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擦肩而

○黃嘯

人在都市，命運、事業(yè)、生活、家庭都無一例外地被這座城市涂抹上充滿偶然的色彩，行走在其中，缺乏真實感，便很多事情還是清晰而無奈地發(fā)生了……

小雨在深圳人中算是“穩(wěn)定因素”。她1989年大學(xué)畢業(yè)，趕上深圳用人單位到學(xué)校招聘，她去應(yīng)聘，招聘單位見這個留著清湯掛面長發(fā)的清秀小姑娘成績滿好、思維敏捷、口齒也伶俐，當下拍板要人。小雨在這家深圳著名的集團公司培訓(xùn)部一干就是10年，順順當當，沒捱過很多人都經(jīng)過的苦盡甘來的歷練。培訓(xùn)部搞的都是熱門而實用的培訓(xùn)，托福啦、GRE啦、財會啦、電腦啦。深圳人面臨殘酷競爭，生存壓力大，人人自危，所以舍得花時間和金錢學(xué)習(xí)，作充實自己的本錢。小雨在這里教了十年書，也算桃李滿深圳了，現(xiàn)在年紀輕輕的走在街上，總是碰到她自己記得的不記得的人趕著喊“小雨老師”，做什么事情都喊得到人幫忙，這在一座城市里也算是有一種人力資源財富吧。

這期間，小雨也從穿白恤衫、牛仔褲的小姑娘，長成了不溫不火的少婦。一身上千元的仙奴套裝，高高盤起的頭發(fā)，微昂著頭走路，好像沒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的確是沒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小雨的老公是大學(xué)同學(xué)，人很能干，雖說因讀研究生比小雨晚來深圳兩年，但沒讓她操過生計上的心，無論是炒股票還是做生意都挺順。現(xiàn)在房子、車子、票子、兒子都有了，難得的是對小雨一心一意，沒有都市男人易患的花心病。可是小雨卻一天比一天不開心，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平平淡淡，沒有懸念，沒有期盼，光鮮的外表下面，人的情緒一天天地干涸下去。小雨常笑瞇瞇地對老公說：“咱們離婚吧，什么都歸你，我一個人走，轟轟烈烈地生活一場，苦樂我自己擔著。”當年的湖南省高考狀元、現(xiàn)在的某房地產(chǎn)集團公司的銷售部經(jīng)理，小雨的老公總是把小雨的話當成一個心滿意足的女人的小矯情，笑笑說：“好呀，咱們離開一天吧，要不3天也行。”小雨嘆口氣，望著天空發(fā)呆。

這個夏天，小雨在西安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行業(yè)會議。出門在外的感覺真好，輕松得想要飛。會后大會組織去敦煌玩，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上，吃飯、行路、坐車，小雨一直覺得天津來的志方那張有棱角的黝黑面孔不離自己左右，開始是無意的，等小雨發(fā)現(xiàn)彼此相隔一晚再見，心都會“怦怦”跳的時候，人已經(jīng)陷進去了。

一次車子在公路上拋錨，大家等救援等得饑腸轆轆，就沖進路邊一家小吃店里找東西吃。巴掌大的小店一下子擁進10幾個人，根本招呼不過來。小雨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平時家里有保姆，米油不沾的，她茫然地看著大家下面的下面，炒菜的炒菜，各顯其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吃上東西。正愣著，“嗵”地一聲，一碗蔥花雞蛋熱湯面放在了自己面前。一抬頭，志方正在低頭吃同樣的一碗，呼嚕呼嚕的，就是那種想象中的北方漢子的豪爽樣子。其他人開他們的玩笑：“喝，你們家吃上的最快!”小雨心里真甜呀，吃過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這碗志方煮的面香。人在外面，又是五湖四海地來的，那種虛幻的寬容氣氛和小圈子的玩笑認可，給人帶來了風(fēng)花雪月終成真的錯覺。

半個月的神仙般的日子過去了，小雨無法面對的離別就要來了。她怎么能再回到水波不興的生活中去，怎么能再面對除了對賺錢有激情對什么都見怪不怪的老公呢。志方說，你回去練練乒乓球吧，行業(yè)協(xié)會每年有一次乒乓球聯(lián)賽，由各個城市輪流主辦，咱們倆都報名，這樣至少一年可以見一面。

