人民生命有責任感的法官,就只好這樣地在思想方法上由自己來兼任被告的辯護律師。只有這種“常求其生,猶失之死”,常求其無罪,猶失之有罪的情況,才能說是“難免”的。那時,正像歐陽修的父親那樣,說起來是深感疚心的。
可是 ,某些開口就是“難免”的領導干部,他們雖不是“常求其死”、常求其有罪,至少也不是力求“能免”而竟“難免”,卻是早就預期著“難免”,結果當然就有人“不免”。他們其實是粗枝大葉,浮光掠影,安閑得很,又有什么“難”在哪里!所以他們說起“難免”時,也就那么飄飄然了。
其他許多工作當中,也都有這種“難免”論。例如,工資改革評議會上,領導上提出了草案,有人對某些部分提出了不同意見,卻不讓展開討論,理由是:一次改革就完全合理是不可能的,暫時還有某些不合理是難免的云云。結果還是非照草案通過不可。其實,會議正是為了解決問題,既已有了不同意見,便已提出了合理不合理的問題,偏偏不讓展開討論,這就不是什么“難免”,只是寧肯不合理也硬要那么辦罷了。
清代杰出的作家高鶚說過:“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諉得的。”我想換“不得已”為“難免”,“三字”為“二字”,附《瀧岡阡表》一篇,以贈“難免”論者。(《瀧岡阡表》略。)
我當時為什么要寫這篇小文呢?直接的觸發,就是倒數第二段所述的那件事。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工資改革評議會,我是出席者之一。出版社中共黨委書記、副社長、副總編輯王任叔主持會議。他代表黨委提出一個草案。草案中,編輯五級是實際控制線的最高一級。(何以如此,另有理由,且不詳說。)古典文學編輯部里面,我和小說組長張友鸞、詩歌組長陳邇冬、散文組長王利器都列為五級,惟獨戲曲組長顧學頡列為六級。我認為不妥,力陳顧學頡的學歷、學力、資歷、能力、成績都應該同樣列為五級,古典部四個組長中不應該他一人獨低。王任叔說不出草案中這一項的理由,也沒有指出我的理由有哪些不對,卻堅持草案中的這一項,他就是說:“一次改革就完全合理,是不可能的,暫時還有某些不合理是難免的。”這是他的原話。會上也沒有人支持我的反對,結果是照原草案通過。宣布以后,顧學頡當然很不滿,會上會下表示過,詞氣之間,連我都怪在內,至少怪我沒有為他主持公道,甚至懷疑我也是壓他的。我很同情他,認為他不滿得有理,但是我自然不能將評議會上的爭論告訴他。此后相交數十年,我曾有詩贈他云:“廿年憂喜共,兩鬢雪霜稠。”他答我云:“詩與人俱老,交隨患轉深。”可見當年的芥蒂早已消融。雖是這樣,我始終沒有將當年的實情向他透露一字,現在是他逝世之后,我才在這里第一次說明。現在當然一切都過去了,當時我卻實在氣悶得很。正好看到《文匯報》上那篇文章,提起有些領導干部把“難免”二字掛作免戰牌,正好同王任叔那句話對上號,便寫出那么一篇《說“難免”》來,出出悶氣。
但是,觸發點不過是觸發點。《說“難免”》中,主要還是談的肅反運動。前面四段,大段文字,都是談肅反運動中的“難免”論;直到倒數第二段,才以很少的文字談到工資評議會上的例子,而且這一小段是以“其他”領起的,顯然是次要、陪襯、附帶的位置。此文發表在1956年10月29日《人民日報》八版,很快我就直接間接聽到一些贊成的意見,他們所同感的也顯然都主要在于前四大段。其實,我寫得很粗糙。我根本沒有弄清楚“無罪假定”只是當時法學界有人引進、提倡、主張的,這些人后來大都因此被打成法學界的“右派”,而我說成仿佛是當時司法工作中已經實行著的樣子。我又把辯護律師的制度,說成“無罪假定”的體現,更是信口開河,毫無法學常識。可見我主要只是表達我對于肅反運動擴大化的一種反感,一種不滿,贊成者也出自同樣的心情,談不上什么法學常識與理論。
不久,《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也說“難免”》,署名柳小如,此文一下子就著重指出我是“為一些在肅反運動中受到‘不免’的同志鳴不平”,問題提得很尖銳,但是語詞比較溫和,所持理論——單純從“論點”上看也可以說與我無大差別,都承認事實上有真正是難免的,也有說是“難免”而其實并非難免的。不過他側重前者,認為后者雖有,不必多談;我側重后者,認為應該接受教訓,今后要力求“能免”,不要事先預估“難免”,事后推諉“難免”而已。對他的批評,我沒有答復,沒怎么放在心上。
又不久,一個座談會上,周揚發言,說到某某情況也是難免的,接著引申道:“‘難免論’!嚇嚇,我們就是‘難免論’哩!”說著,還向我看一眼,笑一笑。事情不太妙,雜文寫作立刻剎車,《說“難免”》成了我那一時期寫的最后一篇雜文。
可是,我仍然并未充分估計到情勢的嚴重性。雜文是沒有寫了,第二年整風鳴放期間,我還是對王任叔的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作風提了不少意見。當時,全出版社對黨員領導人提的意見,主要集中于王任叔,其中古典文學編輯部提的最多最尖銳。我是古典文學編輯部歷次小組討論會的主持者,我引導發言和我自己發言,始終注意到只以出版社實際工作范圍為限,不涉及社會上的和國家政治生活上的大問題。這一點點警醒當然毫無用處,“整風”一轉“反右”,立刻把我和古典文學編輯部幾個人揪出來,叫作“舒(蕪)張(友鸞)顧(學頡)李(易)右派小集團”,批得體無完膚。(待到正式定案時不知為什么又沒提“小集團”,只把這幾個人定為“右派分子”。)我對王任叔提的意見,最主要的是說:他1955年領導出版社的肅反運動,因為副總編輯兼古典文學編輯室主任聶紺弩被列為肅反對象,聶的“罪行”之一是“把古典文學編輯室搞成獨立王國”(實際上指的是不佩服王任叔的領導),便在肅反運動后期,專劃一段時間,要古典文學編輯室的人檢討“擁護反革命分子聶紺弩搞獨立王國”的錯誤,尤其是舒蕪、張友鸞二人要檢討“獨立王國的左丞右相”的錯誤。