小雨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回來就到“秋水伊人乒乓球俱樂部”報了名，一有空就去，像國手備戰(zhàn)奧運那樣勤學(xué)苦練起來，每打一個球，都覺得離她的志方更近了一點。老公呢，見小雨有了自己的愛好，打球打得起勁，不再整天有氣無力的了，也挺高興。

戀愛中的女人常常比男人沖動。沒等小雨的乒乓球打出什么名堂，她已經(jīng)飛去天津三四次了。小雨實在想和志方一起生活了，朝夕共處。志方也是有家室的人，他深深為小雨身上那種都市女性隨意、恣肆的氣息所吸引，他愿意打碎一切為小雨重活一次。但外表大大咧咧的志方本質(zhì)上是個理性的男人，他知道相愛容易相處難的道理，想得也比小雨具體深遠些。他對準備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小雨說：“我可以為你放棄我的家庭。你可得想好了，我們?nèi)绻Y(jié)合，你到天津來，可以，你得耐得住清貧，過普通工薪階層過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是一生；你如果要我到深圳去，也可以，你得準備承受一個中年男人重新闖世界或成或敗的兩種結(jié)果，準備面對或榮或辱的生活。”小雨聽不進這些，也不甘心等了這么久的激情相遇就此劃上句號，她說什么也要試試。這天晚上，小雨把盤起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套上剛到深圳來時穿的牛仔褲和白T恤衫，倒比穿華貴的套裝更加清麗更加嫵媚逼人，原汁原味的魅力放射出來，有小女孩穿牛仔裝穿不出來的一種味道。老公眼前一亮。小雨真真假假地說：“我就這么走了，你重新找個好女人一起過吧。”老公笑了：“說走就走呀，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啊，一定不是我這樣掉到錢眼里的臭商人，我太太的品位我知道，高著呢。行啊，只要他養(yǎng)得起你，又有我對你這么一心一意地好，我就放你走。本來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夫妻之間這樣的對話不是第一次，這次雙方都有點異樣，到底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了。小雨不知道老公是一如往日地說笑，還是察覺到了什么。這之后，老公對小雨日漸體貼細致起來，還拿了年假陪小雨到澳門玩了一個星期。小雨本來不想去，后來想也好，在家里說不出口的話，這回在澳門都說出來。

在葡京賭場，小雨望著跑來跑去為自己換籌碼的老公，覺得他衣著、風(fēng)度都無可挑剔。如果同樣的背景之下主人公換成簡單粗獷的志方，就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了。小雨悲哀地想自己的身心其實已經(jīng)和這種修飾過的生活背景融為一體了，新奇是代替不了本性的隸屬的。這樣想著，本來要在澳門攤牌的話，越來越講不出口。她悲哀地感到她和志方來自兩個空間，異類偶然相逢，目遇成情，火花四濺，終歸還會有股力量讓他們回到各自的空間去，現(xiàn)在小雨就感到了這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力量。對她來說是這樣，對志方來說，也是這樣，他一個大男人，能永遠給自己做面吃么?小雨茫然地搖搖頭。加上老公又不問她什么，對一切都渾然不知的無辜樣子，小雨越發(fā)不知從何說起了。

歸途，船過零汀洋，天水一色，海鷗翻飛。老公把玩著小雨的長發(fā)說，一個星期一場夢似的就過去了，假休完又得收心工作了。人哪，不能活在夢里，該醒來就得醒。不過你有個容得你做夢的老公，什么時候想發(fā)夢還可以發(fā)，我不怪你。小雨詫異地看了一眼這個從大學(xué)同學(xué)變成的枕邊人，望著手上挽都挽不過來的購物袋，知道自己離不開這些生活中錢換來的隨意，知道自己其實是物質(zhì)的自己。

不久志方出差到深圳來了一次，小雨請他吃發(fā)展大廈的旋轉(zhuǎn)壽司，在深圳靜謐、奢華的夜色襯托下，志方露出肩負生活壓力的內(nèi)地男人的簡陋和拘謹，遠沒有在公路小店里的自在和自信了。雙方的感覺一下子牽強起來。志方走后，小雨練乒乓球的興趣也淡了下去，倒是老公常催她多去打球，鍛煉鍛煉。“你身體太弱了。”老公說。

(題圖/麗絲)