后來,聶紺弩并未被定為“反革命分子”,可是“以反革命分子聶紺弩為首的獨立王國”一說并未宣布更正取消,弄得古典文學編輯部的人成了“獨立王國遺民余孽”似的,灰溜溜地抬不起頭來。我批評王任叔這是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把人民內部矛盾往敵我矛盾那邊整,整錯了還不予以澄清,造成了古典文學編輯部“人心思散”的局面。我有充分的事實根據,《說“難免”》中前面幾大段其實也就是由此而來。“反右”一來,猛批我這條意見,歸入“攻擊肅反運動”一類,當然也就把《說“難免”》聯系起來。到了正式定案材料里面,更是只提《說“難免”》,不提我對王任叔的具體的批評,(其他各項也都舍具體而代之以抽象的廣泛性的陳述,)大約是力求不留下個人之間分歧恩怨的痕跡,以免將來翻案。殊不知這樣一來,事過境遷之后,不同的“語境”之下重看,便顯得抽象空洞,沒有作為“罪證”的力量。1979年給“右派”改正時,拿出當年的定案材料來討論,年輕人便大為詫異地說:真想不到當年竟是憑這么空洞的幾條便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的!此是后話。
回過去說,我自從當了“右派”,后來是“摘帽右派”,“文革”中又是“牛鬼蛇神”,二十多年當中,一直以為對《說“難免”》的批判,最高的來源只是周揚。直到《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出版,我讀了才大吃一驚,原來當年是毛澤東親口批判了《說“難免”》,他是1957年1月27日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講的這一大段話:
對于一些有害的言論,要及時給予有力的反駁。比如《人民日報》登載的《說“難免”》那篇文章,說我們工作中的錯誤并不是難免的,我們是用“難免”這句話來寬恕我們工作中的錯誤。這就是一種有害的言論。這篇文章,似乎可以不登。既然要登,就應當準備及時反駁,唱一個對臺戲。我們搞革命和建設,總難免要犯一些錯誤,這是歷史經驗證明了的。《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那篇文章,就是個大難免論。我們的同志誰愿意犯錯誤?錯誤都是后頭才認識到的,開頭都自以為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當然,我們不要因為錯誤難免就覺得犯一點也不要緊。但是,還要承認工作中不犯錯誤確實是不可能的。問題是要犯得少一些,犯得小一些。
社會上的歪風一定要打下去。……打的辦法就是說理。……對于重大問題,要作好充分準備,在有把握的時候,發表有充分說服力的反駁文章。書記要親自管報紙,親自寫文章。(《毛澤東選集(第五卷)》349—350頁)
毛澤東在那樣高級的權威的會議上,說了這么多,判定為“有害的言論”,是“社會上的歪風”,是關系到“重大問題”,是《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那篇大權威文章的對立面,真叫我不能不“補”出一身冷汗。我一直以為當年批我的最高權威只是周揚,太小看了。關于毛澤東主席的這段話,二十多年來我毫無所聞,太孤陋寡聞了。為什么周揚當年只是那么似有意似偶然地,用“雜文”式的調子,點到一句為止?為什么《人民日報》只發表了署名柳小如的小文章,調子也比較和緩?除此之外,并未見有什么“有充分說服力的文章”出來“唱一個對臺戲”?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不得而知。反正我讀到二十多年前的這段最高指示,是在“按既定方針辦”的年代,感覺自然不是輕松愉快的。
再后來,1979年,我的右派身份得到了改正。改正時,大家討論到我的《說“難免”》問題,肯定了它旨在反官僚主義,不算罪狀了。改正之后,我才恢復了用最常用的筆名發表文字的權利。1985年4月,我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雜文集《掛劍新集》,自序(寫于1983年9月12日)里面說到《說“難免”》一篇,在我自己“忘記不了”,“并不是因為寫得好,而是因為這樣一篇小東西,想不到受了‘一字之貶,榮于華袞’的殊遇。為什么叫作“一字之貶,榮于華袞”呢?成語本是“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現在倒過來說成“一字之貶,榮于華袞”,還說是“殊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細心的讀者會看得莫名其妙。又過三年,1986年6月7日,我寫了《三說難免》(后收入《舒羌雜文自選集》),說我在“反右”運動中挨批時已經“隱隱聽說那《也說難免》是有什么大來頭的”。什么“大來頭”,還是沒有說清。其實當時除了曾經親耳聽見周揚那句話而外,并未“隱隱聽說”什么,這又是把二十多年后才從白紙黑字上明確知道的事,提前說成二十多年前“隱隱聽說”的事。凡此,當然都是心有余悸(也許兼有預悸)的表現。現在又過了十四年,已經跨世紀,跨千年了,我想應該說清楚了。這在個人,該算大事,在毛澤東主席親自關注過的事當中,也不算小事,我是有把它說清楚的責任的。
這里只說事實經過。至于道理上的是非,好在已有《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那樣一個大“座標”,它既是一個大難免論,那么作為它的對立面的小文《說“難免”》,今天應該怎樣看,也不必多說了。
2000年3月2日
(責任編輯:方 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